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的眼泪-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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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整,他们会感恩地看看时钟,告别。
有时候,他们离开前会设法说服我去参加交谊室里的宾果游戏,例如两星期前来看我的那一批人就是。他们说,你不想玩一把吗?我们可以顺便推你过去,应该很好玩的。
我说当然好玩啦,不过前提是你是一棵甘蓝菜。他们笑了。虽然我不是在说笑,不过我还是开心。我这个年纪的人,只要别人会响应你的话就偷笑喽。起码他们还有在听。
他们对我的老生常谈意兴阑珊,我实在不能怪他们。我的真实经历全都过时了。就算西班牙流感、汽车问世、世界大战、冷战、游击战、第一颗人造卫星史拨尼克克史拨尼克克:1957年10月4日,前苏联发射的世界第一颗人造卫星。我都亲身经历过,那又如何?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我还能说些什么?我的生活不再有高低起伏。变老就是这样,这就是问题的核心。我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老人。
可是我不应该埋怨,今天可是去看马戏团的日子呢。
萝丝玛莉端了早餐给我。当她打开褐色塑料盖,我看到她已经在麦片粥里加了鲜奶油和红糖。
“不要告诉拉席德医生我给你鲜奶油。”她说。
“为什么不可以,我不应该吃鲜奶油吗?”
“这不是针对你的,只不过专门设计的菜单就是这样。有些人消化油腻食物的能力已经不如从前了。”
“那奶油呢?”我好愤慨,脑袋回溯过去几周、几个月、几年的情况,试图追想上一回见到鲜奶油或奶油是什么时候。要命,她一语正中要害。我怎么没注意到呢?或许我是注意到了,才会如此厌恶这里的伙食。哼,也难怪啦。我猜他们也缩减我们的盐分摄取量。
“这种菜单据说能让你们维持健康久一点。”她边说边摇头。“我不懂的是,为什么走到黄金岁月的人不能享受一点奶油。”她抬眼看我,目光锐利,“你的胆囊还在吧?”
“在。”
她脸色又柔和下来:“好啦,既然这样,你好好享受鲜奶油,扬科夫斯基先生。你用餐的时候要看电视吗?”
“不用,反正这个年头只有垃圾节目。”我说。
“这倒是真的。”她将被子折好放在床尾,“如果你缺什么,就按铃叫我。”
她离开后,我下定决心要和气一点,不过得先想个法子记住自己的决定。我没有线可以绑在指头上,不过可以用纸巾代替。我年轻的时候,电影都是这么演的,在指头上绑一根线,提醒自己某事,就是这样。
伸手拿纸巾的时候,我瞥见自己的双手,凹凹凸凸歪歪扭扭,皮肤薄,而且就和我破相的脸一样净是老人斑。
大象的眼泪 八(4)
我的脸啊。我将麦片粥推到旁边,打开梳妆镜。这会儿我早该知道自己现在的容貌,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依旧期待在镜中见到自己,结果看到的却是阿巴拉契亚人用苹果做的娃娃,非但干瘪有斑,而且多了下垂的皮肉、眼袋和长长的招风耳。几根白毛从布满斑点的头颅冒出来,可笑。
我拼命用手抚平头发,在镜中见到苍老的手举到苍老的头颅上,不禁僵住。我凑近镜子,眼睛睁得很大,试图看穿松垮垮的皮肉。
毫无助益。就算直视浑浊的蓝眼珠,我也找不到自己的影像。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是我?
我恶心到无法进食。我将麦片粥的褐色盖子盖回去,艰难地找到控制床组的按钮,揿下放平床头的钮,如此桌面便高踞我上方,宛如秃鹰。嘿,等等,有一个钮是降低床面高度的。好啦,现在我可以侧卧在床上,而不会卡到可恶的桌子,打翻麦片粥。我不要再打翻食物了,以免他们说我发火,又召来拉席德医生。
床面一放到最低的高度,我便侧躺着,视线穿越百叶窗,凝望外面的蓝天。几分钟后,我陷入心平气和的状态。
天空,天空,永远不变的天空。
??
大象的眼泪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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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眼泪》第三部分
(1)
我凝望车门外的天空做白日梦。刹车刺耳嘶鸣,所有东西都摇摇晃晃向前颠动。我稳住身子不滑过粗糙的地板,等重拾平衡后便用手拢过头发,系好鞋带。一定是乔利埃特,总算到了。
我旁边粗劈木门咿呀一声打开,金科走到车厢门倚着门框,昆妮在他脚边,热切地望着掠过眼前的景色。打从昨天那桩事情他就不看我了,坦白讲我也觉得很难面对他,一边为他受到的羞辱深深同情,一边又很想哈哈大笑,心思就这么两头摆荡。好不容易,火车喀啦啦地停下,喷出蒸气。金科照例拍拍手,昆妮便照例飞蹦到他怀里,两个就这么走了。
外头静得诡异。尽管飞天大队足足比我们早半个小时抵达,但工人默然不语散立在外面。没有乱中有序的繁忙,没有奔跑的脚步声,没有斜坡道,没有咒骂,没有飞抛的绳索,没有拖拉东西的人马,只有几百个不修边幅的人茫惑不解地望着另一个马戏团搭建的帐篷。
他们的场子看来像一座死城,有大篷却没有人潮,有伙房帐篷却没有旗子。篷车和梳妆篷在后方,但留下来的人或是信步乱走,或是懒洋洋地坐在阴凉处。
我跳下车,一辆敞篷车恰恰驶入停车场。两名西装生意人下了车,提着公文包,从翘边帽的帽檐下打量这个场子。
艾蓝大叔迈开大步上前,身后没有跟班。他戴着高帽边走边挥动那根银头手杖,和那两个人握手,神色快活而兴奋。他嘴里说着话,转身扬起手朝着场子大略挥一下。生意人们点头,手臂抱在胸前,盘算又盘算,琢磨又琢磨。
我听到身后的碎石被踩得沙沙作响,接着奥古斯特的脸出现在我肩头上。“艾蓝大叔就是这样,在一里外也能嗅出地方官员的味道。你等着瞧吧,不用到中午,他就能让市长俯首听命。”他手搭在我肩头,“走吧。”
“去哪里?”我问。
“进城吃早餐啊,这里恐怕没吃的,大概要到明天才会提供伙食。”
“啊,是喔?”
“嗯,我们会尽量努力,可是我们几乎没给先遣员时间来到这里,对吧?”
“他们怎么办?”
“谁呀?”
我指指关门大吉的马戏团。
“他们喔?等他们肚皮饿得够扁,就会拍拍屁股走掉。讲真的,他们离开对大家都好。”
“那我们的人呢?”
“噢,他们哪,他们会活到食物运来的。放心,艾蓝不会让他们饿死。”
我们光临一间离大路不远的小馆子。馆子里一面墙边设了一排包厢座,另一面墙前是胶合木柜台,红凳上坐了很多客人,一边抽烟一边跟柜台后面的女孩天南地北。
我为玛莲娜扶着门,她直直走入包厢座,倚墙坐下。奥古斯特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所以我坐在玛莲娜旁边。她手臂交叉抱胸,瞪着墙壁。
“早啊,几位要点什么?”女孩说,仍然在柜台后面。
“一客全餐。我饿扁了。”奥古斯特说。
“蛋要哪一种?”
“荷包蛋。”
“夫人呢?”
“咖啡就好。”玛莲娜说,翘起一条腿来摇,动作很大,几近挑衅。她不看女侍,不看奥古斯特。回想起来,她其实也不看我。
“先生呢?”女孩说。
“呃,跟他一样的全餐。谢谢。”我说。
奥古斯特倚在椅背上,掏出一包骆驼烟。他从烟屁股拍飞一根香烟,张口接住,又靠回椅背,眼睛放光,摊开双手好不得意。
玛莲娜转身看他,故意慢慢拍手,僵着一张脸。
“好啦,亲爱的,别死心眼了,你明明晓得我们没肉了。”奥古斯特说。
“借过。”她说,朝我挪动,我连忙闪开。她迈步走出门口,鞋跟叩叩叩敲着地面,腰肢扭得红裙摇曳。
“女人哦。”奥古斯特说,用手挡风,点燃香烟,啪一声关上打火机,“噢,抱歉,要来一根吗?”
大象的眼泪 九(2)
“不用了,谢谢,我不抽烟。”
“不抽啊?”他若有所思,吸了一大口烟。“你应该抽的,对身体不错。”他将香烟盒放回口袋,朝柜台后面的女孩打榧子。她正站在煎锅前,一手拿着铲子。
“快点行不行?我们不是整天都没事。”
她呆住,铲子停在半空中。两个柜台座的人慢慢转过头看我们,眼睛瞪得老大。
“呃,奥古斯特。”我说。
“怎么了嘛?”他看来大惑不解。
“我能做多快就是多快。”女侍冷冷地说。
“行,我只要求这么多。”奥古斯特说,向我凑过头,压低声音继续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女人哦,一定是来月经的关系。”
等我回到马戏团,场子里搭起了几个班齐尼兄弟的帐篷,有兽篷、马篷、伙房篷。旗帜在翻飞,空气中飘散着酸酸的油炸味道。
“甭进去了。炸面团,喝的只有菊苣茶。”从里面出来的人对我说。
“谢啦,感谢你的提醒。”
他啐了口水,昂首阔步走开。
福斯兄弟马戏团留着没走的团员在头等车厢外面排队,满怀希望。几个人笑眯眯地开玩笑,但笑声未免尖了一点。有些人直视前方,手臂交叉。其他人心神难安,低着头踱来踱去。他们一个接一个被唤进去和艾蓝大叔面试。
大多数人挫败地出来,有些揩揩泪眼,沉静地和排在队伍前面的人说说话,有些淡淡地望着前方,然后举步走向市镇。
两个侏儒一同进去,几分钟后郁着一张脸出来,先停下脚跟一小群人说话,这才步下斜坡道,俩人肩并肩,头抬得高高的,塞满东西的枕头套挂在肩上。
我扫视他们,寻找那个著名畸形人的身影。队伍确实是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人,侏儒、小矮人、巨人、一个胡子婆(艾蓝旗下已经有一个了,这个大概没望了)、一个身躯硕大的胖汉(如果艾蓝想为美丽露辛妲找个伴,或许他还有指望),还有一堆挂着愁容的人和狗。可是没有胸膛上长着一个婴儿的人。
艾蓝大叔挑选完新人之后,我们的工人便将另一家马戏团的帐篷通通拆掉,只留下马篷和兽篷。福斯兄弟其余的人手从此没了差事,坐着闲看周遭,将烟草汁吐向几丛长得高高的野胡萝卜、蓟草。
当艾蓝大叔察觉市府官员尚未列出福斯兄弟役马的清册,他们好些匹没有明显特征的马便被偷偷牵到我们的马篷,或者可以说是征收吧。艾蓝大叔不是惟一动这种脑筋的人,好些个庄稼汉在营地周边徘徊,还带着缰绳。
“他们就大剌剌把马牵出来带走?”我问彼特。
“大概吧。只要他们不碰我们的马,我就无所谓。不过,罩子得放亮一点。还要一两天一切才能拍板定案,团里一匹马也不能少。”
我们的役马干了双份的活,大马吐着唾沫,鼻息粗重。我说服一个官员打开一个水栓,让我们可以给牲口饮水,但它们仍旧没有干草和燕麦。
奥古斯特回来的时候,我们正为最后一个水槽注水。
“搞什么?马都坐了三天的火车啦,快把它们弄到路上活动一下,不然它们会萎掉。”
“萎你个头。你睁大眼睛四周看一下,你以为它们这几个钟头都在干吗?”彼特说。
“你用我们的马?”
“不然你是要我用什么马?”
“你应该用他们的马啊!”
“我才不知道他们的役马!反正横竖都得让团里的马活动活动,免得萎掉,干吗还要拖他们的马来干活!”
奥古斯特惊得合不拢嘴,然后闭上口,走得不见踪影。
不久卡车便驶进营地,一辆一辆来到伙房篷后面,车上卸下的食物数量难以置信。伙夫们立刻忙乱起来,顷刻之间锅炉便开始烹煮,如假包换的食物香气冒出来,飘散过营地。
动物的食物和垫草也旋即送到,载运来的工具是篷车而不是卡车。当我们用推车将干草送到马篷,马儿嘶鸣吵嚷,伸长了脖子,不等干草落地便先扯下满口草料,大嚼起来。
大象的眼泪 九(3)
兽篷的动物见到我们一样欢天喜地,黑猩猩尖叫起来,在笼舍里的铁条上荡来荡去,不时可以瞥见它们笑得露出来的满口牙齿。肉食动物踱来踱去。吃草的甩着头,哼着气,长声尖叫,甚至急得咆哮。
我打开红毛猩猩的门,放下一锅水果、蔬菜、坚果。我一关上门,它的长臂伸出铁条,指指另一只锅子里的柳橙。
“那个?你要那个?”
它继续指着柳橙,两只紧靠在一起的眼睛对我眨呀眨。它的五官凹进去,大大的脸盘周围缀着一圈红毛。它是我见过最夸张、最美丽的生物。
“喏,给你。”我把柳橙递给它。
它接过去放在地上,手又伸出来。接着好几秒钟,我一直把其他动物的柳橙递给它。最后我伸出自己的手,它也用长长的指头握住,然后放手。它坐在地上剥柳橙。
我惊异地望着它。它是在跟我道谢呢。
“事情都忙完了。”奥古斯特说,我们离开兽篷,他一手搭在我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