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文集-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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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主愿意再出点钱呢,一刀两断,房子便归了他。他要是不愿意呢,或是找钱太少呢,就另卖。这自然很麻烦,因为契纸没在天赐手里。可是也有办法,王老师有办法;非打官司不可呢,也只好打它一场。王老师去给办,他现在眼皮子很宽,他有人有钱,官司打输了——就打算是输了——也得争这口气。“一卖,本家又来呢?”虎爷问。
“都把他们锁到衙门去,”王老师的脸已喝红,一劲儿扯袖子:“衙门里咱有人,军队里咱有人,好虎爷的话,咱王宝斋为朋友不能含忽了!老山东有个牛劲!”
吃过了饭,王老师的小褂湿得象水洗了的,擦了五把手巾。“你们上哪儿?”他们没地方去。“这么着吧,干你们的去,咱们明天不见后天见。我去看几个朋友。要找我的话,南街南头万来栈。那两匣点心,你们拿家去,我就不到老黑那里去了。先替我问虎太太好!你们住在哪儿?”
天赐借笔给老师写下住址。老师已是五十多的人,眼已有点花,掏出大水晶墨镜看了看:“我说你有聪明,看这笔字,我要不给你找个文墨事儿作,我是个屌!”他开发了饭帐,耍手给了虎爷十块一张的票子:“给虎太太买点什么吃。”
天赐们回了家。吃得过于饱,在道上就发了困;躺在床上,可又睡不着,他想着王老师。起来,得和虎爷谈谈:“虎爷,老师真能给找个事吗?”
“哪摸准儿去!”虎爷也困眼矇卑的。“给她,一给十块;没我的事!”虎爷已把十块钱给了月牙太太,他不能扣下她的。“要是找着事,咱们可就不用作买卖了?”
“八字还没有一撇,先别闹油!”
“咱们先来包小叶喝喝,横是行了吧?”
“那倒行,我也怪渴的,烧羊肉太咸了!”
月牙太太的月牙更斜了,她张罗给买小叶去,她有了十块钱,袋里藏着呢。
“你要是把那十块钱丢了,不把你打成小叶,你踢着我走!放下!”
月牙太太把票子给了天赐,“你给我拿着,我得先作件褂子,看我这件,看!”
“你们是一路货!”虎爷下了总评语。
“我要是作了官,虎太太,”天赐故意的气虎爷,“给你作件纱的!”
喝过了茶,二人全睡了。虎爷鼻子眼上爬着三个苍蝇,他利用打呼的力量把它们吹了走,而后又吸回来。天赐床上的臭虫为是过节,白天就出来了,他会用脊背蹭,把臭虫辗碎。他们睡去,虎太太由天赐的袋中掏出票子来,上了街,去买布——三个人一人一件大褂料,她并不自私。
等了两天,王宝斋没露面。天赐嘬不住劲儿了。可又不好意思找老师去。就是去也得买点礼物,这是规矩。跟虎爷商议。虎爷也怕王老师鲇溜了,可是反对送礼。天赐是非带着礼物不去。折衷的办法是把卖剩下的果子挑好的装一筐,二人都同意。到了万来栈,王老师还没走,可是出去了,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天赐稍为放点心。
第五天头上,栈里的伙计找他们,说王先生在五福居等着他们呢。二位都穿上新大褂,连虎爷也不抱怨月牙太太了,新大褂到底是体面。
五福居是云城最出名的饭馆,有几样拿手菜,苍蝇特别的多,老鼠白天就在地上跑。五福居发财都仗着这苍蝇与老鼠,不准打;一打它们,买卖准出毛病。
王老师在间雅座里看苍蝇们彼此对追玩呢。“来了,伙计们?坐,宽了大褂!我说,我已经定了几个菜,你们还要什么。客气是个屌!”王老师的真诚是随时用起誓封起来的酒饭吃个不离,王宝斋开始报告:“房子还是归了典主,这省点事,虽然伤耗俩钱儿。两所房按现在的市价,值五千五,卖不上六千,云城穷啊!押了三千,总算他妈的会押;现在人家愿再找一千五。一千五就一千五吧,咱们不是等着钱使?这算是停妥了,只等你去画押,天赐。这有了一千五,是不是?吃菜!我呢,欠牛老者一千,他连利钱也没要过,好银儿!一年按一分利算,我就欠着你,天赐,连本带利两千多,是不是?喝一盅!我不多还,也不少,还你二千五,行不行?算在一块儿,这是四千。”王老师喘了口气,把一小碟菜扒拉在嘴里。“这四千,我可不能交给你,你不用瞪眼;吃菜!我想好:给虎爷五百,开个小果局子。”
“哼,先摆着摊子好。”虎爷说的很不响亮,因为嘴里堵着一口菜:“买果子的里里外外,我还没全摸着门;拿摊子试手也好。再说呢,一个大摊子并不比小局子的买卖小。”“不管你怎样吧,反正给你留下五百,对给个铺子,哪时用哪时取。合着咱们还有三千五。天赐你有聪明,我想了,你应当念书去。跟我上北平,到那儿我把你安置好,你上你的学,我去干我的。钱,我给你存在银行里,一年取五百,四年是二千。这二千存活账,那一千五存长期四年,毕了业好手里有俩钱。钱是你的,花多少可得由着我;一年五百足足的够了。是这么着不是?”
天赐的心要跳出来,北平!上学!一年五百!可是“我连中学都没上。”
“那没关系!”王老师瞪着眼:“没关系。我虽不懂学校的事儿,可是常来来往往,常有人托我办这路事。北平有卖文凭的地方,买一张中学文凭。前些日子我还替孙营长的少爷买过一张。买了文凭就去报考,自要你交钱,准考得上。咱们熬个资格,你有聪明!作买卖你不行,天生来的文墨气儿,是不是?”
“咱们什么时候走呢?”天赐的心已飞出去。
“过两天,听我的信儿。”
“把虎爷搁在这儿?”天赐舍不得虎爷。
“你带着他干吗?放假的时候不会来看他吗?”
吃过饭,大家又分了手,天赐的鼻子又卷起多高来。虎爷家去整理天赐的铺盖,天赐和他要了几块钱在街上转转,得制办点衣裳。
小摊上有身白布洋服,长短合适,只是肥着些,天赐花了两块钱买下。又买了条东洋领子,一条花蛇皮似的领带,运回家来。叫月牙太太给他浆洗了,他把裤子趁着潮劲放在褥子底下,躺在床上压了半天。一边躺着一边盘算:还得买汗衫,皮带,皮鞋,洋袜……还得要钱。
虎爷又给了他十五块钱。他不赞成这鬼子衣裳,可是天赐就要走了,不能再勒着他。二十年的工夫,看他长大的,虎爷心里很难过,不能还不往外掏钱。
制买齐全,天赐上了装。白洋服象莲蓬篓,不抱着腰,而专管和袖子磨擦。领子大着一号,帽子后边空着一指,无风自转。裤腿短点,露着细腿腕,一挺胸就揪上一大块来。皮鞋可是很响,花领带也精神。虎爷说:“真够洋味,狗长犄角!”全院的精神也为之一振,“先生”发了洋财,孩子们向他嘀哩嘟噜,作为是说洋话。天赐要笑又不好笑,把手放在裤袋里,心中茫然。
虎爷送他们上车,给天赐买了盒避瘟散,怕他晕车。火车一动,他的泪落下来。天赐平地被条大蛇背了走。直到车没了影,虎爷还在那儿立着呢。
天赐后来成了名,自会有人给他作传,——不必是一本——述说后来的事。这本传可是个基础的,这是要明白他的一个小钥匙。自生下到二十岁的生活都在这里。我们可还是不晓得他的生身父母是谁;大概他的父,也许他的母,是有点天才的。以上所记的很可以证实这一点。聪明是天生带来的,至于将来他怎样用他的聪明,这里已给了个暗示。这是个小资产阶级的小英雄怎样养成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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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博士(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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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书社出版部早就约我写篇较长的文章,有种种原因,使我不敢答应。眼看到寒假了,出版部先生的信又来到,附着请帖,约定在香港吃饭。赔上几十块路费也得去呀,交情要紧。继而一想,不赔上路费而也能圆上脸,有没有办法呢?这一想,便中了计。写文章吧,没有旁的可说。答应了。
答应了,写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可真难倒了英雄好汉。大体上说,长篇总是小说喽,我没有写诗史的本领,对戏剧是超等外行。只能写小说——好坏是另一问题。写什么呢?想了好久,题目决定为《文博士》。是什么呢?不能说,说破就不灵了。内容?还是不能说,没想出来呢,再逼我,要上吊去了。我实在想不出答复来。这不是发牢骚,也不是道歉,这是广告。广告不可骗人过甚,所以我不能说:读完此篇,独得十五万元,也算序。
一九四○,十二,五,老舍于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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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博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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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路过南门或西门,看见那破烂的城楼与城墙上的炮眼,文博士就觉得一阵恶心,象由饭菜里吃出个苍蝇来那样。恶心,不是伤心。文博士并不十分热心记着五三惨案。他是觉得这样的破东西不应该老摆在大街上;能修呢,修;不能修呢,干脆拆去!既不修理,不又拆去,这就见出中国的没希望。
中国的所以没希望,第一是因为没有人才,第二是因为有几个人才而国家社会不晓得去拔用。文博士这么想。以他自己说吧,回国已经半年了,还没找到事情作。上海,南京,北平,都跑过了,空费了些路费与带博士头衔的名片,什么也没弄到手。最后,他跑到济南来;一看见破城楼便恶心。
当他初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不能拿中国与美国比,这不仅是原谅中国,也是警告自己不要希望得过高。按理说,他一回来便应得到最高的地位与待遇。倘若能这样,他必定有方法来救救这个落伍的国家;即使自己想不出好主意来,至少他有那一套美国办法可以应用。算算看吧,全国可有多少博士?可有多少在美国住过五年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可是,他早就预备好作退一步想,事情不要操之过切,中国是中国;他只希望每月进四五百块钱,慢慢的先对付着,等到羽翼已成,再向顶高的地方飞。他深信自己必能打入社会的最上层去,不过须缓缓的来,由教授或司长之类的地位往上爬,即使爬不上去,也不至于再往下落。志愿要大,步骤要稳,他不敢希望这个社会真能一下子就认清博士的价值。他不便完全看不起中国,因为自己到底得在这里施展本事——往不好听里说,是必须在中国挣饭吃。他想好了,既是得吃中国饭,就得——不管愿意不愿意——同情于这些老人民,承认他们是他的同胞,可怜他们,体谅他们。即使他们不能事事处处按照美国标准来供养他,他也只好将就着,忍受着,先弄个四五百元的事混着。
回来半年了,半年了,竟自没他的事作!他并没因此而稍微怀疑过他自己;他的本事,他的博士学位,不会有什么错儿,不会。那么,错处是在国家与社会,一个瞎了眼的国家,一个不识好歹的社会,他没办法。他,美国博士,不能从下层社会拾个饭碗,抢点饭吃;他必须一坐就坐在楼上。要是他得从扫地挑水作起,何必去上美国得博士?他开始厌恶这个不通情理的社会,处处惹他恶心,那俩城楼就是中国办法的象征。假若不为挣钱吃饭,他真不想再和这个破社会有什么来往!这个社会使他出不来气。
更可气的是,以能力说,他在留学生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留学生里能露两手儿,可是容易的事?哼,到了国内,反倒一天到晚皮鞋擦着土路,楞会找不到个事;他真想狂笑一场了。
在留学期间,他就时时处处留着神,能多交一个朋友便多交一个,为是给将来预备下帮手。见着谁,他也不肯轻易放过,总得表示出:“咱们联合起来,将来回到国内,这是个势力!”对比他钱多,身分高的,他特别的注意,能够于最短期间变成在一块儿嘀咕的朋友。比他身分低的,他也不肯冷淡。他知道这些苦读书的青年都有个光明的将来,他必须拉拢住他们,鼓励他们:“咱们联合起来,一群人的势力必定比一个人的大;捧起一个,咱们大家就都能起来!咱们不愁;想当初,一个寒士中了状元,马上妻财位禄一概俱全。咱们就是当代的状元,地位,事业,都给咱们留着呢;就是那有女儿的富家也应当连人带钱双手捧送过来!不是咱们的希望过高,是理应如此!”这个,即使打不动他们的心,到底大家对他亲密了一些。自然也有几个根本不喜欢听这一套的,可是他也并不和他们红着脸争辩,而心里说:有那么一天,你们会想起我的话来!
这样,贫的富的都以他为中心而联合起来——至少是他自己这么觉得——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才力与手腕。有时候宁肯少读些书,他也不肯放弃这种交际与宣传。留学生中彼此有什么一点小的冲突,他总要下工夫去探听,猜测,而后去设法调解。他觉得他是摸住大家的脉路,自己是他们的心房,他给大家以消息,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