灵之舞-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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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纯然外在虚假的“假人”。赤子般的“绝对真诚”是一个在中国大地流传了数千年的古老神话,这个绝对真诚的标准,在孔子那里是亲亲、孝悌和仁,在庄子那里是心斋、坐忘和任自然,在禅宗那里是顿悟本心,在宋明理学那里是心性天理,在李贽那里是童心……它至今还以各种形式在人们眼前晃荡。只有鲁迅,第一个窥破了这一悠久的骗局,说出了这样骇人的真话: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厖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狂人日记》“绝对真诚”的赤子之心后面,掩藏着的竟是“吃人”的“本心”。这种深深的罪恶感,使鲁迅比任何人都更加无情地剖析自己。但他却遇到了笛卡尔式的难解的矛盾:……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厖……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野草墓碣文》自我解剖的目的是想品尝出人心的“本味”,但解剖带来的是罪恶感的痛楚,并未显示出解剖前的本心;然而没有这种痛楚,本心对人来说就仍然是“陌生化”的,并非真正的本心。由此可见,人的本心、22本味根本不是在人的反省之前自在地存在于某个地方的东西,而是一个“创痛酷烈”的自我否定过程,离开这一过程的本心本味是不能知道也无从知道的。人的本心就是一个自身矛盾,因而是一种能动之源。没有任何矛盾、什么也不干而能“自然为善”的本心,远离一切罪恶而“乐莫大焉”的本心,都是骗人的鬼话。意识到自身的矛盾,却又“举起了投枪”;绝望,却又去“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这就是鲁迅式的真诚,一种活生生的、有生命力的真诚,一种空灵的、具有充分表演性的真诚。他不自诩为洁白无暇,但也不因矛盾而永久地徘徊不定,而是不断地奋起,在这不断奋起中达到矛盾的和解。今天那些揭示“鲁迅早期思想的矛盾”的评论家,那些以同样的口气去揭示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罗曼罗兰、杰克伦敦的“根本矛盾”的人,往往觉得自己是站在一个绝无矛盾的立场去拯救一个个历史上的冤魂,似乎只有清楚了他们世界观中的那些矛盾,才符合于理想模式中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大全”形象。其实,人性永恒的矛盾最终可以追溯到人心中、自我意识中的真诚与虚伪(自欺)之间相互不可分的关系,追溯到人类本性的表演性。试图用新的法宝去扫除人性的矛盾、使之变成一具僵尸的人,只说明他们尚未爬到人性表演的舞台上来。
第二节忏悔与羞愧
真实的真诚与强烈的忏悔意识和羞愧感相伴随——俄狄乌斯和奥古斯丁的忏悔——卢梭的《忏悔录》:由上帝仲裁——萨特的《苍蝇》:决不忏悔者就是上帝本人——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个人成了创造世界的艺术家,即上帝——中国“慎独”精神与西方忏悔精神的相反结构——为了标榜的忏悔:文革的“触及灵魂”——时间性的丧失:抹掉记忆便是抹掉将来——巴金老人的忏悔及其局限性——张贤亮小说的忏悔主题——该忏悔的不是说了假话,而是真诚地说了假话——沉默的权利比说真话的权利更重要——基督教“原罪”在真诚的意愿与现实的真诚之间拉开了无限的距离——上帝作为真诚的导演——托尔斯泰的忏悔精神——羞愧作为自我意识的一种体验——儿童的羞愧、成人的羞愧和哲学家的羞愧——脸红的心理机制:意识到被迫表演——羞愧与人性的本源——对裸体的羞愧:弗洛姆的解释—23—羞愧提供了表演的前提,使人上升为精神的“个人”——中国传统“耻感”对个人及其表演的取消——“实心人”:“文革”的群众心理基础人性中真诚与虚伪的矛盾,在向外的方面表现为不断地奋起,在向内的方面则表现为忏悔与羞愧。
上述鲁迅的几段引文也鲜明地体现出,真正的真诚总是伴随有强烈的忏悔意识和羞愧感。什么是忏悔意识?西方的忏悔意识萌芽于古希腊,其前提是,将自己的一切实际做过的行为,不论它出于有意或无意,均视为自己的自由意志行为。如俄狄乌斯神话中俄狄乌斯受命运捉弄,无意中杀父娶母,但他仍然把这一罪行归咎于自己的自由意志,以维持自己人格的统一;这个可怜的罪人自己弄瞎了自己的双眼,离开了王位到处流浪,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来惩罚自己,最终成为一完整坚强和高大的人格。忏悔意识在中世纪成了西方意识形态的核心。基督教最著名的教父圣奥古斯丁在其《忏悔录》中,坦白了自己少年时代的一次偷窃行为。他与朋友们一起偷了邻家果树上的梨,并不是由于贪恋那些果子,因为他自己家里有更好的;也不是饿极了要充饥,因为他随后就将它们喂了猪。他惊骇地发现,他之所以干了这件事,仅仅只是为了“犯罪的乐趣”,特别是与人一起犯罪(狼狈为奸)的乐趣,是“为犯法而犯法”!正是对于人的这种卑劣天性的沉痛反思,使他绝无可能再依赖对人的“赤诚”本性的信仰,而急切地转向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具有纯洁光辉的、使人乐而不厌的、美丽灿烂的正义与纯洁”的上帝。奥古斯丁把自己由于年幼无知和受人蛊惑而犯罪归咎于自己天性中与生俱来的犯罪欲望,这与俄狄乌斯将自己无意识的犯罪行为归于自由意志,具有同样的性质。人并不单纯,但人格是统一的。我们再来看看一个近代的例子。卢梭在其著名的《忏悔录》中,开宗明义便说: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我都敢拿着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地大声说:“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不论善和恶,我都同样坦率地写了出来。我既没有隐瞒丝毫坏事,也没有增添任何好事。……当时我24是什么样的人,我就写什么样的人:当时我是卑鄙龌龊的,就写我的卑鄙龌龊;当时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写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万能的上帝啊!我的内心完全暴露出来了,和你亲自看到的完全一样,请你把那无数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让他们为我的种种堕落而叹息,让他们为我的种种恶行而羞愧。
然后,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看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好!’”显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加以客观的、置身事外式的揭示,不回避自己的自由意志对自己的任何行为所承担的责任,同时又把对这些行为做善恶评价的权利交给一个超越尘世的上帝或命运,认为人本身没有能力凭自己的(恶劣的)本性来审判和净化自己的心灵,这就是西方忏悔意识的一般模式。苏格拉底的三句名言可以很好地表达出这模式的三个层次:“美德即知识”;“认识你自己”;“自知其无知”。可见,西方忏悔意识总是和对自身统一人格的认识性把握以及对上帝全能的信仰紧密相联的。只有现代无神论者将这一基本模式颠倒过来了。萨特在其《苍蝇》中赞颂了希腊神话中俄瑞斯忒斯的自由精神。俄瑞斯忒斯与他的姐姐厄勒克特拉合谋杀死了杀害父亲的凶手,即他们的不贞的母亲及其奸夫埃癸斯托斯。在复仇女神的追捕下,在天神朱庇特的威逼下,俄瑞斯忒斯拒不忏悔自己的罪行,他将审判自己的权利完全留给了自己:我不是罪人,你决不可能让我去赎我所不承认的罪孽。他还警告姐姐:留神!厄勒克特拉。这区区一点悔意将一座大山一样沉重地压在的心灵上。朱庇特(上帝)则说:你的自由只是叫你发痒的疥疮,只是一种放逐。……回来吧,我就是忘却,我就是安宁。我能使你忘却,使你安宁。厄勒克特拉忏悔了,而俄瑞斯忒斯终于没有忏悔。他在那些忘恩负义地追打他的阿尔戈斯百姓们面前宣告:……你们明白,我的罪行就是属于我的;我当着太阳的面要求承担这一罪行,它是我的生存之道,是我的骄傲,你们既不能惩罚我,也不能怜悯我,所以你们害怕我。……我是配的上当你们的国王的。你们25的过错,你们的悔恨,你们夜间的苦恼,还有埃癸斯托斯的罪行,这一切都是属于我的,我把这一切都承担下来。……你们看,忠于你们的苍蝇都离开了你们,冲着我而来。很明显,一旦俄瑞斯忒斯把评判善恶的权力完全交给了自己,他本人就成了上帝。《圣经》中说,上帝不许亚当和夏娃吃辨别善恶的知识之果,是怕他们变得和上帝一样,与上帝平起平坐。俄瑞斯忒斯对民众说的这番话,酷似耶稣基督为人类赎罪的学说。的确,耶稣的“生存之道”,他的事业、他的意义,就在于赎罪,他正因此而配的上作万物的主宰、地上的王。同样,朱庇特也在俄瑞斯忒斯面前惊问:“必然会有一个人来宣告我的末日。难道这个人就是你吗?”唯一不同的是,耶稣基督本人是无罪的,无罪而能赎一切人的罪,这在逻辑上总有某种不通。所以中世纪的神学家们打了一千年的笔墨官司,也没有说清楚上帝究竟该不该对人类的堕落负责。俄瑞斯忒斯却很清楚自己是个罪人,他是以自己的弥天大罪(杀母)来赎取人类的罪恶,实现人间的公平正义,使埃癸斯托斯偿还了血债,使臣民们不再容忍一位篡权者而忍受良心的折磨。
他没有什么可忏悔的。在这里,忏悔意味着怯懦,意味着在人性的根本矛盾面前退缩不前,意味着人世间没有公正、人人都甘当奴隶。然而,西方忏悔意识在萨特及其俄瑞斯忒斯这里并未被完全抛弃。上帝没有了,个人却成了自己的上帝。人不再为外加于自己的罪孽而忏悔,却永远将自己“放逐”在自己的自由之中:自由就是自己永远待赎的罪孽。人不再低头向一个超凡的神祈祷,但却注定陷在悔无可悔的汪洋之中,而将自己的忏悔作无限的推延。他为人类树立了拒绝忏悔的楷模,却将人类遗留在悔罪的黑夜,因为归根到底,他所赎的毕竟是人类的罪孽——正如耶稣基督所做的。自从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以后,西方的确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出现了一系列个人主义的哲学家和文学家、艺术家,他们几乎具有(或自认为具有)从前被人们加之于上帝的一切特征:他们实现着真正的“道成肉身”,他们完成了信上帝者与上帝在自己身上的合一,他们不再以安静地等待、受苦和默祷的方式,而是以“无中生有”的创世纪的方式、以“奇迹”的方式、以自由放纵自己天才和情欲的方式来忏悔。他们自由地忏悔,而他们的一切自由任性都带上了忏悔的性质、赎罪26的性质、殉道的性质。毛姆笔下的斯特里克兰德(即高更)便是如此。这位艺术天才四十岁上忽然放弃报酬优厚的职业和美满和睦的家庭,投身于孤独的、没人理解的艺术生涯。他从事艺术不是为了别人,而仅仅是为了发泄自己那旺盛的情欲和精力;他不遵守一切世俗的道德规范,任意给周围的人和事赋予他所认可的价值,大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气概。他后来隐居塔希提岛土著部落,娶了一个土著人妻子,远离文明社会而埋头构造专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在住处四壁画满了原始、神秘而壮丽的壁画,并在临死前吩咐他唯一最诚的信徒、他那没有文化的妻子,将他的全部作品付之一炬。他自认为是超越人类的,甚至不屑于为人类留下一点他曾经创造过的痕迹。你可以说他是献身于一个新的上帝,即艺术,但这完全是他个人的上帝,即他那原始的本能冲动,他肉体性欲的创造力和生殖力。“艺术”,这就是他本人,而不是别的。与西方人的忏悔意识相比,中国人对于忏悔自己的罪过有种完全不同的理解。要言之,中国人不是把自己的罪过视为自己自由意志的结果,而爱看作与自己的意志和“本心”相违背的结果,并认为人只要按照自己的本心去行动,必然就会有德行。因此这种忏悔从来不涉及本心。西方人把“辨善恶”当作一种高不可攀的能力当作人所不及、只有上帝才具有的最高智慧,亚当和夏娃偷吃了辨善恶的果子则是一种非份的僭越本身是最大的犯罪行为;相反,中国人则把善恶之辨视为人的天生本性,这是人区别于禽兽的最起码的特征。如荀子说的:“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因此,全部问题就在于排除外来的干扰,防止本性的蒙蔽。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之思的“君子慎其独”,都是为了排除一切不由自主的邪念,而达到“从心所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