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2-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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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胡子在同我们谈话的三天以后,象是真怕军队会去挖他窖藏的样子,找到了保人,承认了应缴的五千块钱捐款,就大摇大摆拿了旱烟袋出去了。这胡子象是个坐牢的老手,极其懂得衙门中规矩似的,出去之后,又特送了我们弟兄一百块洋钱。我们没有敢要,到后他又送到军法长处去,说是感谢我们的照料,军法长仍然把钱发下来,各人八块,排长十六,火夫四块,一百元是那么支配的。补充兵第二次的收入,便是当小禁子得来的八元!对于那胡子,所给我们的钱,这时想来,却对胡子还感到一点愤恨。在当时,因为他有着许多钱,我们全队正要饷,把他押起来,至少在我们十个年青小孩天真的眼光看起来,是一种又自然又合理的事。但胡子却把我们看成真的以靠犯人赏赐的禁子样子,且多少有一点儿以为我们对他不虐待就是为要钱的缘故,这老东西真侮辱了我们了。守犯人是一件可以发财的差使,真不是我们那时所想到的事。并且我们在那时,发财两个字也不是能占据到心中,我们需要玩比需要钱还厉害。或者,正因其为我们缺少那种发财的欲望与技术,所以司令官才把我们派去罢。
牢中一批批大富户渐渐变成小富户了,这于我们却无关。
所拘的除了他是疯子吵吵闹闹会不让我们睡觉以外,以后来的纵是一个乞丐,我们也会仍能在同一情形下当着禁子罢。
不久,小富户由三个变成两个,两个而一个,过一日,那仅有的一个也认了罚款出去了。于是我们立时便忽然觉到寂寞起来。习惯了的值夜在牢已空了之后当然无从来继续,大的损失便是大家把吃油炒饭的权利失去了。“来一个哟,来一个哟,”大家各自的在暗中来祈祷,盼望不拘是大富小富,只要来一个在木栅栏里住,油炒饭的利益就可以恢复。
可是犯人终不来,一直无聊无赖过了那阴雨的十月。
天气是看看冷下来了;大家每天去山上玩,随意便捡柴割草,多多少少每一人一天总带了一捆柴草回营盘。这一点我是全不内行。正因了不内行,就也落得了快活。别人所带回的是冬天可以烤火的松香或别的枯枝,我则总是扛了一大束山果,回营来分给凡是我相熟的人。有时折回的是花,则连司令那里,桂生家爹,同他七叔处,差遣棚杨伯伯,传达处,大厨房陈叔,一处一大把,得回许多使我高兴的奖语谢语,一个人夜里在被盖中温习享受。不过在我们刚能用别的事情把我们充禁子无从得的怅惘拭去时,新的犯人却来了。
我记到我是同一个姓胡的在一株大的楠木树上玩,桂生同另一个远远走来,“呀,”他大声嚷着,“来了来了,我才看到押了五个往司令部去!”从楠木上溜下来就一同跑回去看。
桂生家七叔正在审讯。
“预备呀!”我是一见到那墙角三块为柴火熏黑的砖,就想起今晚上的油炒饭。
因为看审案是一件顶无趣味的事,于是,我们几个先回了营的人,便各坐在自己铺上等候犯人的下来。
“今天是应轮到我!”对于这有趣的勤务大家都愿意来担负。
夜里是居然有了五个犯人。新的热闹,是给了我们如何的欢喜啊!我记得这夜是十个人全没有睡觉,玩了一个通宵,象庆祝既失的地盘重复夺还的样子,大家一杯又一杯的喝着。
楼上桂生的七叔喊了又喊“大家是要睡”,在每一次楼上有了慈爱的温和的教训后,大家又即刻把声音抑下来。但谁都不能去睡!我们又相互轮到谈笑话,又挑对子两个人来练习打架。兴还未尽,天就发白了,接着,祠堂门前卫兵棚的号兵,也在吹起床喇叭了。
五个犯人之中就有二哥在。到两天以后,我们十个人便全同二哥要起好来了。知道是二哥之所以坐牢不是为捐款,是为了仇家的陷害,不久便可以昭雪以后,便觉得二哥真是一个好人,而且这样的好人,是比桂生家七叔辈还要好。大致二哥之善于说话,也是其所以引起我们同情的一种罢。他告我们,是离此不到二十里的石门寨上人,有妈没有父亲。这仇家是从远祖上为了一个女人结起的,这女人就是二哥的祖母,因为是祖母在先原许了仇家,到后毁约时打了一趟堡子,两边死了许多子侄,仇就是那么结下。以后,那一边受了他们祖宗的遗训,总不忘记当年毁约的耻辱,二哥家父亲就有过两次被贼攀赃污盗,虽到后终得昭雪,昭雪后不久也就病死了。二哥这次入监,也已经是第二次,他说是第一次在黔军军法处只差一分一秒险见就被绑了哩。
问他:“那你怎不求军队或衙门伸冤反坐?”
他说:“仇家势力大,并且军队是这个去了那个来,也是枉然。”
又问他:“那就何不迁到县里去住?”
说是:“想也是那么想,可是所有田坡全是在乡里,又非自己照料不可。”
“那你就只可听命于天了!”
他却轻轻的对我说:“除非是将来到军队里做事,也象你们的样子。”
二哥是想到做一个兵,来免除他那不可抵抗的随时可生的危险的。但二哥此时却还正是一个犯人。怎么有法子就可以来当兵?他说的话桂生也曾听到,桂生答应待他无事出狱后,就为他到他爹处去说情。
因为是同二哥相好,我们每夜的宵夜总也为他留下一份。
他只能喝一杯酒。他从木窟窿里伸出头来,我们就喂他菜喂他酒,其实他手是可以自己拿的,但是这样办来,两边便都觉得有趣。象是不好意思多吃我们的样子,吃了几筷子,头便团鱼样缩进去了,“二哥,还多咧,不必客气吧,”于是又不客气的把头伸出来。在宵夜过后,二哥就为我们说在乡下打野猪以及用药箭射老虎的一些事。有时不同他说话他仍然也是睡不下去,或者,想到家中的妈吧。在我们还没有同二哥很熟时,二哥的妈就来过一次。一个五十多岁的高大乡下人,穿蓝色衣服,在窟窿边同二哥谈了一些话,抹着眼泪就去了。问二哥才知道那就是他妈,知道这边并无大危险,所以回家去照料山坡去了。他妈第二次来时,我们围拢去同她说话,才看出这妇人竟与二哥一个模样,都是鼻梁骨高得极其合式,眉毛微向上略飞,大脚大手,虽然是乡下人样子,却不粗卤。这次来时为二哥背了一背笼红薯,一大口袋板栗,二哥告她在此是全得几个副爷相看护,这一来却把老太太感动了。一个一个的作揖。又用母亲样的眼光来觑我们,且说自己把事做错了,早知道,应当要庄上人挑一担红薯来给大家夜里无事烧起吃。最后这老太太便强把特为她儿子带来的一袋栗子全给了我们,背起空背笼走了。其实她纵不把我们,二哥的东西,我们是仍然要大家不分彼此的让着来吃的。
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缘故,每次要桂生去他七叔处打听二哥的案件,总说是还有所候,危险虽没有,也得察明才开释。
既然是全无危险,二哥也象没有什么不愿意久住的道理了。我们可没有替别人想,当到大家都去山上打雀儿时,一个人住在这栅栏子里是怎样寂寞。照我们几个人的意思,二哥就是那样住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好。若果真是二哥一日开释,回了家乡,我们的寂寞,真是不可受的寂寞呀!
有一天,不知姓齐的那猴子到什么地方抢来一个竹管子,这管子我们是在故乡时就见到过的。管子一共是七个眼,同箫样,不过大小只能同一枝夺金标羊毫笔相比。在故乡吃了晚饭后,大街上就常有那类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汉,腰带上插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东西,一面走一面把手中的管子来吹起,声音呜呜喇喇,比唢呐还要脆,价值大概是两个铜子一枚,可是学会吹的总得花上一些儿工夫。桂生见到那管子了,抢过来吹,却作怪不叫。我拿过来也一样的不服我管理。
“我来,我来!”二哥听到外面吵着笑着,伸出头来见了说。
“送二哥试来吹吹!”桂生又从我手里抢过去。
呵,栅栏里,忽然呜呜喇喇起来了。大家都没有能说话。
各人把口张得许多大,静静的来听。不一会,楼上也知道了,一个胡子书记官从栏杆上用竹篾编好黄连纸糊就的窗口上露出个头来,大声问是谁吹这样动人的东西!大家争着告他是犯人。二哥听到有人问,却悄悄的把管子递出来了。桂生接过拿上楼去给那胡子看,下来时高兴的说七叔告二哥再吹几个曲子吧。二哥是仍然吹起来,变了许多花样,竟象比大街上那卖管子的苗老庚还吹得动人。楼上的师爷同楼下的副爷,就呆子样听二哥吹了一个下午。
到明天,又借得一枝箫来要二哥试吹,还是一样的好听。
待到大家听饱了以后,就勒着要二哥为指点,大家争到来学习,不过,学到两三天,又觉到厌烦放下了。可是我因此就知道了吹箫的诀窍,不拘一枝什么箫,到我手上时,我总有法子使它出声了。这全是得二哥传的法。二哥还告我们他家中是各样乐器都有的,琵琶,筝,箫,笛子,只缺少一个笙。
在乡中,笙是见也无从见到的,但他预备将来托上常德卖油的人去带,说是慢慢的自己来照了书去学。
音乐的天禀,在二哥,真是异样的。各样的乐器,他说都是从人家办红白喜事学来的。一个屈折颇多的新曲,听一遍至两遍也总可熟习,再自己练习一会,吹出来便翻了许多更动人的声音了。单凭了耳朵,长的复杂的曲子也学会了许多。自己且会用管子吹高腔,摹仿人的哼着的调子。又可以摹仿喇叭。军歌也异常熟习。本来一个管子最多总不会吹出二十个高低音符的,但二哥却象能把这些三个或四个音揉碎捏成一个比原来的更壮大,又象把一个音分成两个也颇自然的。
象是有了规则的样子,虽然上头也同我们一样的明知二哥的案子全是被贼匪所诬赖,仇家买合的匪是把头砍下了,但平安无事的二哥,仍然还得花上一百元名为乐捐的罚款,才能出门。真是无聊呵,象才嫁了女的家中,当二哥出去以后!
二哥是在吃了早饭时候出去,到夜里,又特意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剃了一回发,来到我们棚里看我们的。不过这时我却出了门。二哥便同桂生谈笑了一阵。桂生为他打了半斤酒,买来一些卤牛肉,说是“还刚被一个人扯到喝了一顿呢”,但也勉强同桂生喝了一小茶盅酒。他又要桂生为他去试问问营里,若是不为什么资格所限的话,是愿意自己出钱买一枝枪来同我们做补充兵的。桂生同其他几个同声说,果若二哥能来到营里,班长的位置是非二哥来做不可的。我们正少一个班长哩。到我回营时,二哥却已返到一个亲戚家去了。
因为是记到二哥说的明日便当返石门寨去看看妈,过几天稍稍把家事清理一下就又返身来候信,所以虽然是一对着栅栏便念着象嫁去的二哥,但总料想第二次见到二哥时,我们便要更其放肆的来一同喝酒说笑了。我是因了二哥允许我的一枝箫,便更觉念念,恐怕是二哥来了后一时不能入营,就时时刻刻催到桂生到他爹处去撒赖。桂生七叔是也知道二哥的为人的,经他帮到一说,事情便妥帖了。只等二哥从石门寨回来,枪不必自己买,桂生家七叔就做了保人补上一个名字。
至少是当时的我,异样的在一种又欢欣又不安的期待中待着二哥的!我知道时间是快要下雪了。一到雪后,我们就可以去试行二哥所告我们的那种法术,用鸟枪灌了细豆子去打斑鸠。桂生的爹处那两匹狗,也将同我们一样高兴,由二哥领队,大家去追赶那雪里的黄山羊!若是追赶的是野猪,我们爬到大树上去,看二哥用耳巴子宽的矛子去刺野猪,那又是如何动人的一幕戏同一张画!
一
。zisemeng。 紫色梦】
天,两天,……二哥终于不见来。到第四天,桂生从他七叔处得来一个坏消息,二哥的妈在二哥出牢第三天,就有一个禀帖说是儿子正预备着一切,要来当个兵,夜里几个脸上抹了烟子的人,把儿子从家中拖出去跑了……第二个禀帖便是说已在坳上为人发现了儿子的尸体,头和手脚却已被人用刀解了下来束成在一处,挂在一株桐子树上,显然是仇杀,只要求为儿子伸冤。桂生说完,大家全哭了。若是二哥还是坐在监牢里,总不至于这样吧。这不消说是仇家见到二哥这次又没有被军队认做匪,自己的陷害不成功,眼看到二哥是仍然平平安安回到家里来;并且二哥行将来营里当兵的消息,总又是那位爽直的老太太透露了出去,所以仇家就出了这样一个毒计策,买人把二哥害了。
……箫是不必学了!我们那一棚的班长也只好让他那样缺着下去了!桂生呵,要你爹把那两匹狗打了吃掉吧!没有二哥,山羊是赶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