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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沈从文集-小说卷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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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不是玩!”

医生象是不承认自己说那句抱怨话了,就说,“不必说了,我的先生,来一点药吃罢,”一个人就走到外面药架上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到一个小玻璃杯内,再倒了一些好象白兰地酒一类东西,杯中药便发小小泡沫,送到男子A嘴边吃了。看到把药吃过以后的医生,也用着一个不大体面的医生做事完工的神气,眼睛瞪瞪,对看护做了一个干燥无味的微笑,离了病人,换衣去了。



当黄昏时女孩玖同女生五女生玉女生朱一起来到病院看男子A。正谈到女人蔡被捕的事,几个年青富于同情心的女人都觉得心里非常难过。到后又说到热天如何可以江边游泳,忽然听到有人在病院门前说淹死了一个学生,大家皆一惊,站起身了。原来是病院的一个厨子,才从江边得到这消息,就赶回来报告,这时正被一些看护同一些办事人包围到那厨子询问情形。

只听到谁问,“是什么时候?”

“是刚才的事。”

“是什么人?”又有谁这样问。

“是学生!”

“是什么学校的学生?”

“是××的女学生。”

几个女人正在房中听到这个话,哎呀叫了一声,一窝蜂跑出到院子中来了。

女生玉到那报信人身边去。

“是××女学生么?”

“是的,有许多在看,听说抬到学校去了。”

女孩玖赶即回到房中,告男子A,声音也打着抖:“二哥,学校有女同学投了江,真吓人!”

“是女同学么?”

“那人说是的。”

这时五同朱也进来了,就同声说道:

“真是不得了的事情,投江的事!”

玉也进房了,说,“我们转去,看看是谁,就去!”

大家都觉得应当赶到学校去看看,但几个人一出病院,看到有十多人抬了一个人从江边大路绕向病院来了,走到前面一点的就嘶声的乱喊可以救还可以救的。女孩玖等让到一边,死人就抬进了医院,看护们忙着乱跑乱叫,到后是把人安置到一个空房间里。

驻院的辅助医生匆匆忙忙从人丛里拿了一些瓶罐挤进了房,又挤出去找到了一个电炉,第二次奋勇的挤进去。医生且帮助了看护把所有人皆赶出房外,才赶紧脱解了女人所有全身的衣服,做着一切应做的抢救手续。

在男子A的房中,女孩玖等皆全身发抖,一句话说不出口。女生玉为人好事,就一个人走到人丛里去,乘到另外一个看护拿了东西进房时,就一挤也进到那病房里去了。

但不到一会这女人象癫子一样又走出来回到男子A房中了。

“哎呀!哎呀!不得了,不得了,是密司×!是密司×!”

“呀,是×吗?”三个女人皆同时如一条弹簧惊起。

“是你们楼上那个×吗?”男子A也大惊了,还以为是另外一个×。

但女生玉却答应,“是的,我看到她的脸,我看到她的衣服,是她!是她!”玉说到这里就哭了。



房中人皆觉得为一个炸雷所打击,大家第二次又喑哑了。

女孩玖哭了。

女生五同朱也哭了。

在男子A的心中,忽然悟到了什么,把手肘一撑,一个搁在床边小茶几上的茶杯跌到地上了。

这时大约学校方面已经得了信,赶来许多人看热闹,一个院子塞满了人,喧嚷不已,且争想要到房中去看看究竟这女人是谁。医生满脑是汗,从窗上伸出一个头来,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愤怒,说:“先生们,请你们把闲杂人赶出去,我才好做事!”

于是看热闹的人一哄皆出去了。但是学生还是越来越多。

稍过了一会,医生第二次又从窗口伸出头来了,很忧愁的说道:“先生们,先生们,如果你们还想你同学能够有希望再活到这个世界上,同你们一样呼吸吵闹,请你们暂且出去,不然实在不行!”

于是有几个人记起了是吃晚饭的时候,就大声喊道:“全体出去!全体出去!”所以象散戏一样,全体络绎退出去了。

因为听到院子中转成清静,男子A从床上爬起,披了衣走到院子中,才知道医院大门已关,所有看热闹人皆回校吃晚饭去了,就走到那投水人房间窗下去听了一会,只听到里面医生气喘的声音,以及骨节转动的声音。男子A仍然回到了房中,望到四人还在抽咽。

女生朱坐到一旁望灯,玉同五也望到灯,玖则还在拭泪,大家皆觉得非常凄凉,说不出一句话来。男子A就说:“不要这样子,玖!有救,医生还在努力,大概稍过一会就会活了。”

女孩玖愀然作苦笑,“二哥,她前天还说帮我打手套!”

女生玉就说,“不知道这女人为什么要这样死去。”

女生五说,“我看到她那性格,就疑心过她。”

女生朱好象独独非常清楚这件事情的因缘,就对到男子A苦笑。

病院外有人拍门,门开了,一些吃饱了晚饭的大学生,听到这件事,兴致很好的随了校中办事人来到医院,又把病房包围了。

到后来就有学生因为想喝一杯茶的原因,到男子A房里来看先生的病,因为见到有许多女子在房中,就借故说了半天的话。四个女人方记起也应当吃饭去了,所以四个人就走了。



在病院中的女生×,经过医生用人工呼吸法救治了许多时候,到八点时人已经醒转来,到八点半则已完全清醒了。这女人第一件事就是要医院派人送她回学校宿舍,当然这是做不到的事。医生因认为这时候非到医院安静的睡眠一晚,不易恢复心上的疲劳,且认为在这时候接见任何人皆不相宜,就嘱咐门房任何人皆不能见病人。到后就为这女人打了两针,又给了些温牛奶同一粒药片就让她睡眠了。

那帮同施手术的女看护,到九点时来男子A房中换热水袋。

男子A问她,“人活了么?”

“好了。”看护轻轻的说着,语音很觉沉郁。

“为什么事知道么?”

“为什么事谁知道?一个女人,要这样子任性,总不外是恋爱一件事罢了。”

“你看到许多女人是这样自杀么?”

那看护,一面做事一面摇头,到后又似乎以为摇头是错了,就又慢洋洋的说道:

“这大约是有先例的事,女子就只会这样做人,虽说平时很聪明,一遇到这些事就愚蠢了。”

男子A似乎很觉得害羞,为看护的话把男子骄傲打倒,不能再说其他的话了。当这看护带上门走出时,就心想:若果你这看护能勇敢的爱,又因我误解了你更勇敢的去自杀,我将毫无留恋的陪到她死去,还是毫不关心的尽其自然?

在睡以前,男子A也曾追究到过这自杀者的心情,以及使她自杀的各样因缘。他在那另外一时节所得的信上,仿佛看到了女人×的悲哀所在,但在平时常常见到这女人,就从没有可以证实那猜想的事情,所以到后还自嘲神经敏感,近于病态,不得不好好睡了。

十一

女生×很早的由一个看护陪到了自己宿舍,把箱子中几封信取出来,擦了自来火,一封一封点燃烧掉了。整理了一下所有东西,把一封退学的信交到门房,又即刻同看护回到医院去了。

十二

在病院的院子里,从学校返身的女子×,遇到了早起的男子A。两眼相对望了一会,女生×似乎想要说一句什么话的神气,又似乎是等候男子A说一句什么话的神气,游移了小小时间,到后却惨然一笑回到自己所住的病室去了。男子A觉得心中全结了冰,不能再在这院子里发痴,就走到江边,看到有几个学生在堤边一个地方指指点点,看那地方雪地践踏得稀烂,晓得那一定就是昨夜这悲剧发生的地点。

他以为这女人若是恋爱自杀,必定是想到一个极完全的年青男子。他居然就这样起了一种空想:“我是不会有这种女人来爱了!”并且记起了刚才在病院所见到的女生×,一个柔弱得如一朵百合的身体,心中非常悲哀起来。

作于一九二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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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集…小说卷3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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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班站第一,点名最后才喊到,这是会明。这个人所在的世界,是没有什么精彩的世界。一些铁锅、一些大箩筐、一些米袋、一些干柴,把他的生命消磨了卅年。他在这些东西中把人变成了平凡人中的平凡人。他以前是个农民,辛亥革命后,改了业。改业后,他在部队中做的是火伕。在云南某军某师一个部队中烧火,担水,挑担子走长路,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他样子是那么的——

身高四尺八寸。长手长脚长脸,脸上那个鼻子分量也比他人的长大沉重。长脸的下部分,生了一片毛胡子,本来长得象野草,因为剪除,所以不能下垂,却横横的蔓延发展成为一片了。

这品貌,若与身分相称,他应当是一个将军。若把胡子也作为将军必需条件之一时,这个人的胡子,还有两个将军的好处的。许多人,在另外一时,因为身上或头上一点点东西出众,于是从平凡中跃起,成为一时代中要人,原是很平常的事情;相书上就常常把历史上许多名王将相说起过的。这人却似乎正因为这些品貌上的特长,把一生毁了。

他现在是陆军第四十七团三十三连一个火伕。提起三十三连,很容易使人同时记起洪宪帝制时代,国民军讨袁时在黔、湘边界一带的血战。事情已过去十年了。那时会明是火伕,无事时烧饭炒菜,战事一起则运输子弹,随连长奔跑。一直到这时,他还仍然在原有位置上任职,一个火伕应做的事他没有不做,他的名分上的收入,也仍然并不与其余火伕两样。

如今的三十三连,全连中只剩余会明一人同一面旗帜,十年前参预过革命战争,这革命的三十三连俨然只是为他一人而有了。旗在会明身上谨谨慎慎的缠裹着,会明则在火伕的职位上按照规矩做着粗重肮脏的杂务,便是本连的新长官,也仿佛把这一连过去历史忘掉多久了。

野心的扩张,若与人本身成正比,会明有作司令的希望。

然而主持这人类生存的,俨然是有一个人,用手来支配一切,有时因高兴的缘故,常常把一个人赋与了特别夸张的体魄,却又在这峨然巍然的躯干上安置一颗平庸的心。会明便是如此被处置的一个人:他一面发育到使人见来生出近于对神鬼的敬畏,一面却天真如小狗,忠厚驯良如母牛。若有人想在这人生活上,找出那偃蹇运涩的根源,这天真同和善,就是其所以使这个人永远是火伕的一种极正当理由。在躯体上他是一个火伕,在心术上他是一个好人。人好时,就不免常有人拿来当呆子惹。被惹时,他在一种大度心情中,看不出可发怒的理由。但这不容易动火的性格,在另一意义上,却仿佛人人都比他聪明十分,所以他只有永远当火伕了。

任何军队中,总不缺少四肢短小如猢狲、同时又不缺少如猢狲聪明的那类同伴。有了这样同伴,会明便显得更呆相更元气了。这一类人一开始,随后是全连一百零八个好汉,在为军阀流血之余,人人把他当呆子看待,用各样绰号称呼他,用各样工作磨难他,渐渐的,使他把世界对于呆子的待遇一一尝到了。没有办法,他便自然而然也越来越与聪明离远了。

从讨袁到如今整十年。十年来,世界许多事情都变了样子,成千成百马弁、流氓都做了大官;在别人看来,他只长进了他的呆处,除此以外完全无变动。他正象一株极容易生长的大叶杨,生到这世界地面上,一切的风雨寒暑,不能摧残它,却反而促成它的坚实长大。他把一切戏弄放在脑后,眼前所望所想只是一幅阔大的树林,树林中没有会说笑话的军法,没有爱标致的中尉,没有勋章,没有钱,此外嘲笑同小气也没有。树林印象是从都督蔡锷一次训话所造成。这树林,所指的是中国边境,或者竟可以说是外洋,在这好象很远很远的地方,军队为保卫国家驻了营,作着一种伟大事业,一面垦辟荒地,生产粮食,一面保卫边防。

在那种地方,照会明想来,也应当有过年过节,也放哨,也打枪放炮,也有草烟吃,但仿佛总不是目下军营中的情形。

那种生活在什么时候就出现,怎么样就出现,问及他时是无结论的。或者问他,为什么这件事比升官发财有意义,他也说不分明。他还不忘记都督尚说过“把你的军旗插到堡上去”那一句话。军旗在他身上是有一面的,他所以好好保留下来,就是相信有一天用得着这东西。到了那一日,他是预备照都督所说的办法做去的。他欢喜他的上司,崇拜他,不是由于威风,只是由于简朴,象一个人不象一个官。袁世凯要做皇帝,就是这个人,告百姓说“中华民国再不应当有皇帝坐金銮宝殿欺压人”,大家就把老袁推翻了。

被人谥作“呆”,那一面宝藏的军旗,和那无根无蒂的理想,都有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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