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凯歌-第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据说;我生下来就惯用哭声表达一切。彻夜啼哭常常使母亲无法安睡;是她日后的病因之一。所以长成以后我痛恨一切啼哭不休的电影;算是一点自我反省和否定。那一年;是龙年。
我出生前不久;北京召开“亚洲、太平洋地区和平大会”;会标就是毕加索的鸽子。于是父母就给我起了名字叫做“皑鸽”;“皑”就是洁白。父亲名字中也有这个字。他们期待的本来是个女儿;并且准备好了“皑燕”的名字——各从他们的名中取出一字。父亲的名字是“襟怀洁白”的意思;母亲是燕;而且飞驰。当然;这都不是他们父母给的;原名在参加革命时为躲过通缉;改了。“皑燕”这个名字后来给了我的妹妹。我成人以后;却突然听到父亲唤了母亲原来的名字;母亲应了;却两个都无话。那时他们都有些老了。我十三岁时;已经长到一点八米;觉得自己同一只白色的鸽子之间已甚少共同之处;就改掉了这个名字;用了现在的名字在中学注册。我改名;父母没说什么。母亲去世以后;我在美国接到朋友来信;提到;在她弥留之际;喃喃自语:鸽子飞走了;鸽子飞走了我这才明白;世上总有些什么;是不变的。这一年;也是龙年(一九八八年);我不在她身边。
我爱北京;不光为了她是我的出生地。在我儿时;北京没有那么多人;没有那么多车辆。更容易看到的是四个轮的小车;竹子做的;里头坐着咿咿呀呀的娃娃;后头推车的是一样咿咿呀呀的老太太。临街的学校书声朗朗;忽而又安静了。老人们坐在中药铺前的台阶上晒太阳;手里捏着两个核桃;转着;虚着眼望着天上飞远了的鸽群;哨音像是云的回声;淡淡的。热闹的地方是庙会。我还记得怎样欠着屁股坐在拉“洋片”的老式镜箱前;盯看一张张画面闪过;不敢眨眼;画面有山水、人物、神话中的故事。拉“洋片”的人一边摇着镜箱上的手柄;一边“嘭嘭”地敲着一面小鼓;被敲乱了心的孩子就交出最后一分钱——更不用说庙会中的玩意儿和吃食了。
春天;挑着大箩卖小油鸡的汉子走进胡同;不用吆喝就围了一群孩子;托起一只在手上;指指才吐绿的柳枝说:嚯;赛柳絮。孩子们毛茸茸地托着;回家放在鞋盒子里;撒上小米;坐着看;夜深了都不忍睡去。卖小金鱼的担子上;一头是木桶;一头是玻璃缸;圆的;要哪条就捞哪条;注进净水;还有一缕碧绿的水草。槐花落尽的时候;卖花的老汉用丝线把晚香玉一串地穿了;挂在好动的小姑娘头上;一跑;小胡同里就香气弥漫了。夜里;甚至冬天;也能听见卖小吃的吆喝声;推开古旧的院门;看见一盏风灯和一个身影;热气虚虚地晕了灯火;身影悠悠地唱着;悠悠地远了;夜就踏实下来。我躺在床上;闭着眼听;觉出被子的暖和安全。
那时北京;仿佛护城河里故宫角楼的倒影;梦一样安详着;小风吹过;晃动了;却不破碎。它的古松和早梅;庭院和街道;都显出古老和平;而且骄傲。
我的童年分给了两个幼儿园。那时的孩子大多住在幼儿园里;因为父母忙。第一个是一座四合院;有高大的门楼和小小的石狮子。园长是个严厉的妇女;可只要看见孩子;又笑成一尊佛。记得我们住在北房;一有太阳;阳光就好。后面高高伸出一个平台;有栏杆围着;就在上面游戏玩耍。春日最爱的是养蚕;有时一上午地趴在平台上;看着它们“沙沙”地吃掉一张张漂亮的桑叶;又换上新的。时候一到;蚕箩里一夜之间就寂寞了。早上;我们举着亮晶晶的蚕茧大声问阿姨:蚕宝宝哪儿去了?然后就一二十个地一齐放声大哭。阿姨张开手;眼睛湿湿地笑;不知说什么好。分瓜果的时候;大家就坐成一圈;你一个我一个;白梨、石榴和樱桃;多出来的就分给最小的。夏日;午睡是在院子里的凉棚底下;太阳透过棚顶;在地下洒出许多光斑;风一吹就跑来跑去;睡不着的时候就伸出手;想在空中抓住它们;做个朋友。有一次;我们在游泳池呆得太久;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大雨;我们一边叫一边跑;阿姨暂时地做了牧鸭人。然后;在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坐在小小的餐室里;一边吃豆沙馅的包子;一边听雷;雷不响的时候就把包子放在嘴边;激动地等待。北京四合院的雨夜;雨点和瓦在房脊上热烈地欢叙;之后又静下来;水珠的滴落声像是在试一张古琴。这时醒来;就能看见值夜阿姨瘦小的背影;浅浅的灯光底下摊开了一本书。我当然不知道;在我做着童年梦的时候;已经有五十五万“右派”分子被逼进了风雨之中;在未来二十二年中苍老或死去。他们的孩子可能就躺在我的身边;不知不觉地受了伤。我不在他们之中; 出于偶然。
第二个幼儿园也是四合院;只是没有门楼和石狮子。门与墙一般高;漆成红色。最让我惊喜的是这里居然有个小小的动物园;里面却只有两样动物:白兔和鸭子;也是白的。我们喜欢在临睡前探看它们;尤其是停电的夜晚(那时常常停电;也许是已经“大跃进”了的缘故)。手电筒的光亮里是几对宝石一样的眼睛;自然是红的;于是大家“呀”地一声赞叹;都不说话了。鸭子不然;一见光亮就聒噪起来;这抗议直到我们匆匆逃走才停下。找不到手电筒的时候;就由阿姨领着;一人点起一根蜡烛;穿过不矮的松墙;踽踽地去又踽踽地回来;有谁不小心遇见了鬼突然大叫一声;大家就也叫了;兴奋地奔逃。把鸭和兔放在一起;是谁的主意?长了羽毛只会聒噪不会飞的;长了一双看什么都是红色的眼睛却无法开口的;我以后明白了;不仅是兔和鸭。
并不是所有的动物都可以享受住在动物园的礼遇。一九五八年;我站在幼儿园的滑梯上;手中挥舞一根系了红布条的竹竿。北京的天空中有无数这样的竹竿挥舞;配合着从铜锣直到破脸盆的敲击声。成群受惊的麻雀降落是死;不降落也是死;于是纷纷跌落尘埃;还活着就被因得胜而快乐的人群缚住翅膀;慢慢死去。终于出现了载重四吨的卡车装满了死麻雀;在街上游行的“盛况”。这一年;老鼠、麻雀、蚊子和臭虫被政府宣布为“四害”。可是能飞的并不只是麻雀;所以我弄不清在幼儿园葡萄架下看到的是一只什么鸟。它在我和一个小姑娘的注视下抽动着翅膀。“麻雀。”我说。“它还活着呢。”她说。“麻雀。害虫。”——我还弄不清虫和鸟的区别。小姑娘点点头;她知道我对;但还是在那只鸟死了之后把它浅浅地埋葬了;上面还盖了一张葡萄叶;为了第二天还能找到它。第二天;葡萄叶落了满地;又过了一天;葡萄叶都被风吹走了从那以后;我们仍然唱着那首已经没有了意义的儿歌:“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着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北京的天空寂寞着。有的只是养在笼子里的黄鹂;为了使人快乐而歌唱。在“大跃进”过去以后许久;我的朋友们仍然不断用气枪射击所有的鸟;我的朋友们用湿的泥巴糊住死的麻雀;扔进火堆;慢慢等待烤熟的身体。到了一九六六年;被扔进火堆的就不仅是死去的麻雀。
麻雀被宣布为敌人;它就不再是一只鸟。它的存在即是罪恶;为了消灭罪恶就必须消灭它。而在我还弱小时已不能怜悯弱小;实在能对我日后的强壮指望些什么呢?
差不多三十年以后;我偶然路过这所幼儿园;门上的红漆已经剥落;也许早就剥落过多少次了;兔和鸭自然也不在了。而且;幼儿园就要拆掉了。“一定要拆吗?”我问。回答是一定。这里要建一座很高的楼;容纳更多的孩子。我高兴至少这里还是一座幼儿园;又为今天的孩子们惋惜;他们再也看不到夜里的红眼睛。即使还能;他们愿不愿看;我没有把握。
我家住在离幼儿园不远的一条胡同里。院子很大;除了门楼、影壁;还有拴马环。前清的时候;这是一座王府;后来残破了。我家住在西跨院;有围墙、走廊、两棵大槐树和一道垂花门。因为住在东厢房;夏天黄昏就很热。我和妹妹就在走廊前的空地上种些瓜豆和淡紫的牵牛花;夕照时满屋都是花影。我的童年;更亲近的是母亲。父亲总是忙;难得见到。我觉得他很严厉;也记不得他年轻时的样子。他去外地拍电影我总是很高兴;临走他拍拍我的头顶;说一句“好好念书”;我就点点头。他有时写信来;我就回一封;说一切都好。对父亲的了解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从小学起;母亲就陆陆续续教我念些诗;她穿着一身淡果绿的绸睡衣;靠在院里的一张藤椅上;手里握着一卷《千家诗》。太阳出来;就念:“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暮春了;则是:“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逢到夜间;就会是:“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样的功课一直持续到我可以几百行地背诵排律。母亲只要我体会;很少作意义之类的讲解;所以至今不忘。这些图画了的诗歌不能不对我日后的电影有了影响。
我小时候贪读;读我得到的一切书。最得意的是星期六下午;学校不上课;就钻在房间里;翻看家中的书籍。如果是阴天就最好。看到精彩处就高兴到无可奈何;之后;呆想。我虽读过一些武侠小说;可是为了其他男孩子不可抗拒的目光而头一次爬上房顶时;我就断绝了做剑侠的念头。
像许多人一样;留给我童年最深印象的;是我们的保姆;我们叫她奶奶的。奶奶姓沈;满族人。脸和人中都有些长;很像御像上的皇帝——他们的祖先。她有过一次婚姻;不好;就离开男人单过;天足;不识字。因为不曾生育过;又终日劳作;她有一个光亮的前额和一副爱吃铁蚕豆的牙齿;七十岁的时候仍然行走如风。只要天不是最冷;她必定脱了老式的内衣;早晚用冷水洗她年轻时也不会太好看的奶子。奶奶曾是贵族;她出生之前;家里曾管过御制宫花的买卖。想想清末宫廷中有多少戴花的女人;就知道这是一件大事业。可奶奶却不懂什么是“满汉全席”;衣服都是布衫;当然更没有花插在头上。宣统皇帝退位的时候(一九一一年);她才十一岁;在这个世纪的其余时间里;她都靠自己的一双手活着。能看出她是满人;只有在她梳头的时候。早上她先在走廊上用冷水把头发抿了;又用一把牙刷沾了有桂花味的头油;亮亮地刷在头发上;又用篦子细细篦过;在脑后挽成一个髻。之后就满意地沏一杯茶;喝的时候声音很大。
我和妹妹常问:“奶奶;您小时候北京什么样?”“什么样?烧饼一个大子(铜钱)一个;豆浆比现在好喝;过皇上的时候胡同口得围上蓝布;一到冬天街上净是倒伏——饿死的、冻死的。”“还有呢?”“还有?没有了。”这时;她的眼神便茫然起来;有时就这样茫然很久;呆呆地坐着;嘴边会突然露出一个笑;又急急地收住了。想什么呢?她没说。可云影一样的眼神;却把她亲历过的繁华一下子照亮了;一下子又黯淡下去。
因为不识字;逢到偶然有人来信;她总是让我念给她听。我念一句;她就应一声;好像在和来信的人对话。念过了;她就把信仔细地叠了;放进衣襟里。她敬爱文字;凡是写了字的纸;不问过决不扔掉。每次我写作文;她必定守在门口;不愿有人打扰我。
奶奶是那种一生仅得温饱;却体面而自尊的北京人。她精明不失善良;爱面子也给人面子;因为不再是贵族反而靠了双手成了得了贵族气派的劳动者。她衣服永远干净;头发一丝不乱;耳聋;却能听到别人的痛苦;从不惹事也不怕事。每次我犯了错;她总是说:凯歌;我告诉你妈去!——可她其实从不这样做。如果别的孩子欺负了妹妹;她一定拉了妹妹的手找上门去。而别人道了歉之后;她又哈哈地笑着;把两个孩子的手合在一起说:来;拉拉手;拉拉手!她常说:人不兴欺负人。也不兴叫人欺负。让人欺负惯了;你日后就成了坏人了。——中国的传统;受压迫者;以为有正义在手;便只知有报复;不知有宽宥;“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结果压迫本身代代不绝;只是对象换了。奶奶目不识丁;仍能以这样透彻的道理示于后代;可见她目光之锐;见识之高。可当时的风尚是“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我听不懂奶奶的话是自然的事。
一件发生在饥荒年代的事却是我没想到的。一九六一年的一个冬日;奶奶把按定量做成的面条端给我和妹妹之后;母亲把我们叫到卧室;关上了门。她在厨房里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就听见奶奶的声音:“我错了!我错了!您原谅我!”未久母亲走回来;一脸的怒气。我和妹妹被着实地吓住了。以后才知道;奶奶把我们定量中的一部分放进了自己碗中。母亲的心情是容易理解的:爱子;又是米贵如金的年代;她是宁愿自己不吃;也要让我们吃饱的;自然不能容忍奶奶的行为。奶奶是一看到母亲的脸就跪下了;之后就是“我错了”的呼声。刺痛我的;并不是奶奶吃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