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短篇小说选-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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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你是愤怒的,你是带着民族的情感很激愤地在街上走。因为那时候别人还
看不见,还不怎样觉着,可以说一点也不觉着上海必要成为今天这样子。果然不错
,不到一个月,上海就成为你所预言的今天这个样子了。”
马伯乐轻蔑地用他悲哀的眼睛做出痛苦的微笑来。
张大耳朵在地上用脚尖弹着自己的身体,很凄惨地,很诚恳地招呼着马伯乐:
“老马,难道你近来害了相思病吗?”
这一下子反把马伯乐气坏了。他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想:
“这小子真混蛋,国家都到了什么时候,还来这一套。”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张大耳朵说:
“我真不能理解,中国的青年若都像你这样就糟了。头一天是一盆通红的炭火
,第二天是灰红的炭火,第三天就变成死灰了”
张大耳朵也不是个有认识的人,也不是一个理论家。有一个时候他在电影圈里
跟着混了一个时期,他不是导演,也不是演员,他也不拿月薪,不过他跟那里边的
人都是朋友。彼此抽抽香烟,荡荡马路,打打扑克,研究研究某个女演员的眼睛好
看,某个的丈夫是干什么的,有钱没有钱,某个女演员和某个男演员正在讲恋爱之
类。同时也不能够说张大耳朵在电影圈里没有一点进步,他学会了不可磨灭的永存
的一种演戏的姿态,那就是他到今天他每一迈步把脚尖一颤的这一“颤”,就是那
时候学来的。同时他也很丰富地学得银幕上和舞台上的难得的知识;也知道了一些
乐器的名称,什么叫做“基答儿”,什么叫做“八拉来克”。但也不能说张大耳朵
在电影圈里的那个时期就没有读书,书也是读的,不过都是关于电影方面的多,《
电影画报》啦,或者《好菜坞》啦。女演员们很热心地读着那些画报,看一看好莱
坞的女明星都穿了些什么样的衣服,好菜坞最新式的女游泳衣是个什么格式,到底
比上海的摩登了多少。还有关于化妆部分的也最重要,眼睛该徐上什么颜色的眼圈
,指甲应该涂上哪--种的亮油好呢,深粉色的还是浅粉色的?擦粉时用的粉底子
最要紧,粉底子的质料不佳,会影响皮肤粗糙,皮肤一粗糙,人就显得岁数大。还
有声音笑貌也都是跟着画报学习。男演员们也是读着和这差不多的书。
所以张大耳朵不能算是有学问的人。但是关于抗日他也同样和普通的市民一样
的热烈,因为打日本在中国是每个人所要求的。
张大耳朵很激愤地向着马伯乐叫着:
“老马,你消沉得不像样子啦!中国的青年应该这个样子吗? 你看不见你眼
前的光明吗?日本人的大炮把你震聋了吗?”
马伯乐这回说话了,他气愤极了。
“我他妈的眼睛瞎,我看不见吗?我他妈的耳朵聋,我听不见吗?你以为就是
你张大耳朵,你的耳朵比别人的耳朵大才听得见的呀!我比你听见的早,你还没有
听见,我便听见了。可以说日本的大炮还没响,我就听见了。你小子好大勇气,跑
这里来唬人。三天不见,你可就成了英雄!好像打日本这回事是由你领导着的样子
。”
马伯乐一边说着,张大耳朵一边在旁边笑。马伯乐还是说:“你知道不知道,
老马现在分文皆无了,还看黄浦江大空战!大空战不能当饭吃。老马要当难民去了
,老马完了!”
马伯乐送走了张大耳朵,天也就黑了。马伯乐想:
“怎么今天来好几个人呢?大概还有人来!”
他等了一些时候,毕竟没有人再来敲门。于是他就睡觉了。
“八一三”后两个月的事情,马伯乐的太太从青岛到上海。
人还未到,是马伯乐预先接到了电报的。
在这两个月中,马怕乐穷得一塌糊涂,他的腿瘦得好像鹤腿那般长!他的脖颈
和长颈鹿似的。老远地伸出去的。
他一向没有吃蛋炒饭了。他的房子早就退了。他搬到小陈那里,和小陈住在一
起。小陈是个营养不良的蜡黄的面孔。而马伯乐的面孔则是青黝黝的,多半由于失
眠所致。
他们两个共同住着一个亭子间,亭子间没有地板,是洋灰地。他们两个人的行
李都摊在洋灰地上。
马伯乐行李脏得不成样子了,连枕头带被子全都是土灰灰的了,和洋灰地差不
多了。可是小陈的比他的更甚,小陈的被单已经变成黑的了,小陈的枕头脏得闪着
油光。
马伯乐的行李未经洗过的期间只不过两个多月,尚未到三个月。可是小陈的行
李未经洗过却在半年以上了。
小陈的枕头看上去好像牛皮做的,又亮又硬,还特别结实。
马伯乐的枕头虽然已经脏得够受的了,可是比起小陈的来还强,总还没有失去
枕头的原形。而小陈的枕头则完全变样了,说不上那是个什么东西,又亮又硬,和
一个小猪皮鼓似的。
按理说这个小亭子间,是属于他们两个的,应该他们两个人共同管理。但事实
上不然,他们两个人谁都不管。
白天两个都出去了,窗子是开着的,下起雨来,把他们的被子通通都给打湿了
。而且打湿了之后就泡在水里边,泡了一个下半天。到晚上两个人回来一看:
“这可怎么办呢?将睡在什么地方呢?”
他们的房子和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似的,只能够铺得开两张行李,再多一点无
论什么都放不下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一人脚上所穿的一双皮鞋,到了晚上脱下来的
时候,都没有适当的放处。放在头顶上,那皮鞋有一种气味。放在一旁,睡觉翻身
时怕压坏了。放在脚底下又伸不开脚。他们的屋子实在精致得太厉害,和一个精致
的小纸匣似的。
这一天下了雨,满地和行李都是湿的。他们两个站在门外彼此观望着。(固为
屋子大小,同时两个人都站起来是装不下的,只有在睡觉的时候两个人都各自躺在
自己的行李上去才算容得下。)
“这怎么办呢?”
两个人都这么想,谁也不去动手,或是去拉行李,或是打算把“地板擦干了。
”
两个人彼此也不抱怨,马伯乐也不说小陈不对,小陈也不埋怨马伯乐。仿佛这
是老天爷下的雨,能够怪谁呢?是谁也不怪的。他们两个人彼此观望时,还笑盈盈
的。仿佛摆在他们面前这糟糕的事情,是第三者的,而不是他们两个的。若照着马
伯乐的性格,凡事若一关乎了他,那就很严重的;但是现在不,现在并不是关乎他
的,而是他们两个人的。
当夜他们两个人就像两条虫子似的蜷曲在那湿漉漉的洋灰地上了。把行李推在
一边,就在洋灰地上睡了一夜。
一夜,两个人都很安然的,彼此没有一点怪罪的心理。
有的时候睡到半夜下雨了。雨点从窗子淋进来,淋到马伯乐的脚上,马伯乐把
脚钻到被单的下边去。淋到小陈的脚上,小陈也把脚钻到被单的下面去。马伯乐不
起来关窗子,小陈也不起来关窗子。一任着雨点不住地打。奇怪得很,有人在行李
上睡觉,行李竟会让雨打湿了,好像行李上面睡着的不是人一样。
所以说他们两个人的房子他们两个人谁也不加以管理。比方下雨时关窗子这件
事,马伯乐若是起来关了,他心里一定很冤枉,因为这窗子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窗子
;若小陈关了,小陈也必冤枉,因为这窗子也不是小陈一个人的窗子。若说两个人
共同地关着一个窗子,就像两个人共同地拿着一个茶杯似的,那是不可能的。于是
就只好随它去,随它开着。
至于被打湿了行李,那也不是单独的谁的行李被打湿了,而是两个人一块被打
湿的。只要两个人一块,那就并不冤枉。
小陈是穷得一钱不存。他从大学里旁听了两年之后,没有找到职业。第一年找
不到职业,他还悔恨他没有真正读过大学。到后来他所见的多了,大学毕业的没有
职业的也多得很。于是他也就不再幻想,而随随便便地在上海住下来。有的时候住
到朋友的地方去,有的时候也自己租了房子。他虽然没有什么收入,可是他也吸着
香烟,也打着领带,也穿着皮鞋,也天天吃饭,而且吃饱了也到公园里去散步。
这一些行为是危险的,在马伯乐看来是非常可怕,怎么一个人会过了今天就不
想明天的呢?若到了明天没有饭吃,岂不饿死了。
所以小陈请他看电影的时候,他是十分地替他担心。
“今天你把钱用完了,明天到吃饭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小陈并不听这套,而很自信地买了票子。马伯乐虽然替小陈害怕,但也跟着走
进戏院的座位去。
本来马伯乐比小陈有钱。小陈到朋友的地方去挖到了一块两块的,总是大高其
兴,招呼着马伯乐就去吃包子,又是吃羊肉,他非把钱花完了他不能安定下来的。
而马伯乐则不然。他在朋友的地方若借到了钱,就像没有借到的一样,别人是看不
出来的,他把钱放在腰包里,他走起路来也一样,吃饭睡觉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的表现。就是小陈也常看不出他来。
马伯乐自从搬到小陈一起来住,他没请过小陈看一次电影。他把钱通通都放了
起来,一共放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块钱了。现在马伯乐看完了太太的电报,从亭子间
出来下楼就跑,跑到理发馆去了。
马伯乐坐在理发馆的大镜子的前边,他很威严地坐着,他从脖颈往下围着一条
大白围裙。他想,明天与今天该要不同了,明天是一切不成问题了,而今天的工作
是理了发,洗个澡,赶快去买一件新的衬衫穿上,袜子要换的,皮鞋要擦油的。
马伯乐闭了眼睛,头发是理完了。
在等着理发的人给他刮胡子。
他的满脸被抹上了肥皂沫,静静地过了五分钟,胡子也刮完了。
他睁开眼睛一看,漂亮是漂亮了,但是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他一回想,才想起来自己是三个月没有理发了。
在这三个月中,过的是多么可怕的生活,白天自己在街上转着,晚上回来像狗
似的一声不响地蜷在地板上睡了一觉。风吹雨打,没有人晓得。今天走在街上,明
天若是死了,也没有人晓得。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这个样的吗?有没有都是一样,存
在不存在都是一样。若是死的消息传到了家里,父亲和母亲也不过大哭一场,难过
几个月,过上一年两年就忘记了。
有人提起来才想起他原先是有过这样一个儿子。他们将要照常地吃饭睡觉,照
常地生活,一年四季该穿什么样衣裳,该吃什么样的东西,一切都是照旧。世界上
谁还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
马伯乐一看大镜子里边的人又干净又漂亮,现在的马伯乐和昨天的简直不是一
个人了。马伯乐因为内心的反感,他对于现在的自己非常之妒恨。他向自己说:
“你还没有饿死吗?你是一条亡家的狗,你昨天还是……你死在阴沟里,你死
什么地方,没有人管你,随你的便。”
第二天他把太太接来了,是在旅馆里暂且定的房间。
太太一问他:
“保罗,你的面色怎么那么黄呵!”
马伯乐立刻就流下眼泪来,他咬着嘴唇,他是十分想抑止而抑止不住,他把脸
转过去,向着旅馆挂在墙上的那个装着镜框的价目单。他并不是在看那价目单,而
是想借此忘记了悲哀,可终久没有一点用处。那在黑房子里的生活;那吃蛋炒饭的
生活;向人去借钱,人家不借给他的那种脸色;他给太太写了信去,而太太置之不
理的那些日子,马伯乐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
一直到太太抚着他的肩膀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他这才好了。
到了晚上,他回到小陈那里把行李搬到旅馆去了。到了旅馆里,太太打开行李
一看,说:
“呀,保罗,你是在哪里住着来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马伯乐是一阵心酸,又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
这一夜马伯乐都是郁郁不乐的。
马伯乐盖上了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松又软的被子。虽然住的是三等旅馆,但
比起小陈那里不知要好了多少倍,是铁架的床,床上挂着帐子,床板是棕绷的,带
着弹性,比起小陈那个洋灰地来,不知要软了多少倍。枕头也是太太新从家里带来
的,又白又干净。
马伯乐把头往枕头上一放就长叹了一口气,好像那枕头给了他无限的伤心似的
。他的手在被边上摸着,那洁白的被边是非常干爽的,似乎还带清香的气息。
太太告诉他关于家里的很多事情。马伯乐听了都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