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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沈从文集-小说卷2-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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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觉得寂寞。

虽说七梁洞并未有合拢,二十一岁的人年纪算青,来日正长,前途大好,然而什么时候是那补偿填还时候呢?有人能作证,说天所给别的男子的,幸福与苦恼,也将同样给龙朱么?有人敢包,说到另一时,总有女子来爱龙朱么?

白耳族男女结合,在唱歌庆大年时,端午时,八月中秋时,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时,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们,各穿了峒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时,在好天气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洞,在水滨,唱着歌,把男女吸到一块来,即在太阳下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着只有顶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习惯下,一个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种羞辱,一个女子不能唱歌她不会得到好的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壮乐观,是忧郁,是怒,是恼,是眼泪,总之还是歌。一个多情的鸟绝不是哑鸟。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人决不是好人!

那么龙朱必定是缺少这一项,所以不行了。

事实又并不如此。龙朱的歌全为人引作模范的歌,用歌发誓的男子妇人,全采用龙朱誓歌那一个韵。一个情人被对方的歌窘倒时,总说及胜利人拜过龙朱作歌师傅的话。凡是龙朱的声音,别人都知道。凡是龙朱唱的歌,无一个女人敢接声。各样的超凡入圣,把龙朱摒除于爱情之外,歌的太完全太好,也仿佛成为一种吃亏理由了。

有人拜龙朱作歌师傅的话,也是当真的。手下的用人,或其他青年汉子,在求爱时腹中歌词为女人逼尽,或者爱情扼着了他的喉咙,歌不出心中的事时,来请教龙朱,龙朱总不辞。经过龙朱的指点,结果是多数把女子引到家,成了管家妇。或者到山峒中,互相把心愿了销。熟读龙朱的歌的男子,博得美貌善歌的女人倾心,也有过许多人。但是歌师傅永远是歌师傅,直接要龙朱教歌的,总全是男子,并无一个青年女人。

龙朱是狮子,只有说这个人是狮子,可以作我们对于他的寂寞得到一种解释!

年青女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懂到唱歌要男人的,都给一些歌战胜,全引诱尽了。凡是女人都明白情欲上的固持是一种痴处,所以女人宁愿意减价卖出,无一个敢屯货在家。如今是只能让日子过去一个办法,因了日子的推迁,希望那新生的犊中也有那不怕狮子的犊在。

龙朱是常常这样自慰着度着每个新的日子的。我们也不要把话说尽,在七梁桥洞口合拢以前,也许龙朱仍然可以遇着与这个高贵的人身份相称的一种机运!

第二说一件事

中秋大节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过去的事了。大节的来临,反而更寂寞,也成了过去的事了。如今是九月。打完谷子了。打完桐子了。红薯早挖完全下地窖了。冬鸡已上孵,快要生小鸡了。连日晴明出太阳。天气冷暖宜人。年青妇人全都负了柴耙同笼上坡耙草。各见坡上都有歌声。各处山峒里,都有情人在用干草铺就并撒有野花的临时床上并排坐或并头睡。这九月是比春天还好的九月。

龙朱在这样时候更多无聊。出去玩,打鸠本来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门,就听到各处歌声,到许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到那成双的人,于是大门也不敢出了。

无所事事的龙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这预备在冬天来剥豹皮的刀,是宝物,是龙朱的朋友。无聊无赖的龙朱,是正用着那“一日数摸挲剧于十五女”的心情来爱这宝刀的。刀用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见人,锋利到把头发放到刀口,吹一口气发就成两截,然而还是每天把这刀来磨的。

某天,一个比平常日子似乎更象是有意帮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黄黄的日头照满全村,龙朱仍然磨刀。

在这人脸上有种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纹也变成了一条对生存感到烦厌的线。他时时凝神听察堡外远处女人的尖细歌声,又时时望天空。黄的日头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作春天温暖。天是蓝天,在蓝天作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鹅排成八字或一字写在那虚空。龙朱望到这些也不笑。

什么事把龙朱变成这样阴郁的人呢?白耳族,乌婆族,倮倮,花帕,长脚,……每一族的年青女人都应负责,每一对年青情人都应致歉。妇女们,在爱情选择中遗弃了这样完全人物,是委娜丝神不许可的一件事,是爱的耻辱,是民族灭亡的先兆。女人们对于恋爱不能发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选她顶欢喜的一个人,不论是白耳族还是乌婆族,总之这民族无用,近于中国汉人,也很明显了。

龙朱正磨刀,一个矮矮的奴隶走到他身边来,伏在龙朱的脚边,用手攀他主人的脚。

龙朱瞥了一眼,仍然不做声,因为远处又有歌声飞过来了。

奴隶抚着龙朱的脚也不做声。

过了一阵,龙朱发声了,声音象唱歌,在揉和了庄严和爱的调子中挟着一点愤懑,说,“矮子你又不听我话,做这个样子!”

“主,我是你的奴仆。”

“难道你不想做朋友吗?”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远卑校谁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谁人敢说他的尊严在美丽的龙朱面前还有存在必须?

谁人不愿意永远为龙朱作奴作婢?谁……“龙朱用顿足制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后一 句”谁个女子敢想爱上龙朱?“恭维得不得体的话说毕,才站起。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如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适宜于作奴隶的。

龙朱说,“什么事使你这样可怜?”

“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怜,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

“你太聪明了。”

“经过主的称赞,呆子也成了天才。”

“我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主人的事,因为主在此事上又可见出神的恩惠。”

“你这个只会唱歌不会说话的人,真要我打蜂了。”

矮奴到这时,才把话说到身上。这个时他哭着脸,表示自己的苦恼失望,且学着龙朱生气时顿足的样子。这行为,若在别人猜来,也许以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脐被山蜂所螫,所以作这样子,表明自己痛苦,至于龙朱,则早已明白,猜得出这样的矮子,不出赌输钱或失欢女人两事了。

龙朱不作声,高贵的笑,于是矮子说,“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瞒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仆人,是又被一个女子欺侮了。”

“你是一只会唱谄媚曲子的鸟,被欺侮是不会有的事!”

“但是,主,爱情把仆人变蠢了。”

“只有人在爱情中变聪明的事。”

“是的,聪明了,仿佛比其他时节聪明了点,但在一个比自己更聪明的人面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象猪。”

“你这土鹦哥平日的本事到什么地方去了?”

“平时哪里有什么本事呢,这只土鹦哥,嘴巴大,身体大,唱的歌全是学来的歌,不中用。”

“把你所学的全唱过,也就很可以打胜仗了。”

“唱过了,还是失败。”

龙朱就皱了一皱眉毛,心想这事怪。

然而一低头,望到矮奴这样矮;便瞭然于矮奴的失败是在身体,不是在咽喉了,龙朱失笑的说,“矮东西,莫非是为你像貌把你事情弄坏了?”

“但是她并不曾看清楚我是谁。若说她知道我是在美丽无比的龙朱王子面前的矮奴,那她定为我引到老虎洞做新娘子了。”

“我不信你。一定是土气太重。”

“主,我赌咒。这个女人不是从声音上量得出我身体长短的人。但她在我歌声上,却把我心的长短量出了。”

龙朱还是摇头,因为自己是即或见到矮人在前,至于度量这矮奴心的长短,还不能够的。

“主,请你信我的话。这是一个美人,许多人唱枯了喉咙,还为她所唱败!”

“既然是好女人,你也就应把喉咙唱枯,为她吐血,才是爱。”

“我喉咙是枯了,才到主面前来求救。”

“不行不行,我刚才还听过你恭维了我一阵,一个真真为爱情绊倒了脚的人,他决不会又能爬起来说别的话!”

“主啊,”矮奴摇着他的大的头颅,悲声的说道,“一个死人在主面前,也总有话赞扬主的完全的美,何况奴仆呢。奴仆是已为爱情绊倒了脚,但一同主人接近,仿佛又勇气勃勃了。主给人的勇气比何首乌补药还强十倍。我仍然要去了。让人家战败了我也不说是主的奴仆,不然别人会笑主用着这样的蠢人,丢了白耳族的光荣!”

矮奴就走了。但最后说的几句话,激起了龙朱的愤怒,把矮子叫着,问,到底女人是怎样的女人。

矮奴把女人的脸,身,以及歌声,形容了一次。矮奴的言语,正如他自己所称,是用一枝秃笔与残余颜色,涂在一 块破布上的。在女人的歌声上,他就把所有白耳族青石冈地方有名的出产比喻净荆说到象甜酒,说到象枇杷,说到象三羊溪的鲫鱼,说到象狗肉,仿佛全是可吃的东西。矮奴用口作画的本领并不蹩脚。

在龙朱眼中,是看得出矮奴饿了,在龙朱心中,则所引起的,似乎也同甜酒狗肉引起的欲望相近。他因了好奇,不相信,就为矮奴设法,说同到矮奴一起去看。

正想设法使龙朱快乐的矮奴,见到主人要出去,当然欢喜极了,就着忙催主人快出砦门到山中去。

不到一会这白耳族的王子就到山中了。

藏在一积草后面的龙朱,要矮奴大声唱出去,照他所教的唱。先不闻回声。矮奴又高声唱,在对山,在毛竹林里,却答出歌来了。音调是花帕族中女子的音调。

龙朱把每一个声音都放到心上去,歌只唱三句,就止了。

有一句留着待唱歌人解释。龙朱便告给矮奴答复这一句歌。又教矮奴也唱三句出去,等那边解释,歌的意思是:凡是好酒就归那善于唱歌的人喝,凡是好肉也应归善于唱歌的人吃,只是你好的美的女人应当归谁?

女人就答一句,意思是:好的女人只有好男子才配。她且即刻又唱出三句歌来,就说出什么样男子是好男子的称呼。

说好男子时,提到龙朱的名,又提到别的个人的名,那另外两个名字却是历史上的美男子名字,只有龙朱是活人,女人的意思是:你不是龙朱,又不是××××,你与我对歌的人究竟算什么人?

“主,她提到你的名!她骂我!我就唱出你是我的主人,说她只配同主人的奴隶相交。”

龙朱说,“不行,不要唱了。”

“她胡说,应当要让她知道是只够得上为主人搽脚的女子!”

然而矮奴见到龙朱不作声,也不敢回唱出去了。龙朱的心是深深沉到刚才几句歌中去了,他料不到有女人敢这样大胆。虽然许多女子骂男人时,都总说,“你不是龙朱。”这事却又当别论了。因为这时谈到的正是谁才配爱她的问题,女人能提出龙朱名字来,女人骄傲也就可知了。龙朱想既然是这样,就让她先知道矮奴是自己的用人,再看情形是如何。

于是矮奴照到龙朱所教的,又唱了四句。歌的意思是:吃酒糟的人何必说自己量大,没有根柢的人也休想同王子要好,若认为搀了水的酒总比酒精还行,那与龙朱的用人恋爱也就可以写意了。

谁知女子答得更妙,她用歌表明她的身份,说,只有乌婆族的女人才同龙朱用人相好,花帕族女人只有外族的王子可以论交,至于花帕苗中的自己,是预备在白耳族与男子唱歌三年,再来同龙朱对歌的。

矮子说,“我的主,她尊视了你,却小看了你的仆人,我要解释我这无用的人并不是你的仆人,免得她耻笑!”

龙朱对矮奴微笑,说,“为什么你不说应当说‘你对山的女子,胆量大就从今天起来同我龙朱主人对歌’呢?你不是先才说到要她知道我在此,好羞辱她吗?”

矮奴听到龙朱说的话,还不很相信得过,以为这只是主人的笑话。他哪里会想到主人因此就会爱上这个狂妄大胆的女人。他以为女人不知对山有龙朱在,唐突了主人,主人纵不生气,自己也应当生气。告女人龙朱在此,则女人虽觉得羞辱了,可是自己的事情也完了。

龙朱见矮奴迟疑,不敢接声,就打一声吆喝,让对山人明白,表示还有接歌的气概,尽女人起头。龙朱的行为使矮奴发急,矮奴说,“主,你在这儿我是没有歌了。”

“你照到意思唱,问她胆子既然这样大,就拢来,看看这个如虹如日的龙朱。”

“我当真要她来?”

“当真!要来我看是什么女人,敢轻视我们白耳族说不配同花帕族女子相好!”

矮奴又望了望龙朱,见主人情形并不是在取笑他的用人,就全答应下来了。他们于是等待着女子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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