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凯歌-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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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g和毛姓的少年美丽。在车子越过西单路口;接近展览飞机和坦克的军事博物馆时;撞倒了一位推着自行车横穿马路的行人。事发以后;同行者下车四散;f畏祸;继续驾车向西急驶;被巡逻的公安摩托车队发现后前后围堵;终于弃车奔逃;被当场抓住。据后来赶到现场的张晓翔说;因f当时身着黄色军装;似有背景;故在场的公安人员劈头就问他的父亲是谁。f没有准备;脱口而出;结果立即挨了耳光;被扭住带走。从此铁窗之内;一呆就是五年。没有连累别人。
整件事非常符合f的性格。“文革”开始以后;我很少见到f;但不难想象他心境的荒凉。一位骄纵惯了的公子每天见到自己父亲的头颅瓜一样地被按来按去;必定消灭(或激发)了所有的骄傲;被排除于红卫兵之外;必定伤害了他的自尊;朋友的疏远更使他尝到了世态的炎凉。我曾经走进他居住的小屋;除了乱成一团的一张床外;惟一陪伴他的那辆自行车;已经破旧。我熟识的那条闪光绸的被面变成了擦车布;塞在自行车座后;失了光彩。生活的窘困一目了然。他会开车;我早就知道;记得上学的时候;他谈起在北戴河海滨驾驶他父亲的专用车辆;七十公里时速感觉如何;九十公里时速感觉如何;眉飞色舞。
对f的被捕;一般的舆论都认为是“小尼姑和尚摸得;我也摸得”造成的。当时;父母尚有权势的干部子弟已经成立了叫做“联合行动委员会”的组织;依照父母的官位将袖章做成绸的、缎的、呢的;宽约一尺;一律鲜红;无字;套在将校呢的军装外而;在北京城内为所欲为;甚至多次冲击公安部也未受惩罚。f追怀乃父昔日的风光;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也踊跃一试;不想酿成大祸;于法律。道德上都成立了罪名;是咎由自取。因此同情的少;讥笑的多;更有幸灾乐祸的;举起落井之石。这其中甚至包括了班主任。
在我看来;f的行动是对社会真正的反叛。他在被捕后仍能坦然微笑;肯定了他的角色。
斗争f的大会是在新华通讯社院内大礼堂召开的。那一天;班上的同学差不多都去了。囚车开来的时候大家都围上去;第一个出现的;就是f。他被警察在背后猛击一掌;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他的双手被反铐在背后;弓着腰。我们几个朋友站得很近;他一下子看见了;笑了;点一点头。我们却赶紧避嫌地低下头去。大会上;宣布了罪状。他被四个人押上去;有灯光从顶上照耀;脸变得认不得;照例是“喷气式”;头抬起来;又被用力按下去;两臂向后高举。他显然挨过打(斗争会上也不断被踢打);脸上有伤;但从容。他两脚分开;努力站得稳些;就像在球场上防守一样。似乎反倒多了些侠气……
f的性格率直粗疏;在芸芸众生中是个真人。但他的幸福或不幸;都系于他的父亲;而从来不能自立。过去;他天性使然;不喜读书;却为了父亲不得不拼命做个好学生。现在;为了同样的理由不得不做个“贱民”;还要做好。他偷车所抗议和挑战的;包括父权。因此;他的行为有格外的意义。他的反叛所以和红卫兵不同;在于与一贯的教育相违背;也同领袖教诲相违背。他在国事危疑震撼、自身家庭奔散的年代选择成为自己;人们却看不透这层真意;仍然在斗争会上呼为“某人的狗崽子”;哪怕犯罪;也不准成为自己。
f的故事常让我想起大岛渚的《青春残酷物语》和另一些西欧影片。那些生活在战后初期的年轻主人公;往往以暴力或死亡的方式表达他们对一个时代的了悟;看上去犹如末路英雄。而所以不能有方式上更好的选择;实在因为那时代的荒凉。以灌注了勃勃热血和活脱脱精力的年轻身体直撞过去;以错误的方式演出并不错误的人生的;f也算一个吧。对f;对我们;对那个年代无数的人;比法律和道德更有力量的;也许只是一句温存话。但给了f的是一副铁窗;拿走了的;是一千八百个白天黑夜。
我甚至想;倘若没有出事;开着车;驶进万木萧疏的天地中;能够忘却;哪怕是暂时的;该是多么快乐!
再见f;十年过去了。我们约了在g家见面。灯很暗;他把脚放在桌子上吸中华牌香烟。烟有些霉;他解释了;递给我一支。他说他在一家街道办的小工厂做电焊工;父亲还未“解放”。别的;没有了。——狱里的事;我没有问。他还是大说大笑;只不过笑声老了许多;和人一样;仿佛和一个长得很像的人打招呼;发现并不是同一个;又心凉又奇怪。这以后;再没有见到。只听说后来他做了某公司的经理;有了一些钱。不知确否。当人们成年以后;他们是谁和他们想是谁;区别越来越小;由于社会;更由于自己。一代人随风而去;难忘的终于是跳下囚车时好狂的一笑;慷慨;坦荡。真的叛逆;因为真的年轻。
f被捕以后;几个同学都受到了牵连。涉及到我;是因为出事的那天早上;同行中的一个曾打电话约我同去;但没有说去做什么。因为感冒;我推辞了;所以不在车上。本来没有去;是谁说出去的;很可疑。f没有出卖任何人;倒是同行中的一个出卖了他;以致遭到严惩。这个人就是少年美丽。
当时已经号召“复课闹革命”;同时向大中学校派出了工作组;由工人组成;叫做“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宣布“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舞台”;而且“来了就不走了;永远占领下去”!实际上接管了学校。未受过教育者对受过教育者和正在受教育者实行管制;是毛泽东的许多伟大创举之一。但国内形势仍然动荡不已;虽然许多省、市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以取代旧的政府机构。原来的干部队伍中;一部分已在肉体上被消灭;大部分关在监狱或各单位自设的“牛棚”里。群众组织之间的派系斗争达到白热;动用枪械进行“武斗”的情形遍于全国;规模相当于局部战争。“武斗”一词始于“文革”之初毛泽东先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但江青后说:“敌人来进攻了;我们怎么办?文攻武卫!”乱局之中;谁开枪都可以称为自卫;因此一发不可收拾。战事的扩大;一直达于正规的武装部队。我在一九六八年去河北省有名的白洋淀时;就亲眼看到过两支部队因支持不同的群众组织而爆发战斗。公路上站满持枪的军人;沿路盘查;被怀疑为密探的人一律扣留;城郊的田野中布置伏兵;破城之后在县城中心展开巷战;炮火硝烟之中;喊杀声不绝于耳。我的一位朋友在回村的路上穿过高粱地;听到附近木叶摇动;连忙卧倒;透过庄稼看到几个被俘的军人被另外一些军人当场处决;行刑者随后踏断庄稼扬长而去。枪响之后;血一直流到朋友眼前。他潜伏到黄昏才敢离去;临行亲视;死者的嘴、眼都张得很大;残阳之下;面色新鲜;风吹草动;乱了一头黑发;仿佛在绿野间仰面沉思。死者年龄都在二十上下;可见仇恨之深。民间的事就更加没有约束。“工人宣传队”找我谈话大约在一天的午后一点;是头一天专门派人通知的。到了才发现张晓翔、g和少年美丽都来了;进的屋子却不同;彼此隔着一堵墙。临进门时;无意中看见班主任远远地徘徊了一下。她当时已经受到工人的信任;又做了班主任。我心里一紧;知道不好。进去之后;门立即关上;坐在长桌后面的两个;都是工人;大约四十岁模样。桌前一条长凳;是我的;还有一座火炉;烧得极热。四中的“宣传队”是运输公司派来的;多数是司机。这一行的装束;除了蓝色的工作服;还有一顶黑皮鸭舌帽。他们站起来;和我握了握手;其中一个给我倒了一杯茶;很和气;说:“坐。”我心中感激;低头正要坐;忽听桌上一声暴响;接着就听见隔壁房间内一阵怒喝;夹杂着“站起来!站起来!”的吼叫。我知道隔壁就是张晓翔。接着又听到另一房间内少年美丽突然而尖利的哭声;含糊地说着什么。我对面的一个一声怒吼:“陈凯歌;交代!!”桌上的茶杯被拍得跳起;水洒了出来;漫开;悠悠地漾着热气。这是一次连时间都统一了的审问;互相助威;以加深心理上的震撼。这一招果然奏效。我慢慢站起来;还没反应过来;眼中就充满泪水;抽泣之声不能自禁。“——陈凯歌;交代问题!!!”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被人如此粗暴地喝骂;也是我一生中头一次瞄准内心说:“不许哭!!”抽泣声立即停止;但泪水却一片一片漫出来;凉凉地湿了脸。我喉咙咸咸地想:“原来人有这么多泪。”在随后的三小时内;我一会儿被柔声地命令坐下;一会儿又被喝令站起来。桌子后面的一个不断站起来给炉子添煤;屋里热得人无法呼吸;他们不停地猛吸用报纸卷成的旱烟叶;大口喝茶。我的嘴唇枯焦;两颊滚烫;脊背和内衣贴在一起;湿成一片;眯着眼睛看不清他们的脸。审讯的主题是f;又纠缠着我的父亲:——你同f是什么关系?!知道不知道你爸爸是反革命?!不知道现在让你知道!!f是不是盗窃集团头目?!你敢说不知道?!你们偷车想干什么去?!想开到苏联去?!你们想叛国?!对不对?!不对?! 站起来!!你给我老实点!!告诉你;咱是毛主席派来的!!他老人家还给咱工人送了芒果;咱还舍不得吃;用药水泡起来了!!他老人家是咱工人心里的红日头!!你不交代;老子一拳揍扁了你!!!
审问结束的时候;暮色渐深;外面的景物还很清晰。伙房那边有了火光和炊烟;冬天里无叶的树都简简单单地站着。灯光很黄。桌子后面的两个像刚出炉的铁;还闪着火星。他们又把手伸过来;要我握;其中一个说:“茶还没喝呢;喝茶。”
我们先后走出来;远一点的少年美丽看不清脸;只听见抽噎声;张晓翔鼻子耸着;拥着要掉下来的眼镜;很狼狈。只有g神色不动;依然风度翩翩;其实他家已经出了天大的变故。我们都不说话;自行车锁打开时;在暮色中很脆的一声。街上冷冷清清;天上有一弯细小美丽的新月;却无人看。空气清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放在我的脖子后头。
回到家里;我连把经过跟朋友重说一遍的力气都没有。父母不在;妹妹还小;无商量处;只觉很困; 模模糊糊地想到了自杀。一夜的梦都在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冷静地研究自杀的方法;该用的器具都在;拿起来;又放下。终于死了;却连一种方法都还没试过;只知道我是死了;听见亲人的哭声;像许多别人的故事一样。但死亡给我更多快乐的;不是父母的悲伤;而是敌人的恐慌。我知道我已心存报复的念头;只是到今天还没找到方法。惟一的一次是一九七四年回北京探家的时候;那时我已是军人;穿着鲜亮的军装遇到了班主任。她没有掩饰她的惊讶:有我这样的爸爸的青年应该是不能当兵的。我假装掩饰我的快意却不成功。我淡淡地道别之后转身;那快意已不知去向;好像手抓不住酒香一样。
审问的事后来不了了之。可它带给我的;是生的无趣;眼睛中开始有了恶意;但本性到底并不凶悍;因此更坏。我们都清楚;那出戏的导演是班主任。不知是因为“文革”之初把她送上桌子的积怨;还是她要重整班主任的威信;因此要借工人震吓我们;不得而知。倒是少年美丽从此驯顺了;常常出现在班主任身边;笑着。大约因为他父亲没有什么问题;又因为他在f事件上的表现;班主任讲话就常常提到他;走到他面前;站住;微笑;上下打量;甚至拍拍他的肩。他还是穿着洗白了的军装;有时是蓝色的;只摘掉了红袖章;手藏在背后;一时间确实美丽起来。
不久;我的另一位同学m也被捕了;罪名是拍摄绝密的军事基地照片;是被苏联收买的特务。班主任在班上当众宣布;并以他和f十五岁就犯罪的事实;教育我们“吸取教训”。几十天以后;m却被无罪释放了。他回到班上;人瘦了一圈;苍白着;慢慢讲说怎样在牢里分食死去囚犯的食物。他家住的楼房距江青和其他“中央领导”的庭园“钓鱼台”不远。一日他偶然在阳台上拍照;晚上正在吃饭便来了警察;没收了胶片;带走了人。这就是事情经过。据说m拍照时被园内高倍监视镜发现;于是被祸。其实“钓鱼台”内林木繁茂;别说普通照相机;就是卫星也难见端倪;这也许是m终于被释放的原因。至于他怎样在班主任口中成了骇人听闻的苏联特务;其证据何在;是根本不值得问的;正如警方在释放m时所说:抓你;是对的。放你;也是对的。幸好m平素老实;父亲是写文章的书生;又是一级领导干部;不然;偷拍“钓鱼台”其实是比苏联特务更大的罪名。m以后也做了军人;退伍以后在电视台做摄影记者;我去看他;他正扛着摄像机到处跑。提起旧事;他淡淡一笑。他在同学中的外号叫“木驴”;跟姓有关;也是说他的木讷安详。
张晓翔的外号叫做“瞎驴”。他近视得厉害;摘掉眼镜眼神就天真起来;仿佛第一次看见世界那样害羞。也许是风气的缘故;同学之间的外号都很不雅;除“木”、“瞎”之外;还有“老”、“秃”、“好”等驴;似乎大家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