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故事-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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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迪。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数三下,然后我就——”
“我不是说它们飘得有意思。”特迪说。‘有意思的是.我知道它们在那里瓢着。如果我没见到它们,那么我就不会知道它们是在那儿,要是我不知道它们在那儿,那么我就连它们是存在的都没法说。这是一个非常恰当,非常完美的例证,可以用来说明——’,
“特迪,”麦卡德尔太太打断了他的话,看不出罩单下面的她有任何动作。“帮我去找到布渡。她在哪儿啦?我不要她今天又在太阳底下四处乱走,太阳毒着呢。”
“她遮得好好的。我让她穿上她的牛仔服了,”特迪说。“它们有一些开始往下沉了。再过几分钟,它们只能在我的脑海里浮动了。这太有意思了,因为,如果你从一个特定角度看的话,那正是它们最初升始浮动的地方。如果我压根儿没有站在这里,或者是某个人走过来不知怎么把我的脑袋砍了下来,正当我在 ”
“她这会儿在哪儿?”麦卡德尔太太问。“你向妈妈这边看一分钟好吗,特迪。”
特迪转过身来,看看他的母亲。“什么事?”他问。
“布渡这会儿在哪儿?我不要她又在甲板躺椅周围到处乱转,打扰别人。如果那个讨厌的男人——”
“她不会有事的。我把照相机给她了。”
麦卡德尔先生用一只胳膊支撑起身子。“你把照相机给了她啦!”他说。“这算什么好主意?我那宝贝莱卡!我可不想让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四处游逛,拿着——”
“我教给她怎么拿好机子,所以她不会摔了的,”特迪说。“而且,自然,我也把胶卷取出来了。”
“我要的是照相机,特迪。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我要你此刻就从那只包上下来,我还要那只照相机在五分钟之内同到这个房间里来-不然的话,就会有一个小天才列入失踪者的名单了。你听清楚了吗?”
特迪在皮包上把脚转动,一下,接着便跳了下来。他弯下身去系紧左脚上球鞋的鞋带,这时,他父亲仍然用一只胳膊支着上身,像个监考员似的盯看着他。
“告诉布波我要她回来,”麦卡德尔太太说。“还有,过来亲妈一下。”
系完鞋带后,特迪草草地在妈妈脸颊上啄了一下。母亲也把左手从床单下伸出来,像是想搂住特迪的腰,不过还没等她做完动作,特迪已经跑开了。他绕到床的另一边,走进两张床之间的空处。他弯下腰,再站起来时,左手胳膊下已夹着他父亲的枕头,右手拿着原该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只烟灰缸。他把烟灰缸换到左手里,走到床头柜前,用他右手下侧将父亲的烟头、烟灰都扫进烟灰缸。接着,在把烟灰缸放回原处之前,他用小臂的下侧把玻璃面上那层薄膜状的细烟灰擦干净。他又在泡泡纱短裤上蹭了蹭他小臂。这以后,他才把烟灰缸放在玻璃柜面上,动作非常轻,仿佛他相信一只烟灰缸要放就应该放在床头柜的正中央,要不就干脆别放。父亲一直盯看着他,这时突然不看了。“你要这枕头吗?”特迪问父亲。
“我要的是那架照相机,小子。”
“你那么躺着不会很舒服的。不可能的,”特迪说。“我把枕头留在这儿了。”他把枕头放在床脚上父亲踢不到的地方。他往舱室外跑去。
“特迪,”他母亲说,头没有扭过来。“告诉布波我要在她上游泳课之前见到她。”
“你就不能对小丫头少管一会儿吗’”麦卡德尔先生说。“她有一点点空闲时间你就像是心里不舒服。你知道你是怎么对待她的吗?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待她就跟她是个全须全尾的罪犯。”
“还全须全尾的哪!哦,用词儿真俏皮!你英国昧儿愈来愈是了,亲爱的。”
特迪在门口停留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试着门把,朝左转转又朝右拧拧。“我走出这扇门后,我会只存活在我所有熟人的心里,”他说。“我会成为一片橘予皮。”
“说什么呢,宝贝儿?”麦卡德尔太太问道,她仍然侧向右边躺着,声音从那里传了过来。
“快点去抓球呀,小鬼。把那只莱卡给我拿到这儿来。”
“过来亲妈妈一下。好好地亲一大口。”
“现在不行,”特迪心不在焉地说。“我累了。”他随手关上了门。
船上出的当天小报就放在门槛外面。那是单张光滑的纸,只印了一面。特迪捡起来,一边开始看一边慢慢地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前走。走廊那头,有个高大的金发女郎朝这边走来,穿一身浆得很挺括的白制服,捧着一只装了长柄红玫瑰的花瓶。她打特迪身边经过时,伸出左手在他头顶上撸了撸说,“谁啊,头发该理啦j”特迪冷冷地从报纸上抬起眼睛,可是那女的已经走了过去,他也没扭过头去看。他继续看报。来到走廊尽头楼梯口时,在画了圣乔治与龙的一幅巨大壁画的前面,他把报纸折成四叠,塞进左边的后裤兜。接着他登上又宽又低,铺有地毯的楼梯,来到上面一层的主甲板。他…次上两级,不过走得很慢,手扶栏杆,把整个身子都压在上面,仿佛爬一层楼梯对他来说,就跟对许多孩子一样,本身就是一种小小的乐趣。爬到主甲板楼梯口,他径直走到客轮事务员的写字桌前,此时正有一位穿海员服的俏丽姑娘在管事,她正用订书机把一些油印好的纸张订在一起。
“劳驾,你能告诉我那项游戏今天什么时候开始吗?”特迪问她。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能告诉我那项游戏今天什么时候开始吗?”
姑娘朝他笑笑,只见到两片涂了口红的嘴唇在闪光。“什么游戏啊,宝贝儿?”她问。
“你知道。就是昨天和前天大家伙玩的那种字谜游戏,让人往空格里加字儿的。也就是说你得按上下文来填合适的词儿。”
姑娘暂时停住往订书机空当里塞三张纸。“哦,”她说。“总要下午晚些时候吧,我相信。我寻思总在四点钟左右吧。你急着要玩儿,是吗,宝贝儿?”
“不,倒不是的……谢谢你,”特迪说,打算要走开。
“等一等,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啊?”
“西奥多•麦卡德尔,”特迪说。“你的呢?”
“我的名字吗?”姑娘说,微笑着。“我的名字是海军少尉马修森。”
特迪瞅着她把订书机往下压。“我当然知道你是海军少尉,”他说。“我也拿不准,不过我相信当别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时你是应该说出你的全名的。简…马修森呀,菲利斯•马修森呀或者别的什么你恰好是的那个全名。”
“哦.真是这样吗?”
“我说了,我是这样想的,”特迪说。“不过,我电拿不准呢。也许你穿了制服情况就不一样了。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告诉了我消息。再见!”他转过身子再爬去上层甲板的楼梯.仍然是一次走两级,可是此时步子更匆忙了。
他在高高的运动甲板上仔细搜寻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找到了布波。她在一块太阳晒得很正的空地上,~几乎能算是一个隔离带一是两片此刻没人用的甲板网球场之间的空处。她采取蹲的姿势,太阳晒在她的背上,微风拂动着她那丝一般的金发,她正忙于把十二或十四片圆盘摞成两个相切的圆柱,一个是黑圆盘,另一个是红圆盘。一个非常小的小男孩,穿了套棉布太阳装,紧靠她站在右边,纯粹是只有当旁观者的资格。“当心!”布波在她哥哥走近时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她往前爬了爬,用双臂护住那两个叠起来的圆柱游戏盘,不让船上任何东西碰到它。“迈伦,”她恶狠狠地对她的玩伴说,“你把亮光全挡住了,我哥哥当然就看不见了。把你那臭尸体挪挪开。”她闭上眼睛等着,皱起眉头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直到迈伦往后退了好几步。
特迪站在两摞圆盘的上方,很欣赏地看着它们。“这真是太棒了,”他说。“多对称哪。”
“这小子,”布波说,指的是迈伦,“居然连十五子游戏都没听说过。他们家连这套游戏都没有。”
特迪无所谓地扫了迈伦一眼。“我说,”他对布波说。“照相机呢?爸爸马上就要呢。”
“他居然不住在纽约,”布渡告诉特迪。“而且他爸爸死了。在朝鲜给打死的。”她转向迈伦。“没错吧?”她问,但是并不期待对方回答。“往后要是他妈妈也多e了,他就会成为一个孤儿了。他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她瞅着迈伦。“你不知道吧•”
迈伦像是事不关己似的交叉起了双臂。
“你是我见到过的最笨不过的人了,”布波对他说。“你是这片大海上最最大的傻瓜。这你知道吗?”
“他不是的,”特迪说。“你不是的,迈伦。”他又对他妹妹说“你听我说一句话。照相机在哪儿?我现在就要拿到它。它在哪儿?”
“在那边呢,”布波说,却不具体指明方向。她把两叠圆片往自己身边拢得更紧一些。“我现在需要的就只是两个巨人,”她说。“他们会玩十五子游戏一直玩到他们累了,然后他们能爬上那个大烟囱,把这些圆片向每一个人扔去把他们全都砸死。”她瞅着迈伦。“他们会砸死你的爸爸妈妈,”她很有把握地说。“要是他们没把你爸爸妈妈杀死,你知道你可以怎么做吗?你可以往他们的糖浆里放些毒药,让他们吃下去。”
那架莱卡在大约十英尺之外,就在围绕运动甲板的白色栏杆旁边。机子侧身躺在干涸的排水沟里。特迪走过去拎起相机的皮带把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但他又立刻将它摘了下来。他拿去交给布波。“布波,帮帮忙,”他说。“现在十点钟了。我必须写日记了。”
“我忙着哪。”
“反正,妈妈要立刻见到你,”特迪说。
“你撒谎。”
“我没撒谎。她是这么说的,”特迪说。“你去时把这个带上,好吗…走吧,布波。”
“她找我干吗?”布波问。“我可不想见她。”她突然把迈伦的手打开,进伦正伸手要从红色圆柱里取那最顶上的一片。“别碰,”她说。
特迪将莱卡的皮带挂在了她的脖子上。“我可是认真的,听着。马上把这拿去给爸爸,呆会儿我在游泳池那儿找你,”他说。“我十点半在游泳池跟你会合。就在你换衣服那地方的外面。要准时呀。是在e区甲板那儿,可别忘了,给自己多留点时间。”他转身走开去了。
“我恨你!我恨这大海上的每一个人!”布波对着他的后背喊道。
在运动甲板的下层,日光浴甲板后端的开阔处,那里完全是露天的,放着七十五把甚至更多些椅子,排成七八排,空开的地方刚够甲板侍者通过不至于没法不踩上晒日光浴乘客随身所带的杂物——编织袋啦、带护封的小说啦、防晒油瓶子啦、照相机啦。特迪来到时这里人已经很多了。他从最后一排开始,一排一排按顺序朝前走,在每把椅子前停下来,不管有人坐着还是空着,都看看扶手上的姓名牌。只有一两个仰躺着的人跟他说话——也就是说跟他说几旬最普通不过的逗趣话,大人见到一个十岁的男菝在一门心思找属于他的椅子时总爱这么打趣几旬的。这孩子年纪小,又很一门心思,这是显而易见的,不过也许是他总的态度里完全缺乏,或是很少具有,那种怪好玩的一本正经劲儿,这就使没有几个成年人想随便跟他聊上几旬。他的衣服没准跟这也有点关系。他的t恤肩膀处那个窟窿破得不好玩。他那泡泡纱短裤屁股那儿太大,裤管又太长,这也都是没什么趣味的毛病。
麦卡德尔家的四个甲板椅子是在前面往后数第二排的当中,上面放有坐垫.已经准备好等人来用。特迪在其中的一把上坐了下来,这就使——也不知是他有意这样做还是无意的--他身边都不会紧挨着别人。他把光溜溜、没晒黑的腿还有脚都伸出去,搁在脚凳上,并且几乎在同时,就从右屁股兜里取出一个一毛钱的小本子。接着,以立即进人状态的专心致志,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与小本子是存在的——太阳、旅客、轮船,什么都没有--他开始翻动起篇页来。
除了极少数用铅笔写的字之外,这本子里所记的明显都是用圆珠笔写的。字是手写体,是时下美国学校里教的那种写法,而不是旧时的帕尔默体。字迹工整,并不追求花哨漂亮。字迹最突出之处是笔顺流畅。一点也看不出--至少,从技艺的角度——这些宇词和句子像是出于一个儿童的手笔。
特迪用了不少时间看像是他最近一次自己所记的文字。这则日记占据了三页多的篇幅: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