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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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切由她明了了的所需要的我自然不能吝惜。我将我所有的全部给了她,尽她在一种崭新的享受中,用情欲与温柔有意义的消磨了这初夏的日子。
我在我朋友家住了半个月,这妇人就到过那里五次。我回到××,妇人又到过七次。我的行为使我那个朋友吃惊,这好人,他倒奇怪,一个学自然科学的人,倒以为我是凭了好的命运成就的事。他仍然得使用一个好朋友的嘲弄,说我在幸运下赌赢了一注财富,在这些事上我当然用不着分辩,因为直到如今他还是对我的“科学方法”加以怀疑。
你是很明白的,两个年青人的恋爱,先是大多数维持在一个恣肆的行为上面,到不久,这游戏就转到了严肃的情形中了。我们的接近,因为距离发生问题了。我不能把朋友的家作为一个晤面的根据地,又因他种关系,要我搬到××去也办不到。而且我们同时皆不满意现状,我们皆得再进一步,费一点气力,抱一点决心,牺牲一些必须牺牲的幸福,才能达到完全。
本来对妇人只抱了复仇性格的我,在同那妇人以前所遇到的女子,我是照例只同她们在一个恣纵中过一些日子,到后又仍然因为别的事情终于分手了的。我照例同烈女人要好,慢慢的看出她的弱点,慢慢的明白了她的个性,在什么生活下就非常幸福,我就总费了些气力,把这人转给一个最恰当的丈夫方面去,我尽他们在要好中把我慢慢疏忽,我尽他们成为一对佳偶,这样人是很有几个的,可惜我这时不能为你说及。但是,自从我一同这牧师太太恋爱以后,我就觉得我应当结婚,而且结婚的女人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了。我真正为了那不可当的温柔,以及不可当的热情投了降,把一点理性完全失去,要作那使袋鼠祷告上帝处罚我的事了。
我们不顾一切,计划到离开××的生活,甚至于把必须的向社会的辩诉也准备好了。
但是这是一件事实,不是一个架空的故事,我们仍然因为一些使人不相信的新事分手了。为一个比见面更突然的事所打击,她因为到我住处往返来去的长途汽车上,翻了车,一 车的人皆连同那一辆汽车摔在路旁小河里面,这意外事情的发生,只去我们离开××两天以前,我在第二天见到当地报上所载的消息,计算时间正是她坐回家的一辆车。我赶忙坐了车到××镇朋友家去。一见到君子母亲,我就知道她也早已知道了这件事。那朋友,还料不到我们的情热,料不到我在两天后就准备要带了那牧师女人逃走,仍然是那科学家样子冷静,而说出玄学家的话语。他说,“你的气运触了礁石,昨晚应当做了一个恶梦。”我不理他,就问他太太知不知道是住在什么医院。君子母亲说听他们说到是住在家里,伤处不大,正想等你来一同去看看。
我们不久就到了那教堂旁牧师的家里,在门前小廊下遇见了那牧师,好象是镇夜没有睡眠,心绪非常芜杂的样子,坐在那小椅子上调一碗粥。
自从我同到那女人要好以后,我是只到过他家四次,如今已经有十七天不见到了这博学牧师的。他看到我来了,非常激动,他一点也不明白我同他太太在他背后作的事情。他还以为是我看了报或到朋友家听到君子母亲谈到,才特地来看他同病人的。君子母亲问了他一句话,他即刻就引我们到那妇人的住房去。他进了房,很忧愁的走到妇人床边去,温柔的喊妇人一个奇怪的名字,象是父亲称呼最小的儿女一样神气,告正闭了眼眯着的妇人,有朋友来看望。妇人象是知道来的是我,没有把眼睛即刻睁开,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明白这上面所隐藏的意义。我知道那丈夫的温柔使我难过以外,也使这妇人有一种惭愧。到后把眼睛开了,在那薄媚的脸上保留着惨惨的微笑,我们都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听到那袋鼠牧师,说了许多废话,他说到当他听到翻车的时候如何惊惶,到后知道了她在车里又如何着急,到后把人用汽车送来又如何忙乱,他且在这些叙述中,不忘记告我们他对于医药的知识与看护的知识。一个牧师天生就是口舌叫卖的脚色,但我还没有遇到第二个牧师有这个人的博识,且把这知识有条有理的倾泻给人听。当牧师说到一切时,躺在床上用绷带束了头部同臂膊的受伤人,她只是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到半秃顶的丈夫。她的皮肤为倾跌所擦伤,她的心为那丈夫也擦伤了。我看到这情形,我想说出几句话,就全没有相宜的话。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软弱,我不能救济我自己,我看明白有些地方我不及那袋鼠,我懂到女人在某一种情形下会生出一种牺牲自己的心情,因这个突变的事情,我将在一个失败的局面下过日子了。我有些地方,只有承认我那朋友的不科学见解,命运的手抓着我时,尽人事的摆脱,终归无效,我就只好屈服了。
回到朋友家时我感到消沉。我看出我的失败。虽然仍旧不忘记尽人事的种种必须办法。
(到这里我曾问到他的理论。)
理论是不适用了。理论的失败在事实的特殊。我听到这丈夫是一个医生,我就得承认我们的逃亡是只好当成一个将来的可笑故事讲讲了。我那时恨我不是学医的人,因为除了我是一个好医生,我没有方法可以把自己在这个时候战胜那牧师了。我是在任何事情上不忘记“时间与空间”的一个人,在恋爱的成败上我尤其明白这时空的影响。这时她病倒在自己家中,这家中即或是仇人的家,服侍她的即或是她平时所认为仇人的人,因为时间使她的心上勾出了空间,她将在一 些反省上看出自己的过失。她将为一些柔情体贴所征服,觉到生活的均衡为适用,而把冒险的热情消磨在回想里。要想她仍然如往日一样,同我在一种昏看情形中背了那丈夫逃走,或者离婚,这妇人有考虑的必要,而且这考虑结果,她将按照一个妇人的本能,愿意在平安中保持现状,不愿意向新的生活作一件冒险的投资了。
当夜我住在朋友那小书房中,为了恐怖自己为自己的幻象所苦恼,我同朋友谈了许多另外一些关于学问上的问题。我避开女人的事情不提,仍然象平常许多时节的我了。到后我仍然好好的睡了,因为我需要一个更明澈的头脑,预备在明天再到那牧师家中去看看,或者新的日子能够给我一个新的希望,我不承认我的惨败不可收拾。
第二天我一个人到牧师家中,还是早上,仍然在那病室中,听那个牧师谈关于女人晚上发烧的事。那太太,静静的,柔弱的,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间或把眼光同我作一次短短接触,那眼光中充满了的异常的忧愁。牧师到后很机警的把我拉到外边,向我说,“她发烧,她昨夜说了许多梦话,全是很可怜的一些言语。你来得正好,我希望你陪到她坐坐,谈点话,解解她的闷,我到××有一点事去。我无论如何要下午才能回来。我这个提议你一定不会拒绝。”把这个话说完,我们对望了好一会。这是互相人格的了解的对视,不是嗔恨,缺少恶意,我从我的对手眼睛里,望得出一种悲悯博大的精神,我明白他所听到的梦话一定与我有关,我明白这个人虽明白了这事也仍然是毫无芥蒂,且即想在这个错误上加以一 种最妥当的补救方法。他理解我而且信任我,他很费了一些思索才会说出这样话来。他一定已经同妇人说了什么话,将给我一个机会同妇人商量处置的方法,他且告给了我下午才会返身,是明明白白说到有许多话许多事情是可以在他没有回家以前办好的。我懂到这个人的意思,平时饶舌的技能,一 切皆在一个奇怪的敌人面前失去了。
我想他既然这样了解我,我也不能再在他面前有所掩饰了,就一句话不说,同他紧紧的握了一下手,这牧师,用他慈悲而又羡慕的眼光望了我一眼,抹哪那秃头,走出去了。
我等了一会,才走到女人房中去。
“×,××牧师走了,要我留到这里陪你。”我说过了这话,就坐在床旁一张椅子上望到女人的脸。
妇人想了一阵,象是对于我这句话加以一种精密的分析,又象是在另外一件事上作一种遐想,到后才轻轻的说,“你过来一点。”我坐近了一点,把一只手放在那女人嘴边,女人吻了我那手一下,低声的问我,“××同你说了些什么话?”
“他告我你晚上发烧,说梦话说得很多。他似乎完全明白了我们的事情。他好象一夜都没有睡觉。我不知道他怎么样虐待了你。”
女人说,“他虐待我吗?是的,这真是虐待!他知道我们要逃走,他是并没有说什么重话的。他并不向我说过一句使我伤心的话。他只说人太年青了,总免不了常常要做一点任性的事情。他说年青人永远不会懂老年人。他说我的自由并不因为嫁了他而失掉,但应当明白的做一切负责的事情。他说你是一个好情人,他毫无干涉我们接近的意思,他只愿意我们不要以为他是一个顽固的老年人,对于他抱一种误解的责难,就够了。……他对于我就是这种虐待。”女人说过后,就哭了。
我也被这老东西的话虐待了。我的聪明,我的机智,我的种种做人的进取的美德,为这个精巧的谎话所骗,完全摧毁无余,想维护那个三日前的主张,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了。
我们逃走的计划,自然是办不到了。我因为这突然的转变,我感到应当牺牲的是我自己了。
我终于在这个牧师回家以前,返到朋友家中,稍稍坐了一会。就转××去了。
(我说,那你就这样输给那牧师了么?)我输了。只输过这样一回。因为这次的事情,使我的性格也大变了。我懂女人,越懂女人也越不能把自己跌在一件恋爱上,所以现在真就成为“素人”了。
那女人我到后是仍然见到的,她还来找过我一次。可是我感到一点伤心,我好象只是用一种热情来把女人的身体得到,那无限温柔的心,还仍然是那牧师的。我对于那牧师,在我心上增加了一种惭愧。我没有理由再到那里去了。这人第一面似乎就明白我同他谈话,就只是为得同他年青的美丽的妻亲近。他早就看得出我的目的。他早知道他的妻会同我做出一点不检点的事。如今听到要逃走了,仍然毫不激动,只以为应当看清楚周围有非逃不可的时候,再来计划到这与社会习惯相违的行为。他知道怎样采取了最聪明的方法,使我们毫不因为这发现感到难堪。这成精的人,这有道行有魔力的男子,在他面前他使我自己看出自己的愚蠢,我一个人终于逃走了。
当朋友把故事谈到最后时,我笑了。因为我不相信这故事的发展与结束。我说,“一个那么长于理论的人,在这件事上,是还缺少一个必需失败的充分理由的。”
“要明白理由么?我先前不是说过,我总是把我所爱的女人,为她选上一个与她最相宜的男子这件事么?我是一个好情人,却并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不能在恋爱上扮小丑,就只是这一个理由,那女人我就再也不见面了。”
“难道就这样结束么?”
“你以为应当怎么样结束呢?”
……
到后我们出去时,走到山门边,买桂花栗子,朋友正弯下腰去拾栗子,见有一个年青女人正想下轿,后面一个轿子上的中年男子,象是那女人的父亲,就用北方话说,“天气夜了,不要看那些鱼。”两顶藤轿就从山门外走过,向岳坟路上,消失在那几株老栗树后了。那时天气的确已经快要断黑,天上的霞已经作深紫色,朋友忽然象有了心事,问我是不是常常为一种天气把自己的性格变化,我说这变化是有的,但只是暂时,不是永远。他却说,他是与我不同的。因为我那时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他也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我们就没有再说什么话。
回到旅馆朋友说明天想返上海,因为什么我是不明白的,当时我曾用笑话说,“是不是仍然还得过××去作那牧师座上的嘉宾?”朋友点点头,接着就狂笑了许久。
早上看时报,看到××通讯,想起那正是朋友所说故事发生的那县分,我发生一种莫可名言的兴味,过细看了一下内容。上面说:……××牧师,被十七夜的窑市变兵戕杀后,已有三名变兵被七营捉获解剩当时把那报纸剪下,想到去问问一个与那朋友常常通信的熟人,问了许多人皆说听说是在唐山煤矿公司总务科做事。
我正想把这剪下的报纸寄去,朋友却正从北平来信告我,最近已经同一个协和医学院的女生订婚了,这独身的计划的变更,是完全在玉泉谈那故事以后望到天上红霞所生的新的生活态度。看了那个信,我把它连同那一片剪下的报纸一起丢到火炉里,望到它燃过后作浅蓝色火焰,许久未熄,我心上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