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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灵之舞-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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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你全身为毒蝇所害。逃到强暴的风吹着的地方去吧!逃到你的孤独里去吧!你的生活太接近小物件与可怜虫了。在他们的不可见的报复之前逃去了罢!他们只想向你报仇呢。不要伸手去抵抗他们!他们多于恒河沙数,而你的命运不是蝇拍。如果说,人的本性就是不能忍受孤独的话,那么存在主义哲学家则揭示出人性中的另一面,即人旦存在,就不能忍受他人。67萨特在其长篇小说《恶心》(又译《厌恶》)中,细致地描绘了这样一种体验:主人公洛根丁似乎患了一种功能性行为障碍的神经病,对任何事情,他都陷于一种拿不起、丢不开的窘境。这是两种人性的矛盾在相互抗衡:移情与反感,认同与拒斥,贴近对象、与对象合一的要与逃离对象的孤独的需要……它最终激发一种甩不掉也抓不住的粘滞感、恶心感。洛根丁到图书馆里去,遇见一位认识了两年之久的老朋友“自学者”,但我花了十秒钟来认出他。我看见的是一个陌生人的脸,简直不像一个脸。然后是他的手。他的手像一条肥大的白色的虫握在我手里。我马上把他的手松开,他的臂膀软绵绵地垂下来。

这种感受也蔓延到洛根丁的日常生活一切事情中。工作、爱情、友谊、旅行、娱乐、秩序……凡涉及到与人打交道、与现实事物或事实打交道的场合,本身都引起一种期待,似乎“有些事情就要发生”,有些东西在等待我,从而“我的生命就要开始”;然而,一旦把这些事把握在手,一旦试图去探讨事物的真象,它们从手指缝里漏掉了,一切又都是那么无意义。洛根丁假装着热心于搜集和编纂一个历史上子虚乌有的德?洛勒旁侯爵的事迹,但这些事迹和传闻漏洞百出、自相矛盾,最主要的是,洛根丁骨子里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客观的历史,人类根本就没有历史,一个人也休想从历史中找到自己的朋友,对历史产生什么感慨:人与历史不相通,人是孤独的。与洛根丁形成对照的是那位“自学者”,即一位自作多情者,他怀教徒式的虔诚宣扬人道主义、同情和爱,一发现有人和他思想一就惊喜若狂,“简直像到了天堂”。他同洛根丁谈到他在黑暗的战俘营里的感受:我不知怎样向您解释,先生。我们全体都在里面,你看不见他们,可是觉得他们碰着你,听见他们的呼吸声……头一两次被关进去,人挤得那么厉害,我起初以为我要窒息了,然后突然间一种强烈的快乐之感从我的身上兴起,我几乎昏了过去;这时候我觉得我爱这些人,他们就像我的兄弟一样,我真想拥抱他们每一个人。这位狂热的“人道主义者”去望弥撒,不是为了信仰,只是为了体验68一下那种甜蜜的气氛,他甚至单为这点去参加陌生人的葬礼;这位高尚的“社会主义者”不爱任何一个具体的个人,可是却装作爱他们全体:早上我去办公的时候,我的前前后后都有人去上班。我看见他们,如果我大胆一点的话,我就会向他们微笑:我想到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他们都是我生存的目的,我努力的目标,而他们却还不晓得。这对于我就是无比的快乐,先生。洛根丁却看出,在这种甜腻得令人恶心的外表底下,“归根到底,他和我同样孤独,没有人关心他。只不过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的孤寂”;谁也不需要他那一厢情愿的爱和关心正如那首反复吟唱的歌一样:“在这些日子里,亲爱的,你会想念我”,可是作这首歌词的人真正想着的是什么呢?想着的是:“这货色一定可以使我收入五十块钱!”这真虚伪透顶。“自学者”后因猥亵少年被当场抓获并揍得满脸是血,倒是这位孤僻冷漠的洛根丁忍着满腔恶心解救了他,并不由自主地“为他的羞耻而感觉羞耻”。洛根丁骨子里不是不寻求人与人相通的机会,然而他太深刻、太真诚,他看出人们只有在表演和自欺中才能相通,他怀疑“自己骗自己是不是绝对必要的呢?”如果人与人相通要以牺牲他独立的个性为代价,他宁可独自一人留在地狱之中,因为与他人相处将是一个更糟的地狱,特别是当他人煞有介事、满腔热情、心怀廉价的善意和同情而凑到跟前来的时候。唯一能吸引洛根丁的是他的恋人或女友安妮。但安妮之所以吸引他,恰好是因为她也是一个孤独者——这就注定了他们永远不可能心心相印。安妮最了解他,也想从他那里得到理解。可是当洛根丁真的对她表白:“你告诉我的一切,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当然,用语不同。我们是殊途同归。我简直说不出这使我感到多么高兴”,这时,安妮却冷冷地说:“我不像你一样,我知道有人和我的想法相同,反而不高兴。

何况,你一定是弄错了。”然而当她发现他们两人的确太相似了的时候,她陷入了彻底的沮丧:“既然你想过这一切,那么,我们能够干什么呢?”“我只是在肉体上还活着”。活着的意思就是在精神上要和任何人不同。正因为洛根丁是她真正的爱人,因此也成了69她最仇恨的人。此时她只好匆匆乘火车逃离这个城市。安妮对洛根丁的拒斥感,正好是洛根丁对“自学者”的拒斥感在更深层次上的体现:不仅针对陌生人,而且针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一个孤独者必须坚决维护自己的孤独。这种态度甚至还进一步侵入了人对自己本身的关系。或者说,就连对“自我”的发现也无法将洛根丁最终从孤独中拯救(或不如说驱逐)出来。当然,他也曾经在对自我的反省中“有了一个奇迹”:“我发觉我遇到的就是我自己,就是我在这里;冲破了黑夜的是我,我像一部小说中的主角那样快乐”。于是他感到了“幸福”:“我是孤单一个人,可是我像一支军队进袭一座城市那样地走着。但后来他发现,连这也是自欺,是“自学者”式的自作多情和顾影自怜。因为,时间无情地在流逝,此一分钟的我已不是前一钟的我,我与我自己的同一只是在回忆中,也就是说,只在幻想中;我连在我自己面前都感到不能相通、不能理解的孤独,我认不出我自己来了。他自问:“而安东纳。洛根丁又是什么呢?他是抽象的东西。一种有关我的暗淡的小小回忆,在我的意识里晃动。安东纳。洛根丁……突然间这个“我”暗淡了,暗淡了,完了,消失了“。自我对自己的这种分离、这种陌生感和异化感,使洛根丁不仅对一切人感到厌恶,也对自己感到厌恶。因此,他也不能不对自己一切经受到的东西感到厌恶:对事物,对他在触摸或想要触摸的物体,对“世界”。海边的石块,橡树,树根,破布,肮脏的废纸片,新鲜的泥团……这就是“世界”?“我为这个庞大荒谬的东西愤怒得气也透不过来”,它们毫无意义,但它们却引诱我去拾起它们,去亲近它们,去以它们自居,对它们移情。它们抓住和利用了我的弱点。“物件没有生命,不应该有‘触觉’。……可是对我来说,物件能接触到我,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事。我害怕和它们接触,仿佛它们是有生命的动物似的。”这种拒斥感、恶心感也包括对自己的身体。洛根丁把自己的手比作一只死螃蟹,一条鱼:“我感觉我的手存在。这两只在我的臂膀末端乱动着的动物,就是我。我的手用一只爪子的指甲搔另一只爪子我感觉到它在桌子上的重量,这重量并不是我”;“我的唾液是甜的,我的躯体是温暖的,我觉得我自己淡而无味”。我的热汗气,我的懒洋洋的感觉,这一切都无法容忍,让人恶心。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摆脱恶心,这就是停止思想。但停止思想也是一种思想。恶心是人的存在,这就70是那个不可摆脱的“我”本身。孤独不仅使“他人”成了地狱,同时也使自己成了自己的地狱。如何才能使自己得到拯救呢?查拉图斯特拉在山上孤独地沉思了十年,然后打算“下山”到人间去了。他遇到了一位圣哲,这圣哲说:“查拉图斯特拉是改变了:他变成了一个孩子;查拉图斯特拉已是一个醒觉者了,你现在要到随着的人群里去做什么呢?”“你生活在孤独里时,像海里一样,海载着你。唉,你现在竟想登陆了吗?唉,你又想拖着你的躯壳这重负吗?”查拉图斯特拉回答道:“我爱人类。”圣哲不以为然。他不爱人类,只爱上帝。但查拉图斯特拉已真正大彻大悟了。他知道,上帝已经死了。圣哲自以为只有离开人类才是孤独的,但其实他心中仍有上帝在陪伴他;而查拉图斯特拉把自己本身看作上帝,因此他耐受不住这大寂寞了。空山鸟语,长夜清钟,就连绝对的孤寂,也只有凭借一个对象才体现出来。“我像积蜜太多的蜂儿一样,对于我的智慧已经厌倦了;我需要伸出来领受这智慧的手。”他必得到闹市去表演他的孤独:向木然的群众宣讲“超人”的学说,就像那软索者当众显示他的独技一样。

于是,为了爱人类,他满怀热情地去激起人类对他的仇恨:他破坏他们的价值和法律,他掠夺他们,超越他们,同时在毁灭和创造他们,教他们超人,教他们以孤独——正如上帝所做的那样。在人群里,在市场上,查拉图斯特拉才真正深刻地体验了孤独的滋味,比那位圣哲在他的上帝那里体验的更强烈百倍!上帝死了。尼采由于成不了上帝,他疯了。萨特却并没有把自己当作上帝。如果说,尼采的孤独是斯宾诺莎式的、独裁式的话,那么萨特的孤独则是莱布尼茨式的:他是个多元论者。71他在每个人眼中、甚至在每件物品上都看到孤独;他在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每一瞬间发现孤独。不过,想要“爱人类”在他们两人确是共同的。他终究必须在自己的孤独中得到拯救。但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确立的却是“我是孤独的、独一无二的”这一事实。他必须把自己那不成形的、流逝着的孤独固定下来,哪怕像爱洛斯特拉特那样,用惊人的破坏行为(焚烧狄安娜神庙)使自己万古留名。然而一位真正的孤独者又决不屑于成为爱洛斯特拉特,因为他知道这种愚蠢的求出名的方法是毫无意义、毫无作用的,他本不是想要别人知道他的名字,而是想要使自己知道他究竟是谁。洛根丁(萨特)最终在黑女人的歌唱中得到了某种启发:难道我不能也试一下吗?……当然,我不会尝试作曲……我难道不能试别的东西吗?……我要试写一本历史书,因为我不懂得做别的事情。可是不要写一本历史书:历史说的是存在过的事情,而一个存在着的东西从来不可能证实另一个存在着的东西的存在。我的错误就是想使德。洛勒旁先生复活。我要写另一类书。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可是必须能使人透过印出来的字和书页,猜出某些不可能存在的、超出于存在之上的东西。例如一本小说,讲的是不能发生的事——奇遇。它必须像钢铁一样美丽和坚实,它要使人们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这就是萨特自救的方式。他要通过写作、文学创作这种形式来突破个人存在的孤独,借此摧毁人与人之间的那堵“墙”,与读者相通;同时又并不牺牲掉、而是以此确定自己的独创性和唯一性,亦即使孤独得以成立(因为众所周知,文学或艺术本身是最孤独的创造行为)。那时,“它'这部书'的一部分光辉会照射到我的过去上。

那时候也许我就能够通过它来毫无厌恶地回忆我的以生。……我会对自己说:就是从那天,从那时开始了一切那么我就能够通过我的过去,而且仅仅通过我的过去,来评定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只有人的创造性的存在,才能赋予他的全部过去(历史)以意义,才能消除人对自己、对他人、对这个世界的恶心,或者说,恶心造就了艺术家。的确,文学、艺术,在文学和艺术中贯穿着的表演,由表演来自觉支配着的生活——这一切,就是萨特所理解、所寻求的一个孤独者的生存。

第二节责任和罪过

在孤独中自由与责任的矛盾——对萨特伦理学的诘难——扮演孤独的角色是为了“爱人类”——真正的责任心基于孤独意识——“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前提:个体责任能力——受骗不能成为个体人格推卸责任的借口——对国家负责与对自己负责:纳粹德国与文革——法律责任与道德责任——责任首先是自我意识的人格同一性:良心——中国人责任心太多了吗?——儒家使命感的误区:对“天命”的依赖性——这种“天命”的生物学本质:血缘关系——从道德超人到精神动物——苏格拉底的使命感:天才人物和个人“灵异”——血缘义务的扬弃和公民义务的奠立——苏格拉底之死:人生是一件艺术品——艺术个性的异化,或柏拉图及斯多葛派的道德规范——基督教德目的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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