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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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先生,”马车夫说。
鞭子一响,马车在一阵笑声和再见声中沿着码头隆隆而去。
加布里埃尔没跟其他人一块到门口去。他在过道的一个暗处盯着楼梯望。一个女人站在靠近第一段楼梯拐弯的地方,也在阴影里。他看不见她的脸,可是他能看见她裙子上赤褐色和橙红色的拼花,在阴影中显得黑一块白一块的,那是他的妻子。她倚在楼梯扶手上,在听着什么。加布里埃尔见她一动不动的样子,感到惊奇,便也竖起耳朵听。但是除了门前台阶上的笑声和争执声、钢琴弹出的几个和音和几个男人的歌唱声音之外,就再也听不出什么了。
他静静地站在过道的暗处,试图听清那声音所唱的是什么歌,同时盯着他的妻子望。她的姿态中有着优雅和神秘,好像她就是一个什么东西的象征似的。他问自己,一个女人站在楼梯上的阴影里,倾听着远处的音乐,是一种什么象征。如果他是个画家,他就要把这个姿势画出来。她的蓝色毡帽可以在幽暗的背景上衬托出她青铜色的头发,她裙子上的深色拼花衬托出那些浅色的来。他要把这幅画叫做《远处的音乐》,假如他是个画家的话。
大门关上了,凯特姨妈、朱莉娅姨妈和玛丽•简回到过道里,仍旧在笑着。
“啊,弗雷狄真糟糕,对不?”玛丽•简说,“他真是糟透了。”
加布里埃尔什么也没说,只是朝楼梯上他妻子站的地方指了指。现在大门关上了,歌声和钢琴声也就听得更清了。加布里埃尔举起手来示意她们安静。听来这歌是用爱尔兰老调子唱的,歌唱者无论对他的歌词还是对他的嗓子都没有把握。由于距离,也由于歌者的嗓子嘶哑,声音显得哀伤,歌声隐隐地传出了节奏和吐露悲痛的句子:
哦,雨点打着我浓密的头发,
露珠儿沾湿我的皮肤,
我的婴儿寒冷地躺着……
“噢,”玛丽•简大声说。“是巴特尔•达西在唱,他不会唱一个通宵的。噢,我要让他唱一支歌再走。”
“噢,行啊,玛丽•简,”凯特姨妈说。
玛丽•简擦过其他人跑向楼梯,可是她还没到楼梯上,歌声就停止了,钢琴也碰地一声关上了。
“哦,真可惜!”她叫道。“他下来了吗,格莉塔?”
加布里埃尔听见他妻子应了一声是,看见她朝他们走下来。她身后几步就是巴特尔•达西先生和奥卡拉汉小姐。
“噢,达西先生,”玛丽•简叫道,“我们都听得正入迷呢,您这样突然不唱了,简直是太不应该了。”
“整个晚上我都在他身边的,”奥卡拉汉小姐说。“康罗姨太太也是,他跟我们说他感冒得厉害,没法唱。”
“噢,达西先生,”凯特姨妈说,“那么这是撒了个很妙的小谎咯?”
“你没发觉我哑得像乌鸦吗?”达西先生粗声粗气地说。
他急忙走进餐具间,穿上长大衣。其他人被他这句粗鲁的话顶回去,不知说什么好了。凯特姨妈皱皱眉头暗示其余的人别谈这个了。达西先生正站着仔细围他的围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是天气不好呀,”听了一会儿,朱莉娅姨妈说。
“是啊,人人都感冒,”凯特姨妈马上接着说,“人人都感冒。”
“人家说,”玛丽•简说,“三十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了,我今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这场雪整个爱尔兰都下遍了。”
“我喜欢看下雪,”朱莉娅姨妈伤感地说。
“我也喜欢,”奥卡拉汉小姐说,“我觉得除非地上有雪,否则圣诞节就不像真正的圣诞节。”
“可是可怜的达西先生就不喜欢雪呢,”凯特姨妈笑着说。
达西先生从餐具间走出来,脖子裹得严严实实,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用一种悔过的口气向他们谈起自己感冒的经过。大家都给他出主意,说是真的太遗憾了,极力劝他,在晚上户外可要加意保护他的喉咙。加布里埃尔注视着他的妻子,她没有加入谈话。她恰巧站在布满灰尘的扇形气窗下,煤气灯的火光照亮她深青铜色的头发,几天前,他见她在炉前烤干她的这头美发。她还是方才那个姿势,似乎没察觉到她身边的谈话。最后,她向他们转过身去,加布里埃尔看见她面颊上泛起红色,她的眼睛闪着光。一种突然的快乐从他心底涌出。
“达西先生,”她问,“您刚才唱的那支歌叫什么名字?”
“叫《奥格里姆的姑娘》,”达西先生说,“可是我记不太清了。怎么,你知道它吗?”
“《奥格里姆的姑娘》,”她重复着说,“我想不起这个歌名了。”
“这支歌子非常美,”玛丽•简说,“你今晚嗓子不好,真遗憾。”
“我说,玛丽•简,”凯特姨妈说,“别去打扰达西先生了。我不愿让他觉着烦。”
看见大家都已做好出发的准备,她便送他们来到门口,在那儿道了晚安:
“好,晚安,凯特姨妈,谢谢您给了我们这么一个快乐的夜晚。”
“晚安,加布里埃尔,晚安,格莉塔!”
“晚安,凯特姨妈,真太感谢了。晚安,朱莉娅姨妈。”
“噢,晚安,格莉塔,我没看见你呢。”
“晚安,达西先生。晚安,奥卡拉汉小姐。”
“晚安,莫坎小姐。”
“晚安,再一次祝您晚安。”
“大家都晚安。一路平安。”
“晚安,晚安。”
清晨还是很幽暗的。暗淡的黄光低覆在房屋上和河面上;天好像在往下沉一样。脚下是半融的雪,只有一道道,一片片的雪盖在屋顶上、码头的护墙上和围绕码头一带的栏杆上。街灯仍在黑沉沉的空气中红红地燃着,河那边,四院大厦(四院大厦:爱尔兰都柏林的著名建筑。),咄咄逼人地唉低沉的天空背景上显现出来。
她和巴特尔•达西先生一块在他前面走着,她的鞋子包成个褐色的小包,夹在一只胳膊下,双手把裙子从泥泞的雪地上提起。她的姿态已不像方才那么优雅了,可是加布里埃尔的眼睛依然因幸福而发亮。血液在他的血管中流涌,他思潮起伏,澎湃激荡,自豪,欢乐,温柔,英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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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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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他前面走得那样轻捷,挺拔,使他很想不声不响地追上她,抓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点什么傻气的、充满深情的话。在他看来,他是那样地脆弱,他渴望能够保护他不受任何东西的侵犯,并且和她单独在一起。他俩私生活的一些片段突然像星星一样在他的记忆中亮起来。一只紫红色信封放在他早餐杯子旁,他正在用手抚摸着它。鸟儿在常春藤上鸣啭,他幸福得东西也吃不下,他俩站在挤满人的月台上,他正把一张票塞进她手套的暖和的掌心里。他和她一块儿站在冷风中,从一扇有隔栅的窗子外面望进去,看一个男子在呼呼响的熔炉前做瓶子。那天冷极了。她的脸,在冰冷的空气中发出芬芳,和他的脸那么贴近,突然他向那个熔炉前的人叫道:
“那火很旺吗?”
可是那人因为炉子的响声而没有听见。也好。他很可能回答得相当粗鲁呢。
一阵更为温柔的快乐从他心底迸出,随同温暖的血液,在他的动脉里流着。如同星星的柔和的光,他们共同生活中的一些瞬间,没有人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瞬间,突然出现了,照亮了他的记忆。他急于想要让她回想起那些瞬间,让她忘记那些他俩沉闷地共同活着的年月。而只记住他们这些心醉神迷的瞬间。因为他觉得,岁月并没有能熄灭他或她的心灵。他们的孩子、他的写作、她的家务操劳,都没有能熄灭他们心灵的柔情之火。在他那时写给她的一封信中,他说:“为什么这些词句让我觉得好像是那么迟钝而冰冷?是不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词温柔得足以用来称呼你呢?”
像远处的音乐声一般,这些他多年前写过的字句,从过去向他驶来。他非常想能跟她两人单独在一起。等别人都走开了,等他和她到了他们所住的旅馆房间里,他们就单独在一起了。他要温柔地喊她一声:
“格莉塔!”
也许她不会马上听见;她可能在换衣裳。后来他的声音里某种东西引起她的注意。她转过身来,瞧着他……
在酒店街的转角上,他们遇上一辆出租马车。辚辚的车轮声让他高兴,因为这就省得他去参加谈话了。她向车窗外望着,显得困倦。其他人只说过三两句话,指出到了某幢建筑或街道。马儿疲乏地疾驰在早晨阴霾的天空下,拖着格格作响的旧车厢,加布里埃尔又跟她坐在一辆马车中,赶去乘船,赶去度蜜月。
当马车驰过奥康内尔桥时,奥卡拉汉小姐说:
“人家说,你每回过奥康内尔桥都会看见一辆白色的马。”
“这回我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人,”加布里埃尔说。
“在哪儿?”巴特尔•达西先生问。
加布里埃尔指指雕像,它身上盖着一片片的雪。他像同熟人打招呼似的向他点点头,挥挥手。
“晚安,丹,”他快活地说。
当马车来到旅馆前,加布里埃尔跳下车,不顾巴特尔•达西先生的抗议,付了车钱。他多给了车夫一个先令。车夫敬个礼,并且说:
“祝您新年如意,先生。”
“也祝您新年如意,”加布里埃尔衷心地说。
她下车时,站立在路边镶砌的石块上向其他人告别时,在他手臂上靠了一会儿。她那么轻轻地靠在他的手臂上,轻得像几个钟头之前他搂着她跳舞时似的。那时他感到骄傲和幸福,幸福,因为她是他的,骄傲,因为她的美和她那做妻子的仪态。然而此刻,在那许多记忆重新激起之后,一接触到她的身体,这音乐般的、奇异的、方向的身体,他立刻周身感到一种强烈的情欲。趁她默默无声时,他把她的手臂拉过来紧贴着自己,他俩站在旅馆的门前,他感到他俩逃脱了他们的生活和责任,逃脱了家和朋友,两人一块,怀着两颗狂乱的、光芒四射的心跑开了,要去从事一次新的冒险。
门厅里,一位老人在一只椅背顶端突出的大椅子上打瞌睡。他在柜台间点燃一支蜡烛,领他俩上楼去。他俩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脚步在铺了厚地毯的楼梯上发出轻轻的声音,她在看守人的身后登楼,她的头在向上走时垂着,她娇弱的两肩弓起,好像有东西压在背上,她的一群紧紧贴着她身体。他本来要伸出两只手臂去拥住她的臀部,抱着她的身体,只是他手指甲使劲抵在手掌心上才止住了他身体的这种狂热的冲动。看守人在楼梯上停了一下,收拾他淌泪的蜡烛。他俩也停在他身后的下一步梯级上。寂静中,加布里埃尔能够听见融化的蜡油滴进烛盘里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心脏撞在肋骨上的声音。
看守人领他俩经过一道走廊,打开一扇门。然后他把摇摇晃晃的蜡烛放在梳妆台上,问早上几点钟喊醒他们。
“八点,”加布里埃尔说。
看守人指指电灯开关,咕哝着道歉起来,但是加布里埃尔打断了他。
“我们不需要灯。街上照进来的光就足够了。我说,”他指指蜡烛,又添了一句,“您不妨把这个漂亮的玩意儿拿走吧,求求您。”
看守人又把蜡烛拿在手里,但是动作很缓慢,因为他对这样一个新鲜的念头感到惊奇。然后他嘟哝了一声晚安就走了。加布里埃尔锁上门。
一道长长的苍白的街灯光照进屋来,从一个窗口直照到房门,加布里埃尔把长大衣和帽子甩在一只长沙发上,穿过房间走回窗前。他向下面的街道上望望,想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一点儿。然后他转过身,靠在一只五斗橱上,背向光。她已经除掉帽子和披风,正立在一面很大的转动穿衣镜前,解开她腰上的搭扣。加布里埃尔踌躇了一会儿,望着她,然后说:
“格莉塔!”
她慢慢地从镜子前转过身来,沿着那道光向他走过来。他的脸显得那么严肃而疲倦,使得加布里埃尔没法开口说话。不,还没到时间。
“你好像累了,”他说。
“我是有点儿累,”她回答道。
“你不觉得不舒服或是虚弱吗?”
“不,是累了;就是这个。”
她继续向前走到窗下,立在那儿,向外望。加布里埃尔又等了一会儿,后来,生怕羞怯会战胜自己,他就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