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短篇小说选-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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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买了。我们的肠胃并不是怎么十分高贵的,非吃什么鸡蛋不可。我说小陈,你没
看见吗?满街都是难民,他们吃什么呢?他们是什么也怕没有吃。……我吃完了这
几个蛋,我绝不再买了。可是小陈你到底吃过饭没?若没吃就自己动手,切上些葱
花,打上两个蛋,就自己动手炒吧!蛋炒饭是很香的。难道你吃过了吗?你怎么不
出声?”
小陈说吃过了,用不着了。并问马伯乐: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小陈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他和马很好,所以说话也就不大客气。
他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同时也是马伯乐过去书店里的会计。那天马伯乐在街上
走着,帽子被抓掉了,也就是他。他的眼睛很大,脸色很黄,因长期的胃病所致。
他这个人的营养不良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脸色黄得透明,他的耳朵迎着太阳会透亮
的,好像医药室里的用玻璃瓶子装着、浸在酒精里的胎儿的标本似的。马伯乐说不
上和他怎样要好,而是他上赶着愿意和马伯乐做一个朋友。马伯乐也就没有拒绝他
,反正穷朋友好对付,多几个少几个也没多大关系。马伯乐和他相谈也谈不出多大
道理来,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思想,没有什么事业在中间联 系着。也不过两
方面都是个市民的资格,又加上两方面也都没有钱。小陈是没有钱的,马伯乐虽然
有钱,可是都在父亲那里,他也拿不到的,所以也就等于没有钱。
可是小陈今天来到这里,打算向马伯乐借几块钱。他转了好几个弯而没有开口
。他一看马伯乐生活这样子,怕是他也没有钱。可是又一想,马伯乐的脾气他是知
道的,有钱和没有钱是看不大出来的,没有钱,他必是很颓丧的,有了钱,他也还
是颓丧的,因为他想: “钱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没有吗?”
小陈认识他很久了,对于他的心理过程很有研究。于是乎直截了当地就问马伯
乐:
“老马,有钱没有?我要用两块?”
马伯乐一言未发,到床上去就拉自己的裤子来,当着小陈的面把裤袋里所有的
钱一齐拿出来展览一遍,并且说着:“老马我,不是说有钱不往外拿,是真的一点
办法没有了。快成为难民了。”
他把零钱装到裤袋去,裤子往床上一丢时,裤袋里边的铜板叮当响着。马伯乐
说: “听吧,穷的叮当了,铜板在唱歌了。”
在外表上看来,马伯乐对于铜板是很鄙视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着他的
出身是很高贵的,虽然现在穷了,也不过是偶尔的穷一穷,可并非出身就是穷的。
不过当他把小陈一送走了,他赶快拾起裤子来,数一数到底是多少铜板。马伯
乐深知铜板虽然不值钱,可它到底是钱。就怕铜板太少,铜板多了,也一样可以成
为富翁的。
他记得青岛有一位老绅士,当初就是讨铜板的叫化子,他一个月讨两千多铜板
,讨了十几年,后来就发财了。现在就是当地的绅士。
“铜板没用吗?那玩艺要一多也不得了。”
马伯乐正在聚精会神的数着,门外又有人敲他的门。
马伯乐的住处从来不来朋友,今天一来就是两个,他觉得有点奇怪。
“这又是谁呢?”
他想。
他照着他的,完完全全地照着他的老规矩,慢慢地把身子掩在门后,仿佛他打
算遭遇不测。只把门开了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缝。
原来不是什么人,而是女房东来找他谈话,问他下月房子还住不住,房子是涨
价的。
“找房子的人,交交关,交交关。”
女房东穿着发亮的黑拷绸的裤褂,拖着上海普遍的,老板娘所穿的油渍渍的,
然而还绣着花的拖鞋。她哇啦哇啦他说了一大堆上海话。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楼去了,关了门一想:“这算完!”
房子也涨了价了,吃的也都贵得不得了。这还不算。最可怕是战争还不知道演
变到什么地步。
“这算完,这算完……”
马伯乐一连说了几个“这算完”之后,他便颓然地躺在床上去了。他一点力量
也没有了。
大炮一连串的,好像大石头似的在地面上滚着,轰轰的。马伯乐的房子虽然是
一点声音不透,但这大炮轰隆轰隆的声音是从地底下来的,一直来到马伯乐的床底
下。
马伯乐也自然难免不听到这大炮的响声。这声音讨厌得很,仿佛有块大石头在
他脑子中滚着似的。他头昏脑乱了,他烦躁得很。
“这算完,这算完。”
他越想越没有办法。
马伯乐几天前已给太太写了信去。虽然预测那信还未到,可是在马伯乐他已经
觉得那算绝望了。
“太太不会来的,她不会来的,她那个人是一块死木头……她绝不能来。”他
既然知道她绝不能来,那他还要写信给她?其实太太来与不来,马伯乐是把握不着
的,他心上何曾以为她绝对不能来?不过都因为事情太关乎他自己了。越是单独的
关乎他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因为他爱自己甚于爱一切人。
他的小雅格,他是很喜欢的,可是若到了极高度的危险,有生命危险的时候,
他也没有办法,也只得自己逃走了事。他以为那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他并没有罪
过。
假若马伯乐的手上在什么地方擦破了一块皮,他抹了红药水,他用布把它包上
。而且皱着眉头很久很久地惋惜着他这已经受了伤的无辜的手。
受了伤,擦一点红药水,并不算是恶习,可是当他健康的脚,一脚出去踏了别
人包着药布的患病的脚,他连对不起的话也不讲。他也不以为那是恶习。(只有外
国人不在此例,他若是碰撞了人家,他连忙说sorry。并不是他怕外国人,因为外
国人太厉害。)
总之,越是马伯乐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也不管是真正乐
观的,或有几分乐观的,这他都不管。哪怕一根鱼刺若一被横到他的喉咙里,那鱼
刺也一定比横在别人喉咙里的要大,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感着那鱼刺的确是横在他的
喉咙了。一点也不差,的的确确的,每一呼吸那东西还会上下地刺痛着。
房东这一加房价,马伯乐立刻便暗无天日起来,一切算是完了。人生一点意思
也没有,一天到晚的白活,白吃,白喝,白睡觉,实在是没有意思。这样一天一天
地活下去,到什么时候算个了事。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了楼,他就关了门,急急忙忙地躺到床上去,他的两个眼
睛不住地看着电灯,一直看到眼睛冒了花。他想:
“电灯比太阳更黄,电灯不是太阳啊!”
“大炮毕竟是大炮,是与众不同的。”
“国家多难之期,人活着是要没有意思的。”
“人在悲哀的时候,是要悲哀的。”
马伯乐照着他的规程想了很多,他依然想下去:
“电灯一开,屋子就亮了。”
“国家一打仗,人民就要逃难的。”
“有了钱,逃难是舒服的。”
“日本人不打青岛,太太是不能来的。”
“太太不来,逃难是要受罪的。”
“没有钱,一切谈不到。”
“没有钱,就算完了。”
“没有钱,咫尺天涯。”
“没有钱,寸步难行。”
“没有钱,又得回家了。”
马伯乐一想到回家,他不敢再想了。那样的家怎么回得?冷酷的,无情的,从
父亲、母亲、太太说起,一直到小雅格,没有一个人会给他一个好颜色。
哪怕是猫狗也怕受不了,何况是一个人呢!
马伯乐的眼睛里上下转了好几次眼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的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
马伯乐赶快地抽了几口烟,总算把眼泪压下去了。
经过这一番悲哀的高潮,他的内心似乎舒展了一些。他从床上起来,用冷水洗
着脸,他打算到街上去散散步。
无奈他推门一看,天仍落着雨,雨虽然不很大,是讨厌得很。
马伯乐想,衣服脏了也没有人给他洗,要买新的又没有钱,还是不去吧。
马伯乐刚忘下了的没有钱的那回事,现在又想起来了。
“没有钱,就算完。”
“人若没有钱,就不算人了。”
马伯乐气得擂了一下桌子。桌面上立时跳起了许多饭粒。因为他从来不擦桌子
,所以那饭粒之中有昨天的有前天的,也或许有好几天前就落在桌子上的。有许多
饭粒本来是藏在桌子缝里边,经他打了这一拳,通通都跳出来了。好像活东西似的
,和小虫似的。
马伯乐赶快伸出手掌来把它们扫到地上去了。他是扫得很快的,仿佛慢了一点
,他怕那些饭粒就要跑掉似的。而后他用两只手掌拍着,他在打扫着自己的手掌,
他想:
“这他妈的叫什么世界呵!满身枷锁,没有一个自由的人。这算完,现在又加
上了小日本这一层枷锁。血腥的世界,野兽的世界,有强权,无公理,现在需要火
山爆发,需要天崩地裂,世界的未日,他妈的快快来到吧!若完大家就一块完,快
点完。别他妈的费事,别他妈的费事。这样的活着干什么,不死不活的,活受罪。
”
马伯乐想了一大堆,结果又想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
“这年头,真是大难的年头,父母妻子会变成不相识的人,奇怪的,变成不相
干的了。还不如兽类,麻雀当它的小雀从房檐落到地上,被猫狗包围上来的时候,
那大麻雀拼命地要保护它的小雀,它吱吱喳喳地要和狗开火,其实凭一只麻雀怎敢
和狗挑战呢,不过因为它看它的小雀是在难中呵!猫也是一样,狗也是一样,它若
是看到它的小猫或小狗被其余的兽类所包围,哪怕是一只大老虎,那做大狗的,做
大猫的,也要上去和它战斗一番。这是什么道理呢?这就是它看它自己所亲生的小
崽是在难中。可是人还不如猫狗。他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是在难中,可是做父亲的
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为什么他不爱他的儿子呢?为着钱哪!若是儿子有了钱,父
亲就退到了儿子的地步,那时候将不是儿子怕父亲,将是父亲怕儿子了。父亲为什
么要怕儿子呢?怕的是钱哪!若是儿子做了银行的行长,父亲做了银行的茶房,那
时候父亲见了儿子,就要给儿子献上一杯茶去,父亲为什么要给他倒茶呢?因为儿
子是行长呵!反过来说,父亲若是个百万的富翁,儿子见了父亲,必然要像宰相见
了皇帝的样子,是要百顺百从的。因为你稍有不顺,他就不把钱给你。俗话说,公
公有钱婆婆住大房;儿子有钱,婆婆做媳妇。钱哪!钱哪!一点也不错呵!这是什
么世界,没有钱,父不父,子不子,妻不妻,夫不夫。人是比什么动物都残酷的呀
!眼看着他的儿子在难中,他都不救……”
马伯乐想得非常激愤的时候,他又听到有人在敲他的门。他说:
“他妈的,今天的事特别的多。”
他一生气,他特别的直爽,这次他没有站到门后去,这次他没有做好像有人要
逮捕他的样子。而他就直爽爽地问了出去。
“谁呀!他妈的!”
他正说着,那人就憧开门进来了。
是张大耳朵,也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也在马伯乐的书店里眼过务
。他之服务,并没有什么名义,不过在一起白吃白住过一个时期,跟马伯乐很熟,
也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
他说话的声音是很大的,摇摇摆摆的,而且摇得有一定的韵律,颤颤巍巍的,
仿佛他的骨头里边谁给他装设上了弹簧。走路时,他脚尖在地上颠着。抽香烟擦火
柴时,他把火柴盒拿在手里,那么一抖,很有规律性的火柴就着了。他一切动作的
韵律,都是配合着体内的活动而出发的。一看上去就觉得这个人满身是弹簧。
他第一句问马伯乐的就是: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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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节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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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一声没响。
张大耳朵又说:
“老马,你近来怎么消沉了?这样伟大的时代,你都不关心吗?对于这中华民
族历史开始的最光荣的一页,你都不觉得吗?
马伯乐仍是一声没响,只不过微微地一笑,同时磕了磕烟灰。
张大耳朵是一个比较莽撞的人,他毫不客气地烦躁地向着马伯乐大加批判起来
。
“我说,老马,你怎么着了?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见你时,你并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你是愤怒的,你是带着民族的情感很激愤地在街上走。因为那时候别人还
看不见,还不怎样觉着,可以说一点也不觉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