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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老舍文集-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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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你与李应,李静与王德!”

“怎么?”

“不敢跑!不敢跑!现在,把跑的机会也没有了!”“四哥!”龙凤叹了一口气,“往事不用再说。我问你,李应是生是死?”

“他要是跑了,他就是活了;我没得着他的消息,可是我敢这么下断语!”

“万一他要回来,你可千万告诉他,我还等着他呀!”“我不上心,我是狗!”赵四当着妇女不敢起极野的誓!

“四哥!我谢谢你!以后的消息是全凭你作枢纽了!”“没错,姑娘!”

“好!这是我的通信处,他回来,或是有消息,千万告诉我!”

“可我不会写字呢?”

“姓赵的赵你会写罢?”

“对付着!”

“一张白纸上写着一赵字,再求别人写个信封,我就明白是他回来了!四哥,办的到办不到?”

妇人要是着急,出的主意有时候轻微的可笑,可是她们的赤子之心比男人多一点!

“办的到!好!姑娘,一路平安!”

。。



老张的哲学(45)

小!说
赵四没有什么哲学思想,他对于生、死、生命……等问题没有什么深刻的见解。他也不似诗人常说“生命是何等酸苦的一篇功课呢!死罢!”他只知道:到生的时就生,到死的时候就死!在生死中间的那条路上,只好勇敢的走!可是,到底什么时死呢?据他想:典当铺里没有抵押品,饼铺里不欠钱,穿着新大褂,而且袋中有自由花的两角钱,那就是死的时候!

赵四的理想有一部分的真理:人们当在愁波患海之中,纵身心微弱,也还扎挣着往前干,好象愁患的链锁箍住那条迎风欲倒的身体,欲死而不得。这样的一个人,一旦心缝中觉得一阵舒服,那团苦气再拧结不住;于是身上一发轻,心中一发暖,眼前一发亮,死了!

李老人便是这么一个在患难中浮泛的人,他久病的身体好似被忧患捆住,胶住,他甘心一死,而那条酷虐的铁链越箍越紧,他只能用他的骨瘦如柴的身躯负着那一片海水似的愁闷。现在,他把老张的债清了,他的侄女又在他的左右了,他的侄子跑了,跑了是正合他的意,于是他心里没有可想的了,那层愁苦的胶漆失了紧缚之力!他自己知道,于就寝之前,自己照了照镜子,摸了摸眉间的皱纹,觉得舒展开了。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盖好了被子,长眠去了!…………

他死了!死去一天,两天,三天,……世界上没有事似的:风吹着,雨落着,花开着,鸟唱着……谁理会世上少了一个人!

她,李静,闭眼看见他,睁眼看见他,他还是她自幼相从的叔父,然而他可摸到的身体已埋在沙土之中了!风,雨,花,鸟,还依然奏着世界的大曲,谁知道,谁理会世界上少了一个人,世界上有个可怜的她!

王德在灵前哭了李老人一场,然而没有和她说话!她又看见了他一次,他已经是别个女人的他了!

赵姑母只在李老人死的第二日哭了她兄弟一阵,把李老人所卖的五彩瓶的钱,除李应花去的,还有二十多元,交给李静,一句话没多说的走了!她不能理李静,李静是个没廉耻的女孩子,临嫁逃走的!

蓝小山写来一对挽联,穿着一身重孝,前来吊唁。然后对她供献他的爱情,这是他的机会,她没有理他!孙守备帮助她料理丧事,安慰着她:“姑娘!我就当你的叔父,你将来的事有我负责,只不要哭坏你的身体!……”王德是别人的了!

李应不知到那里去!

姑母家回不去,也不肯去!

蓝小山的爱情不能接受!

孙守备的恩惠无可为报,而他的护持也不能受,他的思想和她的相隔太远!

别人,没有知道她的,更没有明白她的!

…………

她找她叔父去了!

花谢花开,花丛中彼此不知道谁开谁谢!风,雨,花,鸟,还鼓动着世界的灿烂之梦,谁知道又少了一朵鲜美的花!她死了!

…………

这段故事的时期,大概在中华民国八九年到十一二年之间。到现在我写这个故事,一切的局面已经不是前几年的故态;如步军统领衙门几年前还是个很有势力的,现在已经是历史上的材料了!我们书中的人物,死的没法再生,而生的在这几年内,又变化万端了。

我们第一位英雄老张,因他盟兄李五作了师长,一个电报送到北京政府保荐老张作南方某省的教育厅长。老张与教育厅长两名词发生关系以后,自有新闻纸与政府公文作将来为老张写传记的材料,不用我们分心。我所应当在这里附带说一两句的是:老张作厅长之后娶了两个妾,一共还没用了五百块钱。这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事。……听说李应跑到天津,现在已经成立了一些事业。他由赵四处得到龙凤的通信处,给她写过几封信,而一封回信也没接到。据传说龙凤嫁了一个富人,她的父亲已辞去教会的事不作,而与女儿女婿一处住。李应当怎样的难受?……孙八经孙守备的监视,不敢再萌娶妾的心。大概俟孙老者死后再说。可是现在孙老者还十分健壮。龙树古把欠孙八的钱还清,孙八把一千多元都交给了李山东,扩充他的买卖。……

南飞生因作事有手腕,已经作了县知事,听说也颇赚钱呢!

王德父亲死了,他当了家,而且作了父亲,陈姑娘供献给他一个肥胖的大男孩!……蓝小山换了一副玳瑁边的赭色眼镜,因为蓝眼镜好象不吉祥似的。别的事,与其说我们不知道,还不如说我们不明白蓝小山的玄妙,较为妥当。

赵四还是拉车挣饭吃,有一次真买了一对小白老鼠给小三,小四送去那对小白老鼠也不如赵四有趣!…… 

。。



火葬(序)

。网
在七七抗战那一年的前半年,我同时写两篇长篇小说。这两篇是两家刊物的“长篇连载”的特约稿,约定:每月各登万字,稿酬十元千字。这样,我每月就能有二百元的固定收入,可以作职业写家矣。两篇各得三万余字,暴敌即诡袭芦沟桥,遂不续写。两稿与书籍俱存济南的齐鲁大学内,今已全失。十一月,我从济南逃出,直到去年夏天,始终没有写过长篇。为稍稍尽力于抗战的宣传,人家给我出什么题,我便写什么,好坏不管,只求尽力;于是,时间与精力零售,长篇不可得矣。还有,在抗战前写作,选定题旨,可以从容搜集材料,而后再从容的排列,从容的修改。抗战中,一天有一天的特有的生活,难得从容,乃不敢轻率从事长篇。再说,全面抗战,包罗万象,小题不屑于写,大题又写不上来,只好等等看。

去年夏天来碚,决定写个中篇小说。原因:(一)天气极热,不敢回渝;北碚亦热,但较渝清静,故决定留碚写作。(二)抗战中曾屡屡试写剧本,全不象样,友好多劝舍剧而返归小说。(三)荣誉军人萧君亦五在碚服务,关于军事者可随时打听。

天奇暑,乃五时起床,写至八时即止,每日可得千余字。本拟写中篇,但已得五六万字,仍难收笔,遂改作长篇。九月尾,已获八万余字,决于双十日完卷,回渝。十月四日入院割治盲肠,一切停顿。二十日出院,仍须卧床静养。时家属已由北平至宝鸡:心急而身不能动,心乃更急。赖友好多方协助,家属于十一月中旬抵碚。二十三日起,缓缓补写小说;伤口平复,又患腹疾,日或仅成三五百字。十二月十一日写完全篇,约十一万字,是为《火葬》。

写完,从头读阅一遍,自下判语:要不得!有种种原因使此书失败:(一)五年多未写长篇,执笔即有畏心;越怕越慌,致失去自信。(二)天气奇暑,又多病痛,非极勉强的把自己机械化了,便没法写下去。可是,把身心都机械化了,是否能写出好作品呢?我不敢说。我的写作生活一向是有规律的,这就是说,我永远不昼夜不分的赶活,而天天把上半天划作写作的时间,写多写少都不管,反正过午即不再作,夜晚连信也不写。不过,这种细水长流的办法也须在身体好,心境好的时候才能办得通。在身心全不舒服的时节,象去年夏天,就没法不过度的勉强,而过度的勉强每每使写作变成苦刑。我吸烟,喝茶,楞着,擦眼镜,在屋里乱转,着急,出汗,而找不到所需要的字句!勉强得到的几句,绝对不是由笔中流出来的,而是硬把文字堆砌在一处。这些堆砌起来的破砖乱瓦是没法修改的,最好的方法是把纸撕掉另写。另写么,我早已筋疲力尽!只好勉强的留下那些破烂儿吧。这不是文艺的创作。而是由夹棍夹出来的血!(三)故事的地方背景是文城。文城是地图上找不出的一个地方,这就是说,它并不存在,而是由我心里钻出来的。我要写一个被敌人侵占了的城市,可是抗战数年来,我并没在任何沦陷过的地方住过。只好瞎说吧。这样一来,我的“地方”便失去使读者连那里的味道都可以闻见的真切。我写了文城,可是写完再看,连我自己也不认识了它!这个方法要不得!

不过,上述的一些还不是致命伤。最要命的是我写任何一点都没有入骨。我要写的方面很多,可是我对任何一方面都不敢深入,因为我没有足以深入的知识与经验。我只画了个轮廓,而没能丝丝入扣的把里面装满。

抗战文艺,谈何容易!

有人说:战争是没有什么好写的,因为战争是丑恶的破坏的。我以为这个意见未免太偏。假若社会上的一切都可以作为文艺材料,我不知道为何应当单单把战争除外。假若文艺是含有奖善惩恶的目的,那么战争正是善与恶的交锋,为什么不可以写呢?而且,今日的战争是全面的,无分前方后方,无分老少男女,处处人人全都受着战争的影响。历史,在这节段,便以战争为主旨。我们今天不写战争和战争的影响,便是闭着眼过日子,假充胡涂。不错,战争是丑恶的,破坏的;可是,只有我们分析它,关心它,表现它,我们才能知道,而且使大家也知道,去如何消灭战争与建立和平。假使我们因厌恶战争而即闭口无言,那便是丢失了去面对现实与真理的勇气,而只好祷告菩萨赐给我们和平了。

今天的世界已极显明的分为两半,一半是侵略的,一半是抵抗的,一半是霸道的,一半是民主的。在侵略的那一半,他们也有强词夺理的一片道理好讲。因此,在抵抗暴力与建设民主政治的这一半,不但是须用全力赴战,打倒侵略,他们也必须阐扬他们的作战目的,而压倒侵略者的愚弄与谎言。我们的笔也须作战,不是为提倡战争,颂扬战争,而是为从战争中掘出真理,以消灭战争。我们既不能因冷淡战争,忽视战争,而就得到和平,那么我们就必须把握住现实,从战争中取得胜利;只有我们取得胜利,世界才有和平的曙光。我们要从丑恶中把美丽夺回,从破坏中再行建设。这是民主同盟中每一个公民应负起的责任,为什么作家单单不喜欢这个调调儿呢?

这可就给作家们找来麻烦。战争是多么大的一件事呀!教作家从何处说起呢?他们不知道战术与军队的生活,不认识攻击和防守的方法与武器,不晓得运输与统制,而且大概也不易明白后方的一切准备与设施。他写什么呢?怎么写呢?

于是,连博学的萧伯纳老人也皱了眉,而说战争是没有什么可写的了——我记得他似乎这么说过。于是,战时的出版物反倒让一个政治家或官吏的报告——象威尔基的《天下一家》与格鲁的《东京归来》——或一位新闻记者的冒险的经历,与一个战士的日记,风行一时了。不错,一本讲恋爱故事的剧本,或是有十个嫌疑犯的杀人案的侦探小说,也能风行一时,销售百万,可是无奈读者们的心中却有个分寸,他们会辨别哪个是天下大事,哪个是无聊的闲书。等到时过境迁,人们若想着看反映时代的东西,他们会翻阅《天下一家》,而不找藏在后花园里的福尔摩司!

而且他们会耻笑战时的文人是多么无聊,多么浅薄,多么懦弱!

从这一点来看,《火葬》是不可厚非的。它要关心战争,它要告诉人们,在战争中敷衍与怯懦怎么恰好是自取灭亡。可是,它的愿望并不能挽救它的失败。它的失败不在于它不应当写战争,或是战争并无可写,而是我对战争知道的太少。我的一点感情象浮在水上的一滴油,荡来荡去,始终不能透入到水中去,我所知道的,别人也都知道,我没能给人们揭开一点什么新的东西。我想多方面的去写战争,可是我到处碰壁,大事不知,小事知而不详。战争不是不可写,而是不好写。

我晓得,我应当写自己的确知道的事。但是,我不能因此而便把抗战放在一边,而只写我知道的猫儿狗儿。失败,我不怕。今天我不去试写我不知道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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