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2-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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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爽直的人,或者是昨夜我回营以后,还同女人论到我,女人要他对我亲热一点了,今天真象什么话都要对我讲。
“怎么样,就是这么样的!我把那管牢老东西用四块钱说通了,我居然到了里面,在她的床铺上脱了这女人的上下衣,对不起,兄弟是独自用过她了。不知为什么他们知道了消息,忽然在外面嚷起来了。”
他停了一停,我并不在这时打岔。
“来人了。兵全来了。枪上了刺刀,到了我们站的那个地方,装不知道问在里面的是谁,口口声声说捉着了枪毙。这里有我所熟识的排长声音。全然是这人也打过夭妹的主意,不上手,所以这时拿到了把柄,出气来了。我才不怕他!我把身边的枪放了一夹子弹,扣了衣,说,‘朋友,多不得心,对不起,我是要走了。站在我身边的莫怪子弹不认人呵。’他们见到我那种冷静,又听到子弹上槽声音,且在先不明白里面是谁的兵士,这时却听得出是极其熟习的我,成天见到面,也象不大好意思假装了。过了一会就只听到那排长一个人生气指挥的声音。我就真出来了。我把我手枪对准了前路,还对到那排长毒毒的望了一眼,堂堂正正从这些刺刀边走过,出了大门,回家来睡了。”
一
。zisemeng。 紫色梦】
个不明白我们军队情形的人是决不相信事情是这样随便的。但我在当时是看到类似的事情很多,全不疑惑了。说到了回家就睡,我才代为他想起这事应当告给师长晓得。
经他又一说,我才知道不但这事师长已明白,并且半夜里旅部即来了公文要人,师长却一力承担,说并无这个人在部,所以不日这弁目也要走了。
我问他究竟答应什么条件就能与这女人上手,他却不说。
但他又说到这女人许多好处长处,说到女人是如何硬,什么营长什么团长都不能奈何她过,虽然生长得标致,做官的把她捉来也不敢接近她,因为自己性命要紧,女人是杀人全不露神色的。一个杀人不露神色的女人,独能与弁目好,我是仍然不免奇怪的。
我正想问他女人见他走时是什么神气,楼下一个副官却在大声喊那弁目的名字,说是师长要他到军需处拿钱。弁目听到拿钱就走了。望到这汉子走下楼梯,我觉得师长为人真奇怪。这样放纵身边人,无怪乎大家能为他出死力。但这军纪风纪以后成什么样子呢?还正在一旁磨墨一旁想到这弁目同女人结果是应当怎样,楼下忽了吹的哨子,卫兵集了合。
听到师长大声说话了,象是在生气骂人。
听到那值日副官请令了,忙忙的来去不停,大的靴子底在阶石上响。
听到弁目喊救命了。我明白领钱的意义了。
我把窗打开一看,院子中已站满了兵士,吓得我不知所措。那弁目还不等到我下楼已被兵士拥去了。一分钟以后我不但清楚了一切,并且说不出为什么胆寒起来,这说故事的人忽然成了故事,完全是我料不到的。还仿佛是目前情形,是我站在那廊下望到那女人把鞋面给弁目看,一个极纤细的身影为灯光画到墙上,也成了象梦一样故事了。我下午就上了船。还赶不上再多知道一点两人死后的事情,我转湘西了。
这故事,完全不象当真的吧,因为理想中的女大王总应当比女同志为雄悍,小说上的军队情形也不与这个相似。不过到近来,说到这事时我被那弁目的手拍过的右肩,还要发麻,不知怎么回事。
一九二八年冬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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篁君日记…记四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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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起床。知道是天晴,窗子上有斜方形太阳,窗外麻雀也叫得热闹,这是一个懊恼的早晨。不知怎样,懊恼竟成了近半月以来象点心样的不可离的东西了。莫名其妙的,略病样的,有些东西在心中燃。不是对欲望的固执,又不象穷,只是懊恼。要做一点小事都不能。譬如打一段短文,那打字机近来就似乎毛病特别多。衙门是可上可不上的一个怪地方,到那里去也只能听到些无聊的谈论,精致的应酬,与上司夸张的傲慢的脸,以及等级不同的谦卑。这全是些增加人头痛的情形。不去既无妨于月底薪水的支取,就索性不去了。象在随意所之的思索些事,就静静睡在小床上。思索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总觉得眼前是窄,是平凡,是虚空。但是不是想要宽一点,或免去平凡把生活变得充实一点?不,这又不想。窄,平凡,虚空,是不可耐的,但仍然还是那么耐下来了。依然活着,是明显的事。身体也不见得比去年更坏。所以有时又如同平凡还反而适宜我一点。
随意遐想的结果,就觉得开一个小小书店,卖点菌子油,或往国民军中去,都会比间一两天到署里去签一回到的差事来得有希望点,伟大点,至少是更合宜于我一点。不过所有这些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在平常,属于具体的计划,就万不会从我心中产生,想着,想着就算满足了。这样懦怯的怕去与现实生活接触,青年人中总有不少吧。
表停了,看针还只指三点一刻,但外面大客厅已响了九下,仍然无起床的意思。玉奎进来,把一封信扔在近床桌子上,出去了。信是妻由河南寄来,看封面便已知道了。薄薄的四页纸,轻描淡写,不肯十分显露写信时的沉痛,但抑郁瘦弱苍白的脸儿,如在纸前摇晃。十七天前写此信时,她是如何含着辛酸,强打精神用文字安慰在外的人!信上还说钝崽是怎样的想他的爹。唉,不幸的孩子!你不出世也罢。爸爸对你简直是造了罪孽了。你娘若是没有你,也不会妨碍她的学业,你一来,你娘却只能放弃一切来照料你了。若不是为你,你娘哪能走到那兵匪不分的故乡终日四乡奔走做难民?
若不是为你,你爹这时也不会再这儿傍着别人了。牺牲了你爹娘的一切希望来养育你,你要是再爱哭爱病,即或你爹是坏人,不敢要求你做孝子,可是你娘,就是为料理你失了自己康健的娘……做爸爸的想到你们母子,只有哭了。
为了可怜的远在异地母子们苦难的解除,十一点时,跑到东安市场去占卦,只希望能从那道貌岸然的长老脸上得到一点空虚的安慰。我不能明白我为什么便忽然成了菩萨的信徒。或者,妻之对于《明圣经》之虔敬,久而久之,我也便感化于妻之诚心中了吧。诚诚恳恳的在一个发须全白了的占卦老人面前,拈了香,磕了头,用妻的名义祷告了一阵,到结果,长老开口了。
这使我吃惊。我明明在平常时看出他是一个老骗子,但这时在他那简单又略象夹了点粗暴的声音里,我全心倾倒了。
我想,牧师这东西,果然是在祭台上能保持到他的应有的庄严,此外不必苛求于他,他已就尽了他救人的职务了。如象此时的长老,他用他的严肃音容,抓着我的心,捏着我的感情,使我把当时对他的轻蔑还给他加倍的恭敬。在开口之前他先对我笑,这笑已就使我想跪下去请求他设法。
“这个,”那老神仙说。“这是你男子的错处。年青人,稳健点,莫把自己掷到漩涡去。卦里明明说是‘两女争一男’!”
我笑了。我暗想我刚才的虔诚可笑。我看出这骗子的聪明了。故作庄严使我心悦诚服,又把一个普通男子最关心最普遍的惑疑算在我账上。但我仍然是为他那不儿戏的态度所征服。呆会儿,柔声问他:“先生,莫把子儿排错了吧?错处只在‘争’字上,不然就是一男‘占’二女。先生,我是替女人问卦的。”
我待要把自己撇开,好看这老骗子怎样的来转他的舵。说话间,我是再不能收敛我对他的鄙夷了。
但是他可更进了一步。
“年青人,我告你,你可看这卦。这是小星——讨姨太太的卦。不信么?以后灵验时再来谈谈吧。”
满口的胡说,我不愿意再听了。
人到无聊时,求神,皈依宗教,是一个顶安全的隐藏地,但经过一番驴头不对马嘴的问答后,显见得求神不成,还只好跑进人的队伍里求醉麻了。
下午便到真光去。视官上的盛宴,影戏院中是可以恣肆满足的。不过那老骗子的话总还在心里。这对我是异样滑稽的设想,倘若是真象那等小官僚一样,讨一个姨太太在家里。
从老骗子口气上,可以看出姨太太这东西在社会上正在怎样的流行。他方面,朋友中,三十来岁的人,事业地位,是每日站到大学讲堂上去教书,又不穷,竟叨不了旧社会的光,又赶不上年青人的队伍,彷徨无所归寄,做单身汉子的又不少。
这世界,当这婚姻制度崩溃的时节,真是太多想不到的牺牲!
虽然是滑稽,正因为老骗子一提,自己却粘在这滑稽事上,妻的方面暂时无形忘记了。在座位面前,大致就有不少的姨太太或准姨太太吧。适如其分的收拾得干干净净,身儿很香,头则按照老爷的嗜好或剪或留,顾盼中都保留着一点诱惑老爷的章法。嘴唇为让老爷有胡子的嘴去擦的缘故特别抹得红红的。……接着是想起一个姨太太的生活——每日陪到穿马甲戴红顶子瓜皮帽留有一小撮胡子的胖子老爷睡到九点十点半才起床。吃了饭便去公园喝茶。夜间不看电影就打点牌。间一两日又到老爷同事或亲戚家玩玩。天气略变就到瑞蚨祥去选老爷欢喜的衣料。……老爷吸大烟,就学打点泡子,替老爷扛枪。吃醋也是一个姨太太应有应会的事情。还有挨老爷的……还有读过书的姨太太如何生活,所能猜详的得多一桩事——上北京饭店跳舞。但这就得看老爷为人如何了。老爷若是旧式老爷,懂得女人是随时都在引诱男子,或随时都有为男子引诱之危险,老爷怕自己用钱买来的宝贝随了别人逃跑,跳舞是必不许可的。就是半新式的老爷,设若看得出自己姨太太长得比别的女人好看,跳舞想来也是以不去为稳妥。本来在一个辉辉煌煌灯光如昼的大客厅中,让自己姨奶奶去陪到别的年青漂亮小伙子搂着抱着,除了自己想借此升官发财,此外便是惧内的老爷吧。
从真光回来,得一点社会的新见解,就是照中国的经济情形看来,姨太太制度是不能废除也不必废除的。一个部中普通办事员,有个姨太太,不也是常见事情么?一些军阀,不是正在采用“大夫妻五十”的制度么?女人方面呢,书,是读的,但知识这东西,在男子身上是一个工具,在女人则成了一件装饰,不能与颈串一类物件生出两样用处来。因这样,妾制的保留,就更可以满足有知识女人奢侈的欲望,是纵不适宜于多数人,但正如同近世的一切制度一个样,至少于女人,于有钱的男子,已能凭了那制度享福叨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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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四月初一的晚上
回到住处去,照老例八点半钟才能开夜饭。
在餐桌上,姨太太的事情似乎应该忘记了。
事实可并不如此。同餐桌就有一个姨太太。虽然这是别人所有,无从来印证市场那老骗子说我的事情。不过,这终是一个姨太太。我为我脑中所萦绕的预言,开始做一些略近于傻子的梦了。一上桌我就用平素不曾有的眼光去注意她举动。而她,不久也就有了些感觉,这感觉,神秘的反应回来,我更傻了。
……不过,这人从装饰上行为上身分上都太同我想象的姨太太生活相离太远。这是制止我向傻走去的一个小打击。姨太太人格的综合,我总以为放浪一点并不算过分。这人却小寡妇样的朴素,沉静又如同一个无风的湖面。若非从她那微长的蛋形脸庞上时常现出些三月间春风样子的和气笑容来,真容易使一个陌生人猜想到她是一个丧了良人的可怜未亡人。
必是天上支配,命运之神有意要在我们中间玩弄一点把戏来开开心,男女主人全都不在家。饭,是特意为这几个长久住客开的。同桌六人。这年青奶奶正安排在自己的对面。每一度举箸去夹菜,眼睛便与眼睛相触。记起日间那老骗子的言语,我无从禁止我去端详她那小小白脸儿。用一种非同平时的异样注意去搜索对面的人的飘忽的神气,我在她未察觉以前便先感到了。在她脸上,我寻出了些天公打就她时雕凿的痕迹。我发见了些在往常忽略了的颈部的曲线。我在她那一双白净匀整上面满被覆了绒样纤毛的耳轮上重新估了价值。那双用白玉粉末和奶油调合捏就的手,使我生出惊奇了。
其实,这纵是罪过,就算那轻微一点的罪过吧。因我先时所寻觅的意思,还只是不能忘情于老骗子对我所示的预言。这方面,又恰是一个给人去从身体上发挥爱情的姨太太罢了。
——我不算一个皇后,但够得上做一个年青康健的男子的伴侣,身体完美无疵,灵魂亦还如处女清洁……象谁在我耳边启示。这样一来却坏了。我看她对我长久注意明了后的羞涩了。唉,真是一件坏事!这女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