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2-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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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是不必学了!我们那一棚的班长也只好让他那样缺着下去了!桂生呵,要你爹把那两匹狗打了吃掉吧!没有二哥,山羊是赶不成了!
桂生听着我的伤心的话语,一面抹着眼泪,一面爬到凳子上头去,把墙头上悬着那一大捆带壳的细绿豆,取下来掷到地上后,用脚蹂的满地是豆子。
“要这东西是有什么用处?将来谁再打斑鸠就是狗养的!
……“
这夜对着空的监牢,我们才感到以前未曾经过的大的空虚。同样的心情,就是二姊死了,让尸身塞到棺木里,眼见为几个肮脏伕子抬去后那样的欲哭不能的到堂屋里去烧夜香时候!
在快要过年那几天,我们是正用生的棕布包了脚,在那没膝的厚雪里走动,开差到麻阳县去的。在路上,见到那白雪上山狸子的一串脚印,经我悄悄的指点给桂生,不久大家都见到了。大家都会意。因为这样小小的印子,引起了我们对二哥的怀念,又无一个人敢提出关于二哥的话语,觉得都很惨戚。山狸子的脚迹是在雪消后就会失去的,二哥却在我们十个人心上,留下一个不容易为时间拭去的深深的影子。
到近来,使我想起死的朋友们而辄觉惘然的,是已有了差不多近十个,二哥算是我最初一个好朋友。还是能吃能喝活着的当年那九个副爷们,虽然是活的方法同趣味也许比往日要长进了许多,象桂生同小齐,是在前年见着时就已经穿了上尉制服的,不过,我们的当年那种天真的稚气,却如同二哥一样早已死去成灰了。想大家再一同来酒呀肉呀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客气的兄弟样吃喝,是一件比做皇帝还要难的事。
就是真实的过去,也成了梦幻似的传奇似的事情,在此时要去当兵的年青人,谅亦无从去找到那同样浪漫不羁的生活教训了。
死不甘心生又不能的吉弟,在无可奈何中往东北陆军第二旅当兵去了。送他去时,见到他眼泪婆娑的一个人进那二旅司令部,回头在车子上,我想到我在比他还幼小的年龄出门入伍的情形,又想到不期望在我如今居然却来改了业,而改业后仍然还不能忘情于过去,心里忽然酸楚起来,泪便堕在大褂前襟上面了。吉弟呵,勇敢一点吧。这里的军中不比家庭,官佐上司不是父母,同队弟兄也与我们朋友是异样,这一次我希望是我最后见到你的小孩子的眼泪,以后你就能把眼泪收拾起来,学做一个大人!我是象你这样十七岁的年纪时,便已管理十个比我还大的人,充班长每日训练别人了。你当随时小心又小心,莫让人拿你来做整理军纪的证明。凡事都得耐烦去做,忍了痛对你生活去努力。你应当用力量固执着你的希望向前去奋斗,到力尽气竭为止。你当认清你生活周围的敌人:时时想打仗的军阀?不是的!穿红绿衣裳用颜料修饰眼眉的女人么?不是的!在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下养成的一切权威,就是你的敌人!在两样的命运下,我是希望你没有为枪呀炮呀打死,侥幸能活下找得出对于这世界施以一种酷刻的报复的。在生活的侮辱下糟踏,与其每天每天去尽了全力与柴米油盐来打仗,结果胜负还是未可知,不如走这士大夫所不齿的一条路,还是于你我都适宜。一切的站到幸运上的人,周围的事实是已把他们思想铸定成为了那样懦怯与自私,他们哪能知道一个年青的人在正好接受智慧的时候为生活压下而继续死去是普遍的事实?他们哪能知道他自己以外的还有生活的苦战?那类口诵着陈旧的格言说是“好男不当兵”的圆脸凸肚绅士们,我是常常的梦到我正穿起灰衣在大街上见一个就是一个耳刮的。这可笑的梦我竟常常的要做。呵,小的弟弟,那类绅士的教训,若是在你心中居然生了足以使你自惭的坏影响,真是不应该!目下,在此几个穷苦朋友们,还梦着呓语着,要在艺术上建设什么,找寻什么,在追求中却为了饥饿而僵仆,让冬天的寒风在头上代表人类做冷峭的狞笑。这样的结果一无所得、包着苦恼死去的朋友们,这里那里全是。从这种悲剧的连续中,已给了我们颇大的真而善的教训了。当兵,便是我们这类人从梦中找不到满足复仇的一条大路!虽然这并不是一条平坦的路,但比之于类乎“秀才造反”的途径,已是异样的清楚了。吉弟,好好的对着新的生活努力罢。你好好的学一个大人,不要时时眼泪婆娑,不要如我六弟那样莽,我同你村哥也就可以放心了。
我们是在同一命运下竭着力量来同生活抗拒的人,看了为可怕的时间所捏碎我们的天真与青春,真是只有抚着脸儿来痛哭。但是,向渺茫的那一点儿光明去看吧。过去的是已经成为过去了。好好的运用着未来也不为迟!得你来信,说是除了带皮帽子大家骤然相对时要不禁微笑外一切都还好过,你不会知道我在接到你这信以后是怎样在喜悦与惆怅中眷念着我过去的自己!恐怕你仍然免不了初离开我们的寂寞,我才来写这一篇我的入伍生活,愿你有好的朋友,也能如我当时,只是不要到了我这样年纪时,却来改了业,写当年的一切给你小的朋友看!
一九二六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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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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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不客气的六月炎天,正同把人闭在甑子里干蒸一样难过。大院子里,蝉之类,被晒得唧唧的叫喊,狗之类,舌子都挂到嘴角边逃到槐树底下去喘气,杨柳树,榆树,槐树,胡桃树,以及花台子上的凤仙花,铺地锦,莺草,胭脂,都象是在一种莫可奈何的威风压迫下,抬不起头,昏昏的要睡了。
在这种光景下,我是不敢进城去与街上人到东单、西单马路上去分担那吸取灰尘的义务的。做事又无事可做,我就一个人掇了一张有靠背的藤椅子,或者是我那张写生用的帆布小凳,到大槐树下去,翻我从图书馆取来的《法苑珠林》看。
大槐树下,那铺行军床,照例是嘱咐了又嘱咐,纵是雨已来,听差先生也只笑笑的让它在那里淋雨的。但因此也就免得每日为我取出取进的麻烦。把书若不在意的翻了又翻,瞌睡来了,就睡倒在行军床上,让自己高兴到什么时候醒来便在什么时候醒,我们的听差,照例是为我把茶壶里冰开水上满了以后,也顾自选那树荫太阳晒不到的好地方去做梦去了。若是醒来正当三点之间,树顶上杈杈桠桠间,可以听到一批“小村牛”样吵吵嚷嚷闹着的蝉,正如同在太阳的督促下背它的温书。远远的,可以听到母牛在叫,小牛在叫,又有鸡在咯咯咯咯。花台上大钵子下和到那傍墙的树根边,很多高高兴兴弹琴的蛐蛐。这知道,母牛是在喊它的儿子,或是儿子在找妈,鸡生了卵,是被人赶着,如其是公鸡的啼声,则是告人以睡中觉烧夜饭的时候了。还有弹琴的蛐蛐,这说来真是会要令人生气的事!你以为它是在做些什么。那小东西,新娶了太太,正是在那里调戏它的新夫人!
在三点以前自己会醒转来,那是很少有的,除非午饭时把饭吃得太少,到了那时饿醒。
饿醒的事是少而又少,那只能怪厨房包饭的大师傅菜不合口的日子太少了。
朋友松子君,每日是比车站上的钟还要准确,在四点三刻左右的当儿走来的。值我没有醒转时,便不声不息,自己搬了一张椅子,到离我较远一株树下去坐,也不来摇我,候我自醒。有时待我醒来睁开眼睛时,却见他在那椅子上歪了个头盹着了。但通常,我张大了眼睛去那些树根株边搜寻朋友时,总是见到他正在那里对我笑笑的望着。“呀,好睡!”
“那怎不摇醒咧?”略象埋怨样的客气着说是“怎不摇我醒来呢”,为自解起见,他总说,“若是一来就摇,万一倘若是在梦中做的正是同女人亲嘴那一类好梦,经我来一搅,岂不是不可赎的罪过么?”然而赖他摇了又摇才会清清楚楚醒转来的,次数仍然是比自醒为更多。
今天,饭吃得并不比平日为不多,不知怎样,却没有疲倦。几回把看着的一本书,故意盖到脸上,又试去合上眼睑,要迷迷的睡去,仍然是办不到。是近日来身体太好了罢,比较上的好,因此把午睡减去了,也许是。今天吃得是粥,用昨天剩下来的那半只鸡连那锅汤煮好,味道好,竟象吃得比往天为更多。
大致有点秋天消息来到了,日头的方位已是一日不同一日。在先时,不必移动椅子同床的,胡桃树下,近来已有为树叶筛碎的日光侵入了。在闪动的薄光下,要睡眠更不容易的。因此我又将小床移到另一株银杏树下去。
既不能睡,玩点什么?一个人,且是在这种天气里,又象确实无可玩的事。捉蛐蛐很少同我来相斗的,钓鱼则鱼不会吃钓。正经事,实是有许多,譬如说为大姐同妹各写一封信,报告一下近来在此的情形。但这类事似乎都只适宜于到房中电灯下头去做才合式,日里我就是从不能写好一封信过的。不幸今天所选的书又是一本《情书二卷》,粗恶的简陋的信函,一篇又是一篇,象是复杂实则极其简单的描写。在作者,极力想把情感夸张扩大到各方面去,结果成了可笑的东西。“心理的正确的忠实的写述,在这上面我们可以见到,”依稀象有人或是作者自己在序跋里那样说到,其实,这真是可笑的东西。我们只看到一个轮廓,一个淡淡的类乎烟子的轮廓,这书并没有算成功,正同另一个少年人所写的一篇《回乡》一样,书中的人,并不是人,只描了一个类似那类人的影子。有一些日记,或者是作者从自己“奶奶的日记”上加上一些足以帮助少年读者们作性欲上遐想的话语成的罢。这是上松子君的当。据他说,这是这里那里都可以见到的一部书,大约是颇好的一部书,于是,进城之便,他便为捎来了。
待到把书一看时,始知原是那么一本书。一般年纪青青的少男少女们,于性的官能上的冒险,正感到饥饿人对于食物样的跃跃欲试,这种略近神秘的奇迹没有证实的方便,便时时想从遐想中找到类似的满足,但徒然的遐想是会到疲倦的时候,因此,一本书若其中有了关于此类奇迹游历者较详的写述,这书便成了少年男女的朋友了。另外一本《性史》其所以为大家爱读者也就因此。其实人家对于《性史》,也许那类有了太太的,可以借此多得到一种或两种行乐的方法。至于一般孤男子,则不过想从江平的行为上,找寻那足以把自己引到一种俨乎其然的幻想中去,且用自足的方法,来取证于朦胧中罢了。“近来的出版物说是长进许多了,其情形,正有着喜剧的滑稽。不拘阿猫阿狗,一本书印成,只要陈列到市场的小书摊上去,照例有若干人来花钱到这书上,让书店老板同作书人同小书贩各以相当的权利取赚一些钱去用。倘若是作书人会做那类投机事业,懂得到风尚,按时做着恋爱,评传,哲学,教育,国家主义,……各样的书,书店掌柜,又会把那类足以打动莫名其妙的读者们的话语放到广告上去,于是大家便叨了光,这书成了名著,而作书的人,也就一变而成名人了。想着这类把戏,在中国究不知还要变到多久,真觉可怕。若永远就是那么下去,遇到有集股营书店的事业时,倒不可不入一个股了。”松子君,昨天还才说到上面的话语,我要等到他来时,问他自己待印那个小说是不是已取定了名,若还不曾,就劝他也取一个类乎《情书二卷》的字样,书名既先就抓着许多跃跃欲试的少男少女的心,松子君所希望的版税,当然是可以于很快的时间便可得到了。
看看手上的表,时间还才是二点又十五分。今天又象是格外热。
昨天曾托了松子君返身时为我借一本《兰生弟日记》看的,再过一阵,松子君若来,新的书,大致不会忘却带来罢。
又听到一个朋友述说过《兰生弟日记》是怎么样的好,而销行的去处竟在一百本或稍多一点之间,因此使我更想起目下中国买了书去看的人主旨的所在与其程度之可怜。忽然一匹小麻蝇子,有意无意的来到我脸前打搅,逐了去又复来,我的因《兰生弟日记》引出的小小愤慨,便移到这小东西身上来了。大概它也是口渴了,想叨光舐一点汗水罢,不久,就停到我置着在膝边的手上。我看它悠然同一个小京官模样,用前脚向虚空作揖,又洗脸,又理胡子,且搓手搓脚,有穿了新外套上衙门的喀阿吉喀阿吉也维赤先生那种神气。若不是因为它样子似乎可笑,是毫不用得上客气,另一只垂着的手,巧妙的而且便捷的移上去一拍,这东西,就结果了。我让它在我手背上玩,在手指节上散步,象是失望了的它,终于起一个势,就飞去了。
抬头望天,白的云,新棉花样,为风扯碎,在类乎一件有些地方深有些地方浅的旧蓝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