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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沈从文集-小说卷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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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买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近来已几乎成为习惯。

今天又送来了两个匪犯,在我买糖时候遇到,我就问那卖糖人,是不是这地方被这些匪抢劫过。那个人摇头,他告我匪是在有一个时候遍地都是的,因为有些时候他们做土匪的机会步做平民的机会多一点。我不懂他说的“机会”,但看那个人是不会说谎话的,我也仿佛就懂了。

夜里审讯土匪我不去看,到后听说用铁杠把一个年青一 点的两只脚全扳断了,就知道这人必定又是后天的货。每一 场杀一个人,是可以使他们乡下人明白我们来到这里为他们剿匪,并不白受他们供给。

十三

今天又送来七个。

大家似乎都很欢喜,因为这些土匪由团上捉来,让我们分别杀戮或罚款,并且团上对于匪徒的家事全很清楚,不会遗漏也不会错误,省事许多。

我呢,可不管这个。这些是军法的事。照例他们应当比平时忙碌了一点,这些有知识同有名分的人,为了审案,烟也吃不成了。我呢,自己到修械处打铁,玩车盘,在铁板上钻眼。我的兴味就在这些事情上面。杀人时我固然跟到去看。

有热闹我总在场,可是我对于土匪的拷打是不发生兴味的,我对于杀人也没有他们盼望的殷切。一遇到送来土匪审讯时,大家就争到拿板子准备,一听到杀人,大家就争作护围兵,真是奇怪。他们实在是无事情可作了,他们就不能不找出一些事情。

我今天被修械处一个小工人引到了一个新鲜地方,是去街稍远傍山一个铸铁厂。那里大铁炉高约两丈,成水的铁汁从炉口流出时放大白光,真是了不得的壮观。那工人比我多懂许多,他能分别铁矿,能知道铸铁成为熟铁的方法同理由,又能够自己动手挥锤。他每月口粮是四块六,还能把积下的钱请主任寄回家里去,家里有妈卖布。他的年纪比我还小,只十三岁,再过两年到我年纪时,他可以有八块钱月薪了。

铁厂真是一个好地方,到了那里我知道许多事情,辛寿是好人,各样全好,我说的辛寿就是那修械处小工人的名字。

十四

今天杀四个,全躺到那桥上,使来往过路的人也不能走路了,大家全从溪上游涉水走过。望到那些人一见血就摇头的情形,是很有趣味的。逢场杀了这些人,真是趁热闹。血从石罅流到溪里去,桥下的溪水正是不流的水,完全成了血色,大家皆争伏到栏干上去看。

今天杀人,司令部的副官,书记官,军法,全到看。他们实在太没有事情可作了,清闲到无聊,所以他们从后门赶到桥上看。那军法还拿一枝水烟袋,穿长袍,很跑了一些路。

大家全佩服刽子手的刀法,因为一刀一个,真有了不得的本领。这个人是卫队的兵士,把人杀完后,就拿了刀大踏步走到场中卖猪肉屠桌边去,照规矩在各处割肉,一共割了七十多斤肉,这肉到后是由两个兵士用大杠抬回营来的。这规矩我先是就听人说过,在前清就有了的。上场大约也割过了,今天我才亲眼见到。这肉虽应归刽子手一人所有,到后因为分量太多了,还是各处分摊,司令部职员自然有分,我们也各有分。

吃晚饭,各人得肉一大片,重约四两,不消说就是用那杀人的刀所割来的肉了。吃到这肉时免不了仍然谈到杀头的话,一面佩服刽子手的精练刀法,一面也同时不吝惜夸奖到把脖子伸长了被杀的那一位。这又转到民族性一件事上来了,因为如果是别地方的人,对于死,总缺少勇敢的接近。一个软巴巴的缩颈龟,是纵有快刀好脚色,也不容易奏功的。这一点,芷江东部地方土匪真可佩服,他们全不把嘲笑机会给人。

因为有肉,喝了些酒,醉了三分的,免不了有忽然站起用手当刀拍的砍到那正蹲着喝酒的人颈后的事。被砍的一面骂娘一面也挣扎起来,大家就揪到一处揉打不休。我们的班长,对这个完全无节制方法。因为到了那时节,他自己也正想揪一个火伕过来试试了。

杀了一个人以后,他们大家全都象是过节,醉酒饱肉,其乐无涯。

十五

我一个人怀了莫名其妙的心情,很早的又走到杀人桥上去看。我见到的仍然是四具死尸。人头是已被兵士们抛到田中泥土里去了,一具尸骸附近不知是谁悄悄的在大清早烧了一些纸钱,剩下的纸灰似乎是平常所见路旁的蓝色野花,作灰蓝颜色,很凄凉的与已凝结成为黑色浆块的血迹相对照。

我看了一会死尸。又看了一会桥下,才返身。

我计算下一场必定仍然至少还有四个,因为五天内送四 个匪来是可能的,并且现在牢里就还留得有四个,听他们说是有两个本应昨天杀掉,因为恐怕下场无人杀,所以预备留到下场用的。

十点钟排长集合,说了许多我们要“爱国保民”的话,同时我们在大坪里扯圈子唱新的军歌,歌中意思是“同胞同胞,当爱助,当携手,向前走。”我们一排人又当真携手作了一点钟游戏,大家全欢喜得很,因为我们从××开拔,到如今已经有二十天不作游戏了。虽然许多人已全是做父亲的年纪了,对于玩,还是很需要的事,他们心上全是很天真。

想起歌中的话语,我好象很有些感慨。在一队中我们真是很关爱的,被打了就代为找药,输光了就借钱扳本,有酒全是大家平分,有事情也是大家争去做。只是另外的,我们就不问了。别一营的事我们也是常常无理由去过问的。谁也不明白这理由,谁也不觉得这理由一定有明白的必要。

今天有人被值日副官罚跪到殿前,头顶清水一碗,水泼到地则所罚不算。大家对这件事才感生兴味,引为笑乐,都说亏副官想得出这样好主意。副官聪明是也只能在这些上显出的,此外也不过同我们一样吃饭睡觉罢了。

我们全是这样天真朴实的头脑。

十六

我到修械处吃狗肉。把狗肉得到了,放到炉上烧,皮烧焦以后,才同辛寿拿到溪中去刮洗,刮干净了又才砍成小块加作料安置到煨缸中去煨。狗肉煨缸挂到打铁炉上,一面做事的仍然做事。到下半天,七个人就享受了。小工年纪虽小,得了好主任的训练,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能蹲到狗肉缸边喝四 两酽洌的烧酒,喝了酒就随便说一点疯话,警如“今天非……不可!”“一定要同那水牛打一架!”那么仿佛非常决绝的话。

大家且在这话上互相嘲谑到关于“货”的问题。货其实是完全无用处的东西,青年人,肚中有了酒,要发散,所以才提到这无用的东西。大家还把某一类地道的象征名词解释了若干用处,这用处多半是从一个火夫或一个马夫方面听来,结果还是唱唱“大将南征”的军歌各人拿起家伙到厨房洗濯去了。

主任好脾气,几几乎使我也成为修械处工人。

假若我作了工人,我对于使用一切器械是毫无问题的。我且能象那些小子一样在工作上发现大的趣味。我将成为一个很好的工人,十年后也仍然还在那些地方做我的工。

十七

早上点名特别早到,制服整齐,被嘉奖,心里很快活。同到别人在操坪里操了一点钟。我们全都象需要一点分量沉重的东西压到肩才容易过日子,我虽不一定是这样的人,但另外一些蠢汉子,是没有工作生活就不能规矩的。天气又太好了。我们想找一些事做,今天才同到队官去说,大家请求出去放哨,看看有不有土匪在附近骚扰。这队官是我的一个亲戚,他曾常常用亲戚的名分吃过我的冰糖。他回答我们说,“放哨是派的,不是请求的。”

“那我们请派出去。”

“一群呆子,派出去干吗?有土匪,团上会为我们捆好送来的,要我们去捉捉得到吗?”

“我们做什么?”

“你们擦枪吧。你看,天气多好!点验委员快要来了,若看到你们枪上刺刀不发光,那不是笑话么?”

“什么时候委员就来?”

“快了吧。我听他们说快了,等我们清了一会乡,就来看成绩。”

“可是我枪上退子钩也被我擦小许多了,我不再做这种蠢事。”

“你以为这是蠢事,只你一个人以为—“不是蠢事我也不擦枪。”

“那就随便玩玩也好,只是不能到外面生事。”

队长走了,仍然含了我的一点糖在口中走去的。不能放哨,就只好照到队官的吩咐,出去玩。我们今天就有七个人到那后山去砍柴,每人砍一些枯枝,又砍了一些小竹子,预备拿回营来作箫,同时还摘了一些花,把花插到柴捆上面,一 路唱军歌回营。

我们的快乐是没有人能用法律取缔的,一直唱歌进到营里,就仿佛从什么远地方打了胜仗归来,把野花插到洋酒瓶中,还好好的安置到司务长算火食账的一个米桶上面去,到晚上,那花影映到美孚灯微光中,竟非常美观。

在夜间我们营里可出了大事了,驻到后面一进左边院子里,有一个逃兵,第一次拐了枪械逃走,被拐到营里,因为答应缴出三枝枪,就没有照处治逃兵法枪毙,方便在将来追枪,留他到营里祝如今又逃走了。这犯人我曾常常见他,白脸高身材,为军人中很难得的体面人物。他脚用铁镣锁定,走动时就琅琅的响,有时我们正擦枪,他也能得到方便出外面大坪来晒太阳,坐到石栏干旁向天空看云影。这汉子存心想再逃走,在夜里借故出恭,由班上一个火伕作伴,到修械处外面园圃中大便,谁知候在门边的火伕半天见无动静,疑心了,就喊那人名字。喊了几声仍然无声息,各处一望,人已不见了,火伕吓慌了,就大声的喊出来,“逃脱骡子了”,“逃脱骡子了”,一直从修械处喊出大堂。那火夫是苗人,声音宏亮不凡,全营为他这声音皆惊动了,大家全摸了枪向外面集合。我正在修械处同辛寿做铁弩,用枪挺簧纳小竹筒中,以为设计把箭镞放在压紧的簧上以后,遇到虎豹时,一放就可以打中虎眼。从别人所学到的白玉堂的身分上,我发现了一 些我也不缺少成为这英雄的气质,就非常有兴味的研究这镖弩。先是听到有人从外面走过,很平常,以为这完全是不知节制吃多了一点的人物大便,可是到喊“逃脱骡子”,我们忙随了那苗人到外面来,那苗火伕经营副耳根一掌,打得略略清醒了,他说“罗什长逃走了”。大家明白事情只是那逃兵又逃了,放了心,什么人说是“追去”。许多人就想拿了枪向外走,还有些喝醉了酒的也偏左偏右拿了一把刺刀走下楼来了,另一种混乱又不成样子。

到后园去看了,人是从土墙上爬过,还留下一些痕迹,毫无疑义人已向后山躲藏了。又不久,我们就分头拿了火把器械去后山追寻了。每一个草堆全用长矛搜索过了,每一株大树全有人爬上去找寻过了,还是没有那白脸长身材汉子的踪影。那营长,因为这犯人是已经判决,只因为缴枪的原故所以看管到本营的,即刻把赏号悬出了,捉到活的赏三百,找出死的赏两百,好象全为了这赏个格数目的原故,平时办公事具结造表册的师爷,也有拿了提灯同长矛四处找寻逃犯的。

但无论如何搜索,显然那汉子已即刻离开这山中,走到别一 处去了。

我们被分派每廿人一组,到各处驿路上去拦阻这逃兵,因为算定了这汉子纵逃走也只能取那几条路到别处去,就把一 百四十个人分配了七组去拦截这一个人。我同我们一班上的人派过名叫江口的一条小路上去,因种种推测这路是必然取的一条路线。即刻预备了草鞋,背了枪弹,向指定地点出发。

七路中我们算是第四路,今夜是再不能在新棉絮里睡觉了,即刻我们就在路上了。大家对于这件事产生那么兴味,只是三 百元一个数目罢了。我们并没有觉得非把这汉子头颅切下不可的,我们同他无友谊也同时缺少仇怨。我们虽不能明白这汉子所取的方向,又不能明白这赏格究竟是不是一个实在数目,可是总以为若果逃兵由自己发现,当是一件有趣味的事。



面是明白那汉子有脚镣系下面,纵走也去不很远,一面又是恃人多手中且各有武器可以制人死命,所以我们一点也不以为这是无意思而且危险的行为。

在路上想,三百元这样一个大数目,是一个兵士五年的饷份,一个火伕十年的口粮,气运一来,岂不是用枪刺那么随随便便一拟,或者向路旁草深处一探就可得到么?我们所有的人是全在这一个人身上做着好梦的。

只有今夜我才知道我们世界上同黑暗在一块的人事情。

十八

逃兵捉回来了,如所意料绕路,走得是第四路。但我们却与这运气五分,因为那人还比我们所猜想不糊涂,先是他想从江口过××,到后好象有意要作成另外一些人,本应一

直与我们碰头,却自说临时变计向大寨走了。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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