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2-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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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这东西就奇怪,在喇叭下活动起来,如同一个大的生物,夜里一阵熄灯喇叭吹出时,又全体死去!
因为初来,就发现这类足以惊愕的事。到后又觉得这真可笑,就嗤的笑了。如今是也要象别人一样在喇叭下生活的了,总以为这是一种滑稽的生活。希望在感到滑稽的趣味中不搀杂苦恼的成分,才容易支持下去。
他并不是忘了起床后是洗脸。但人家把他安置到这里,是责任;关于洗脸的事,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责任了!洗脸以及类于洗脸的吃饭,解溲,当然是要自己去找寻。他不知是否是要自己去到大厨房去,还是不久就会有一个伕子将大桶的水拿来给各处房间的人。他又想:这里也许还同县立师范学校一个样罢,盥洗室,是在先就预备下来的。他想找一个脸孔比较和气一点的人来问问这盥洗室的所在,但从窗子下过去的所见到的人,就无一个象已洗过了脸的样子。各人脸子上油烟灰尘都很可观。小护兵明明白白还是从“拾了鸡蛋被人打破”的一类好梦里,被护兵长用手掌拍着臀部醒来的,眼角上保留的那些黄色物,就可为他的确证。
……无怪乎,一个二个,脸都是那么“趋抹刺黑”!
他以为大家都不洗脸,成了脸黑的结果。可是,自己可不成啊!人家提篮里一块还未下过水的崭新牛肚布手巾,一块飞鸟牌的桂花胰子,还有无敌牌的圆盒子牙粉,还有擦脸用的香蜜,都得找到一个用处,才不至辜负这些东西!
“还是问问罢,口上是路”,因此就出了自己的房门。
“呀,传达先生!早咧!”一个副官处的小小勤务兵,昨天见他随同传达长到过副官处,对他起了新的恭敬。
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喊传达,虽然传达下为加了先生字样,一个羞惭扑上心来,再不好意思向这勤务兵请教了。同这小兵点了点头,做一个微笑在脸上,他就走开向大堂这一边来。
望钟,钟是欠二十分到五点。
……今天我是传达了呀,以后也是!“传达,这里来”,“传达,你且去”,这里那里,都会追赶着叫喊传达!一堆不受用的字眼,终日就会在耳边亲密起来,同附在头上的癞子一般,无法脱离,真是可怕……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正如此时提篮里的胰子牙粉一样:委屈,受下去,是应当,除非是不到这里来。不到这里来,他就是学生,人家不会叫他这样一个不受用的名称,从这名称上得来的职务上牵累,也不至于——自己要想洗脸,就自由大大方方把新牛肚布的手巾擦了胰子,在热水里把脸来擦,且即可从面盆的搪瓷上,发见自己那个脸上满是白沫子有趣的反影,是颇自然罢。
他希望再遇到承发处那个书记一面。他们同过学,见到时,就可以谈两句话,且互道“晚上好”“早上好”,虽然客气却两方面都不损失什么的话语,到末后,就可将一切所不知的事问那人,就譬如说,洗脸,吃饭,解溲等等地方,以及职务上的服从,对上司的礼节。比这不能再缓的他也要知道,一个普通上士阶级传事兵是实支月薪若干元?发饷是不是必要到一个月以后?从昨夜他就计算起,零用中,他至少得理一回发,不然,实在已长得极难看了。且嘴边也象毛茸茸的,纵不是胡子,也不雅观。他不愿意别人说他年纪太小,但同时又不愿意他日在统领大人面前回事之时,因了头发和脸上的细毛,使统领在他实际年龄上又多估了几岁。且把自己收拾得好好的,展览到一班上司同事前头时,他以为会不至于因了他职务上的卑微而忽视了他的志向。他切望人家从他行为上,看出他是一个受过好教育的人。人家对他夸奖他的美貌,于自己也颇受用。
这是他在学校时养成的一个细致的脾气。这脾气,在他想来,纵不能说是好,同坏总还是站在相反一条路上走。
承发处的书记,大概还没有起床罢,不见出来。那一对水夫,从外面把水桶里的水随意溅泼着,吹着哨子,又走进大堂后到大厨房去了。不因不由,使他脚步加快也赶了下来。
转过大堂,从左边,副官处窗子下,一个小月拱门过去,大厨房,第一面那个无大不大的木水桶已立在眼前了。两个水夫一个一个走上那桶边矮矮木梯子上去,把水哗的倾倒下去。
水夫走开时,他还立在那里欣赏那个伟大东西。桶的全身用杉木在两道粗铁条子下箍成,有六尺多高。想到这大水桶里,至少是可以游泳,可以踹水脚,可以打汆子。不会水的一掉下去,也可以同河潭里一样,把人溺死。末后就想到在县里,为水淹死的朋友那副样子来,白白的脸,灰色的微张的眼睛,被鱼之类啮成许多小花朵样的耳朵和脚趾,在眼前活现。
脸还是没有洗,他又回到传达处门前了。从窗子外朝自己房里望,先是黑暗,因为方从光明处来,且房中为自己伸着的头阻了光。但不久就清楚了。起花的灰色被盖,老老实实成方形在印花布的垫褥上不动。一个荷叶边白色枕头,也依然卧着。屋顶,白色的棚子,有了许多雨迹,象山水画,又象大篆。地下,象才浇洒过水的样子,且有些地方,依稀还成了有生气的绿色。
他第二次想起《文逊,再不忍尽它在床下饱吸湿气了。
返到房中,就把箱子里同《文逊放在一个地方的《古文辞类纂》也取出,安置到那近窗的写字桌上去。书是颇好的版本,很值钱,可惜在这略觉不光明的房子里,已不容易在书面上去欣赏那颗“健德庐藏书颖的图章了。
他把书位置到大石砚台与红印色大洋铁盒子中间后,又无事可做了。总以为自己应做一点什么事,不拘怎样,打拳,行深呼吸,也是好的。职务,在传达长指示以前,他知道是不须过问的。这时只是为得是自己。但是自己有什么可以抓弄?连洗脸也不能!
到后在思想里去找寻,才记到抽屉里那本公务日记来。他昨夜曾稍稍翻过一道,见上头写了许多字,又有在一种玩笑中画下来的各种人脸相,是离开此房一个传事兵遗留下来的册子,名是“公务”,却录下了些私事。随手去翻开,一页上,写得是:今天落雨,一个早晨不止,街上鸭子有的是乐。从窗孔伸出脑袋时,可以看到那个带有忧愁心情的灰色的天。一滴水溅到脸上来,大约是房子漏雨了。檐口边雨水滴到阶前,声音疲人,很讨厌。
大堂上地板滑滑的,一个小护兵从外面唱起《大将南征》的军歌进来,向前一撺,一个饿狗抢屎的姿势扑去,人起身时,脸上成了花脸,如包大人,手上的油条蘸了泥,烂起脸走去了。不知以后把蘸了泥浆的油条呈上师爷时,师爷是怎样的发气,护兵是怎样的心抖,担水的伕子们罪过!雨的罪过!
再翻一页是:——
没事可做,一出门就会把鞋子弄湿,不是值日,又不必办公。将用来写收条的竹连纸,为跌倒到地上的小护兵画了一个相,不成功。但眉毛那么一聚,不高兴的模样,正象从地下刚爬起的他。不久,又见到那小孩子出来,衣裳已换,赤了脚,戴个斗篷,拿一个碗,脸上哀戚已为师爷和颜拭去,但,歌是不再唱了。
接到这一页后的,是一张画,穿了颇长的不相称的军服孩子,头上戴了一大的军帽,一只手在脸边摩抚,或者,是前一位同事为那跌了的孩子第二次小心的描到这本子面来的罢。旁边有字,是“歌唱不成了!”又数过一页,上面是约略象“狮子楼饮酒”,“三气周瑜”一类故事画的,不过站立在元帅身边的,却都是军装整齐的兵士,这又是同事的笔调,虽然画是可笑的陋拙,却天真。
他觉得好玩,就一直翻下去,或者是空白,但填上了晴雨日子,或者记了些关于公事的官话,总无味。这本子便用了一些胡画作结束了。不过在一页涂上了两匹鱼的空行处,还有那么一节:后山上映山红花开时,象一片霞。西溪行近水磨那边,鲫鱼颇多,大的有大人手掌大,小的有小孩子手掌小,只要会钓,真方便。
他于是便筹画起一根钓鲫鱼的竹竿来,这一个早晨,就让脸上脏着过去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廿七日于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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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陆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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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河岸上掠水送过来的微风,已有了点凉意。白日的炎威,看看又同太阳一齐跑到天末去了。
“几个老弟,爬过来罗!胆子放大点,不要怕,不要怕,有兄弟在,这水是不会淹死你的呀!”
高长大汉的# ,在对河齐腰深的水里站着,对着这面几个朋友大声大气的喊叫。
“只管过来!他声子虽然大,可是几个不大溜刷水性的人终是胆子虚虚的,不能因为有人壮胆,就不顾命凫过去!
至于我这旱鸭子呢,却独坐在岸边一个废旧碾子坍下来的石墩上面,扳着一个木桩,让那清幽清幽了的流动着的河水冲激我一双白足。距我们不远的滩的下头,有无数“屁股刺胯”一丝不挂的大大小小洗澡人。牵马的伕子,便扳着马颈扯着马尾浮来浮去。
他终于又泅过来了。
“芸弟,你也应当下水来洗洗!又不是不会水,怕哪样?
水又不大深,有我在,凡事保险。会一点水很有用,到别处少吃许多亏,如象叔远那次他们到青浪滩时的危险。“
“我不是不想好好的来学一下,……你不看我身子还刚好不几天——”“你体子不行,包你一洗就好了。多洗几次冷水澡,身子会益发强壮。……人有那么多,各在身前左右,还怯么?我个人也敢保险。……”“好,好,过一个礼拜再看,若不发病,就来同你学撑倒船,打沉底汆子罢。”
…………
耳同尼忽然两个“槽里无事猪拱猪”在浅水里相互浇起水来了。
大家拍着掌子大笑。
“值价点!值价点!”大家还那末大喊着,似乎是觉得这事情太好玩了,又似乎鼓动他俩的勇气。
他俩脸对脸站着,用手舀水向敌方浇去。你浇我时我把脑壳一偏;我浇你时你又把眼睛一闭;各人全身湿漉漉的,口里喷出水珠子。在掌声喊声里,谁都不愿输这一口英雄气!
“好脚色,好脚色,——有哪一个弟兄敢同我对浇一下子玩吗?我可以放他一只左手!”他心里痒极了。见了耳打败了尼,口中不住的夸奖。恨不得登时有个人来同他浇一阵,好显点本事。谁知挑战许久,却无一个人来接应,弄得他不大好意思了——“你们这些都不中一点用,让兄弟再泅过去一趟送你们看罢——芸弟,芸弟,你看我打个汆子,能去得好几丈远。”他两掌朝上一合,腰一躬,向水中一钻,就不见了。
水上一个圆纹,渐渐地散了开去。
这河不止二十丈宽,却被他一个汆子打了一大半。——不到两分钟,他又从河那一边伸出一个水淋淋的脑袋来了。
“哈哈!哈哈!怎么样,芸弟!”他一只手做着猫儿洗脸的架子抹他脸上头上的水,一只手高举,踹着水脚,腰身一摆一摆又向我们这边河岸立凫着过来了。
——好,好,好,不错!
我也同大家一齐拍着掌子大喊。
二
几天来下了点雨,大河里的水便又涨了起来。洪的水,活活地流,比先前跑得似乎更快更急!但你假若到龚家油房前那石嘴上去看看时,则你眼中的滩水,好象反又比以前水浅时倒慢得多了!
河岸也变换了许多。滩头水已平了。这水大概已上涨了一丈开外罢。
百货船三只五只,一块儿停泊在小汊港回水处。若在烟雨迷濛里,配上船舱前煮饭时掠水依桅的白色飘忽炊烟,便成了一幅极好看的天然图画。若在晴天,则不论什么时候,总有个把短衣汉子,在那油光水滑的舱面上,拿着用破布片扎成的扫帚,蘸起河水来揩抹舱板。棕粑叶船篷顶上,必还有篙子穿起晒晾的衣裤被风吹动,如同一竿旗帜。
他们这时不开行了。有些是到了目的地,应当歇憩;有些则等候水退时才能开头。这时你要想认做老板的人,你可一望而知。他必把他那件平常收拾在竹箱里的老蓝布长衫披到身上,阔气点的,更必还加罩上一件崭崭新青到发光的洋缎马褂,——忽地斯文起来,一点不见出粗手毛脚的讨人厌嫌样子了。
船的桅杆上,若是悬有一大捆纤带子,那一看就知道是上水候水的船了!至于下水船,它是没有桅杆的。桅子到辰州以下,是可以帮助上水挂帆;一到这北河来,效力不但早失,滩水汹汹,不要命的只是朝石头上撞,若船上再竖一根桅子,反觉得碍手碍脚,妨害做事。它们各个头上长了一把整木削就关老爷大刀般木桡,大点的船则两把。那桡的用处就是左右船身。到下滩时,发狂大浪朝到船头打来,后面的浪又打到前面,小点的船简直是从浪中间穿过的,若无一桡保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