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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沈从文集-小说卷1-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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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把身体掷到河心去,就是从那横跨大河的石桥栏上掷到河心去。他们各人身上很聪明的系了一 根绳,绳的另一端在大杨树上系定,待到捞住一匹从上游冲来的猪或小牛之后,才设法慢慢游拢岸。若是俘虏是一根长大的木柱,或者空渔船,就把绳系住,顾自却脱身泅到下游岸边再登岸。

然而水却并不能如大家的意思,涨到河码头木桩标示处,便打趣众人似的止了。人人都失望。

桥头的老兵做了梦,梦到是水还要涨。别的也许还有人做这样的梦,但不说。老兵却用他的年龄与地位的尊贵为资格,在一个早上,走到各处熟人家中把那再要涨水的梦当成一件预言的说了。当然人人都愿意这梦灵验。

照习惯,涨水本来无须乎定要本地落雨才成。本地天大晴,河里涨水也是常有事。因此到晚天上还有霞,沙湾人心里可大冷。

“得贵伯,是有的,”说话的是个沙湾人,叫二力,十六 岁的小个儿猴子,同到得贵打草鞋为生。这时得贵正在一个木制粗糙轮上搓一根草绳,这草绳,大得同小儿臂膊,预备用来捉鱼。搓成的草绳,还不到两丈,已经盘成一大卷。

房子中,墙上挂了一盏桐油灯,三根灯芯并排的在吸收盏中的油,发着黄色的光圈。左角墙上悬了一大堆新打的草鞋,另一处是一个酒葫芦同旧蓑衣。门背后,一些镰刀,一 些木槌子,一些长个儿铁钉,一些细绳子,此时门关着,便全为灯光照着了。

二力蹲坐在房中的一角,用一个硬木长棒槌击打刚才编好的草鞋,脱脱脱的声。那木槌,上年纪了,上面还反着光,如同得贵的秃顶那模样。

得贵是几乎象埋在一大堆整齐的草把中间的。一只强壮的手抓住那转轮木把用力摇,另一只手则把草捏紧送过去。绳子这样便越来越长了。木轮的轧轧转动声,同草为轮子所挤压时吱吱声,与二力有节奏的硬木棒槌敲打草鞋声,合奏成一部低闷中又显着愉快的音乐。

“得贵伯,我猜这是一定会有的。”

二力说得是明日河中的大水。若是得贵对老兵的话生了疑惑时,这时绳子绝不搓得这么上劲的。但得贵听到二力说话可不答,只应一个唔,而且这唔字为房中其他声音埋葬了,二力就只见到得贵的口动。

“我想我们床后那面网应当早补好,”二力大声说,且停了敲打,“若是明天你老人家捕得一头牛——就是猪也好,可以添点钱,买只船——不,我想我们最好是跳下水去得了一 头牛,以外还得一只船,把牛卖去添补船上的家伙,伯伯你掌艄,我拦头,就是那么划起来;——以后镇天不是有鱼吃?”

得贵把工作也稍稍慢住下来,“我跌到斤丝潭里去谁来救援?”

这是一句玩笑话。这老人,有名的水鬼,一个氽子能打过河去,怕水吗?

二力知道是逗他,却说道:“伯伯你装痴!你说我!我是不怕的,明天可泅给你看。”

“伯伯这几年老了,万一吃多了酒一不小心,你能救你伯伯吗?”得贵说了就哈哈大笑,如同一个总爷模样的伟大。其实得贵有些地方当真比一个衙门把总是要来得更象高贵一点的;如那在灯光下尚能返光的浅褐色秃顶,以及那个微向下溜的阔嘴唇,大的肩膀,长长的腰,……然而得贵如今却是一个打草鞋度日的得贵。也许是运气吧。那老兵,在另一时曾用他的麻衣相法——他简直是一个“万宝全”,看相以外还会治病剃头以及种种技艺的——说是得贵晚运是在水面上;这时节,运,或者就在恭候主人的。是以得贵想起“晚运”不服老的兴奋着搓绳,高兴的神气,二力也已看出了。

“我想——”二力说,又不说。

这是二力成了癖的,说话之先有“我想”二字。有时遇到不是想的事也免不了如此。这是年纪小一点的常有的事情。

“我想我们还应当有一面生丝网,不然到滩上去打夜鱼可不成。”

“我想,”这小猴又说,“我们还应有些大六齿鱼叉才好。”

“还有许多哩,”得贵故意提出好让二力一件一件数。

“我们要有四匹桨,四根篙,两个长杆小捞兜,一个罩鱼笼……得贵伯,你说船头上是不是得安一个夜里打鱼烧柴火的铁兜子?”

“自然是要的。”

“我想这真不少了,不然,那怎么烧柴火?我想我们船上还要一个新篷,万一得来的船是无篷的?我想我们船上还要——但愿得来的船是家具完全,一样不必操心,只让我们搬家去到上面祝”“为伯伯去打点酒来吧。一斤就有了。不要钱。你去说是赊帐,到明天一起清。”

二力就站起来伸了一个大懒腰,用拳自己打自己的腿。走到得贵那边去,把盘在地下的粗草绳玩笑似的盘自己的身。

“这么粗,吊一只大五舱船也够了。我想水牯也会吊得住,小的房子也会吊得祝”“好侄子,就去吧,不然夜深别人铺子关门了。你可以到那里去自己赊点别的东西吃。就去吧。”

二力伸手去取那葫芦,又捧葫芦摇,接着递与得贵,“请喝干了吧,剩得有,回头到她那去灌酒又要少一点。那老苗婆——我想她只会占这些小便宜。”

得贵举葫芦朝天,嘴巴斗在葫芦嘴,象亲嘴一个样,啯弄啯弄两大口,才咽下,末了用舌子卷口角的残沥,葫芦便为二力攫过来,二力开门就走了。

“有星子咧,伯伯!”二力在门外留话。

以后就听到巷口的狗叫,得贵猜得出是二力故意去用葫芦撩那狗,不然狗同到二力相熟,吠是不会的。

绳子更长了,盘在地下象条菜花蛇。得贵仍然不休息,喝了两口“水老官”,力气又强了。

得贵期望若是船,要得就得一只较大一点的,能住三个人就更好——这正派人还想为二力找个老婆呢。

打了八年草鞋的得贵,安安分分做着人,自从由乡下搬进城整整是八年,这八年中得了沙湾人正派的尊敬,侄儿看看也大了,自己看看是老了,天若是当真能为正派人安排了幸福,直到老来才走运,这时已是应当接受这晚运的时节了。

不久又听到巷口狗乱吠,二力转家了,摇得葫芦咝咝响。

未进门以前,还唱着,哼军歌,又用口学拉大胡,訇的把门推开却不做声了,房子里黄色灯光耀得他眼睛发花。

“伯,听人说沿河水消一点了。”

得贵听到只稍稍停转手中木轮子。

“我想这不怕,这里天空有星子,西边天黑得同块漆,总兵营一带总是在落吧。”

在得贵捧着葫芦喝酒时,二力也从身上取出油豆腐干来咀嚼。

“怎不给我一点儿下酒?”

“我想,你闭着眼吧。”

得贵把眼闭时张开口,就有一坨东西塞进嘴里去。

二力把绳子试量,到三丈长了,得贵还不即住手。

绳子至少要五丈,才够分布的。这时得贵想,渔船大,水又大,且还有船以外的母牛,非十二丈不成功(至少是十 丈),此时的成绩,三分之一而已。

二力把一只草鞋捶来捶去也厌了,又来替得贵取草。仍然倦,就埋身子在另一草堆里做那驾渔船做当拦头工的梦去了。

听得碉堡上更鼓打四下,何处有鸡在叫了,得贵的手还在转轮木把子上用劲转。轮子此时声音已不如先前,象是在呻吟,在叹气,说是罢罢罢,算了罢,算了罢,……为了老兵的梦,沙湾的穷人全睁眼做了一个欢乐的好梦。

但是天知道,这河水在一夜中消退了!老兵为梦所诳——他却又诳了沙湾许多人,河里的水偏是那么退得快,致使几多人在第二天原地方扳罾也都办不到,这真只有天知道!老兵简直是同沙湾人开了一个大玩笑,得贵为这玩笑几乎累坏了。

从此那个正派人还是做着保留下来的打草鞋事业,待着另一回晚运来变更他的生活——二力自然没有去做拦头工,也不再想做。

至于关心的人想要知道那根九丈十丈长的粗草绳以后的去处,可以到河边杨柳桥去看,那挂在第四株老树上做秋千,河湾人小孩子争着爬上来荡的,可不就是那个么?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八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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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蜜柑…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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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岚生先生同岚生太太另一个故事。

说到故事,就似乎其中情节是应当怎样奇怪,怎样动人,怎样凑巧,才算数似的。但这仍然是个故事。要岚生先生做出一点不平常的事来给我们开心,那无可望。生活太平常了。

譬如剪发,我敢说你们中年过三十的太太当时就有不少是这样:先是老爷太太都对这返俗尼姑模样头,加以不男不女的讥笑,到后老爷每天出外去,为了这里那里无数的尼姑头勾动了心思,改变了思想,同时生出一点无伤大雅的虚荣,于是回家便去同太太开两头会议。待到太太同意把发来如法炮制时,你们俩便算站在一条文化水平线上的人了。虽然你不是财政部书记,身体也不一定胖;也许你还是一个每日到国立大学讲国文历史音韵学的大教授,遇到这潮流,你能抵挡这潮流不为所动么?除了让这潮流带去,你是无办法的。你除了做一个岚生先生,让年青的半旧式的太太赶快把发剪去后,你来消受那俨然崭新的爱情外,你当真是无办法的。一 个太太与时髦宣战时,你将得到比没有太太以上的苦恼,可不是么?其实岚生先生也不止一个,你们都是。我所说的你们就是你们。你们不拘谁一个,日常生活自然要比岚生先生同岚生太太合在一块儿时来得更精彩,更热闹,或许还更高尚。但总不会与岚生先生是两样人。我的意思就是把平常的岚生先生的生活来说一下,做一个参考,好让大家都从岚生先生身上找出一点自己的像貌,并无别意。

我当说自从岚生先生要太太把发剪成一个返俗尼姑模样后,岚生先生是在怎样一种新的光辉诱惑中过的日子。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岚生先生是简直跌到一种又是惊异又是生疏的爱情恣肆的漩涡中去了。单就表面说,我知道墨水胡同那条路,岚生先生已是有过好久日子不走了。财政部总务厅那本签名簿,岚生先生名字反而全是签在一些科长秘书屁股后,这是近日才发生的事。煮饭本来不是一桩容易事,尤其是天冷,水快结了冰,在平日,岚生先生为逃避这差事,出门特别早,回家特别晚,到如今,却慷慨引为自己的作人义务了。

在往日,遇假期,岚生先生起床必得晏一点,这是成了例的一件事;这晏起,不是恋太太,只是一个中等胖子应有的脾气。可是到近来,则已不俟假期也得沿例了。因了贪看太太新的蓬松不驯的短头发,岚生先生便抱了比要太太剪发还大的决心,来忍受别的方面的损失。岚生太太并不忘时间,一到九点钟,就会催促老爷快起床:“再呆一会儿,时间一过,又——”岚生先生总说:“我不要靠到那一点特别奖,少用一点就有了。”

陪到太太并头睡,比得部里考勤特奖还可贵,这是岚生先生新发明的一件事。

太太呢?

太太方面可说不惬意事是全没有的。有新的体面藏青色爱国呢旗袍子可穿,有岚生先生为淘米煮饭,只除了从老爷方面送来的一些不可当的温柔,给了自己许多红脸机会外,真不应有些子懊恼了。

只是剪头发的事,不单是为自己和自己老爷,也可说是为他人。关于这一点,岚生先生同太太意见一个样;所不同的只是老爷觉得为己七分为人只三分,太太则恰恰正相反。在剪发以后,若尽只藏躲到家里,那是藏青色爱国呢旗袍子也不必缝了。太太对剪发以后的希望是两个中央——如不是为到中央公园去玩,又不是为到中央戏院看电影,或者在岚生先生提出剪发意见后,即遭否决,也是意中事。

太太曾私自在心里划算过:

如果天气好,当岚生先生放假日,太太在前老爷在后便可坐车到中央公园去玩耍。一同吃那长美轩的肉包子。吃了包子又喝茶。喝了茶又绕社稷坛打圈子。玩厌了,回头就又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坐车转到中央电影院去看使人打哈哈的《罗克》。在中央,楼上男女可同座,这一来,老爷便同太太坐在一块儿,老爷穿礼服呢马褂,太太穿新旗袍子。两人都体面得同一个部长与部长太太,谁能知道一个是在财政部每月拿三十四块钱月薪的师爷,另一个,如同女子闺范大学女学生的便是师爷娘呢?在前后左右,总有不少女学生吧。包厢内,说不定部里厅长、佥事、参事、科长、秘书的太太、小姐、少奶奶就不少。这些身分尊贵的娘儿们,头发不是也都剪得很短么?身上所穿的衣服,不是有许多正同自己旗袍一 个颜色么?自己就让别人看见也不会笑话,而且岚生先生同事会……委实说,这是一点算不得坏的希望。倘若是照到岚生太太的计划,到那两处中央去,一个是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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