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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纯真博物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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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痛苦的表情。我的真主,我想,我为什么没想到把包扔进垃圾桶,然后告诉茜贝尔我把钱要回来了!我努力笑着说道:“这件事和您,或者和谢娜伊女士没任何关系!无论欧洲流行什么,我们土耳其人都可以马上把它们仿造出来。对于我来说——我是不是该说,对于我们来说——一个包只要派上用场,和一个女人的手般配就足够了。它的牌子、谁造的、是不是真货不重要。”但她也像我一样不相信我说的这些话。



 



她严肃地说:“不,我要把钱退给您。”我为自己的粗野感到羞愧,低下头不说话了。



 



尽管羞愧难当,但我还是感到了一种怪异,因为芙颂没能做她该做的事情。芙颂像看着一个里面装着魔鬼、有魔力的东西那样看着钱柜,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它。看见她的脸涨得通红,两眼充满了泪水,我六神无主地向她走近了两步。



 



她开始慢慢地哭起来。我始终都没能完全明白,怎么会那样的,我搂住了她。她则把头靠在了我的胸上继续哭。我轻声说道:“对不起,芙颂。”我摸了摸她那柔软的头发和额头。“请你把它忘了。不就是一个假包嘛。”



 



她像一个孩子那样叹了一口气,抽泣了一两声,然后又接着哭起来。触碰着她那细长、美丽的胳膊和身体,感觉着她的乳房,就这样突然拥抱她让我感觉眩晕。也许是因为要对自己隐藏每次触摸到她时内心里升腾起来的欲望,内心里立刻产生了一种很多年前就认识她,其实我们俩原本就很亲近的错觉。让她高兴起来很难,她是我可爱、忧伤和漂亮的妹妹!有那么一刻,也许是因为知道我们是远房亲戚的缘故,我觉得她那长长的胳膊和双腿,纤细的骨架和脆弱的肩膀跟我的很相似。如果我是一个女孩,再年轻十二岁,那么我的身材也会是这样的。我抚摸着她那长长的金发说:“没什么可伤心的。”



 



她解释道:“我没法打开钱柜把钱给您。因为谢娜伊女士中午回家时把钱柜锁上了,钥匙她也带走了。这让我很伤心。”她把头靠在我的胸前重又哭起来。我小心、怜爱地摸着她的头发。她抽泣地说道:“我来这里工作是为了认识人和消磨时间,不是为了钱。”



 



我傻乎乎、没心没肺地说:“人也可以为了钱而工作的。”



 



“是的,”她说,像个悲伤的孩子,“我爸爸是个退休教师……两个星期前我刚满十八岁,我也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



 



我对身体里膨胀起来的性欲感到了恐惧,我放下了摸着她头发的手。她也立刻感觉到了这点,振作了起来。我们离开了彼此。



 



她揉着眼睛说:“请您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哭了。”



 



我说:“好的。我发誓,芙颂,我们是密友。”



 



看见她笑了,于是我说:“我把包留下,钱以后再来拿。”



 



她说:“如果您愿意就把包留在这里,但您别过来拿钱。谢娜伊女士会坚持说‘这不是假货’,那会让您难过的。”



 



“那么我们就换点别的东西吧。”



 



她用一个高傲、敏感女孩的口吻说:“现在我是不会同意的。”



 



我说:“没关系,一点不重要。”



 



她态度坚决地说:“但对我来说很重要。等谢娜伊女士回到店里,我会问她要钱的。”



 



我说:“我不想让那个女人让你更伤心。”



 



“不会的,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她笑着说,“我对她说,茜贝尔女士已经有了一个相同的包,所以你们来退货。可以吗?”



 



我说:“好主意。我也可以这么跟谢娜伊女士说。”



 



芙颂坚决地说:“不,您什么也别对她说。因为她马上会来套您的话。您也别再来了。我会把钱交给维吉黑姨妈的。”



 



“千万别让我母亲插手这件事,她是个很好奇的人。”



 



“那么我把钱送到哪里去呢?”芙颂皱着眉头说。



 



我说:“泰什维奇耶大街131号是迈哈迈特公寓楼,那里有我母亲的一套房子。去美国之前,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那里是一个面对后花园特别漂亮的地方……现在每天下午2点到4点我也在那里看书。”



 



“好吧,那我就把钱送到那里去吧。几单元?”



 



我耳语似的说:“四单元。”从我嘴里又冒出了声音越来越小的四个字:“二楼。再见。”



 



因为我的心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它像个疯子那样狂跳起来。离开小店之前,我聚集起全身的力气,像一切正常那样最后看了她一眼。走到大街上,当羞愧和后悔和幸福的幻想混合到一起时,尼相塔什的人行道开始在我的眼里变成了一种充满魔力的金色。正当双脚让我走在树阴、屋檐和那些为了保护橱窗支起的蓝白色粗条子的凉棚下时,我在一个橱窗里看到了一只金色的带柄水壶,出于一种本能,我走进去买下了它。和那些随便买来的东西的命运相反,这只金色的水壶先在母亲和父亲,而后是母亲和我的餐桌上待了将近二十年,其间谁也没谈起过它的来由。每当握起金色水壶的把手,我就会想起人生推我走入的,以及母亲无声地用半责备、半忧伤的眼神暗示的那些不幸的日子。



 



看见我中午回家,母亲既高兴又惊讶。我亲了亲母亲的脸颊,告诉她水壶是突发奇想买来的,随后我接着说道:“把迈哈迈特公寓楼的房子钥匙给我。有时办公室里人太多,我没法干活。让我去看看那里是否合适。年轻时我关在那里学得很好。”



 



“那里满是灰尘。”尽管母亲那么说,但还是马上从卧室里拿来了用一根红绳子绑着的楼门和单元房的钥匙。给我钥匙前她说:“你还记得那个屈塔希亚'1'屈塔希亚(kü;tahya),土耳其中西部的一个城市,被誉为土耳其的瓷都。——中译者注,下同'1'的红花瓶吗?我在家里没找到,你去看看,是不是我把它放到那里去了。你也别太累着自己了……你们的爸爸已经干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让你们享受,让你们幸福。和茜贝尔一起出去玩玩,享受一下春天的乐趣。”把钥匙放到我手上时,她用一种神秘莫测的眼神看着我说:“小心点。”在我们儿时,母亲会用这样的一种眼神,暗示一种来自于生活,比托付钥匙更深、更不明确的危险。


……



7。迈哈迈特公寓楼



 母亲是在二十年前买下迈哈迈特公寓楼里的那套房子的,买房的目的一是为了投资,二是为了有个放松脑子的去处,但没过多久,她就把那套房子变成了一个储藏室,她把一些认为过时的旧物件或是买来不久就厌烦的东西放去那里。儿时,我很喜欢那个后花园,花园里长着巨大的柏树和栗子树,孩子们在里面踢足球。我觉得楼名很有趣,母亲喜欢讲楼名的故事,而我也百听不厌。



 



阿塔图尔克在1934年要求所有土耳其人使用姓氏后,许多在伊斯坦布尔新盖的楼房开始被赋予了家族的名字。这么做是适宜的,因为那时伊斯坦布尔街道的名字和号码是不一致的,同时也因为,像在奥斯曼帝国时期一样,那些富裕的大家庭和他们在其中居住的大宅邸和楼房早已融为了一体。(我的故事里会提到许多富有的家庭,他们都有一栋用自己的姓氏命名的公寓楼。)在同一个时期还有另外一种倾向,那就是给楼房取一些具有崇高道德价值的名字。然而我母亲说,把楼房命名为“自由”“善良”和“美德”的那些人其实一生都在践踏这些道德价值。她说,一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倒卖食糖的老头,因为良心发现让人盖了迈哈迈特'1'merhamet,仁慈的意思。'1'公寓楼。老头的两个儿子(他们其中一个的女儿曾是我的小学同学),明白父亲要把楼卖掉并把全部所得分发给穷人后,就用医生出具的报告证明他们的父亲傻了。哥俩把老头扔进了救济院,随后扣押了房子。但他们并没有更换那个儿时我觉得奇怪的楼名。



 



第二天,也就是1975年4月30日,星期三,下午2点到4点之间,我在迈哈迈特公寓楼的那套房子里等芙颂,但她没来。我的心碎了,脑子乱了。回办公室的路上我感到了一种深切的不安。接下来的那天我又去了那里,仿佛是为了平息内心的不安。但是芙颂仍然没有来。在令人窒息的房间里,在那些被我母亲放下并遗忘的旧花瓶、衣裙、满是灰尘的旧家具中,许多儿时早已被遗忘的记忆在翻看父亲拍的那些老照片时被我一一想起,物品的这种力量仿佛在平息我的不安。



 



第二天,我在贝伊奥鲁的哈基?阿里夫饭店,请萨特沙特公司开塞利'1'开塞利(kayseri),土耳其中部的一个城市,位于首都安卡拉的东南方。'1'销售商(同时是我服兵役时的朋友)阿卜杜勒凯利姆吃了午饭,吃饭时,我羞愧地想起,为了等芙颂我已经连着两天去了那套房子。我决定忘记芙颂、那个假名牌包和所有的一切。然而二十分钟后我再次看了看手表,我幻想着,也许芙颂那个时刻为了退还包钱正在往迈哈迈特公寓楼走去。我对阿卜杜勒凯利姆编了一个谎话,匆忙结束午餐,一路向迈哈迈特公寓楼跑去。



 



进楼后二十分钟,芙颂敲响了房门。也就是说敲门的人一定是芙颂。走向房门时,我想起昨夜梦见自己给她开门了。



 



她拿着一把伞,头发是湿的。她穿着一条黄色圆点的裙子。



 



“啊,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快进来。”



 



她说:“我就不打扰您了。我把钱给您就走。”她手上拿着一个写有“优异成绩补习学校”字样的旧信封,但我没接。我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拉进门,然后关上了房门。



 



“雨下得很大。”我随口说道,其实我并没有发现下雨了,“你先坐一会儿,别出去淋雨。我在烧茶,喝了茶你就暖和了。”我走进了厨房。



 



回到房间时,我看见芙颂正在看我母亲的那些旧家具、古董、摆件、钟表、帽盒和别的一些小玩意儿。为了让她放松,我边开玩笑边告诉她,母亲的这些东西,有些是从帕夏们的老宅邸、被火烧毁一半的海边别墅,甚至是人去室空的伊斯兰苦行僧人的寺院里淘来的,有些则是从尼相塔什和贝伊奥鲁最时尚的店家、古玩店和去欧洲旅行时在各种商店里因一时兴起买来,用过一段时间后被遗弃在这里的。我边说,边打开了那些满是樟脑球和灰尘味道的柜子,给她看了里面的一团团布料、儿时我俩都骑过的三轮自行车(我母亲经常把我们用过的一些东西送给穷亲戚们)、一个便壶、一些放在盒子里的帽子,还有我母亲说“你去看看,是不是在那里?”的那个屈塔希亚红花瓶。



 



一个水晶糖罐,让我们想起了从前过节时吃的一些东西。儿时,节日的上午,当芙颂和她的父母来做客时,我们就会用这个水晶糖罐里的冰糖、杏仁糖、杏仁蛋白软糖、椰子糖和土耳其软糖来招待他们。



 



“有一年过宰牲节,我和您一起上了街,然后还坐车在外面转了一圈。”芙颂两眼发光地说道。



 



我想起了那次出游。我说:“那时你还是个小孩。现在成了一个非常漂亮、非常迷人的年轻姑娘。”



 



“谢谢。我要走了。”



 



“你还没喝茶呢。再说雨也没停。”我把她拽到阳台的门前,微微掀开了一些窗纱。



 



就像那些到了一个新地方的孩子,或者是因为还没经受过任何生活的磨难,因此仍然可以对所有东西感兴趣的年轻人一样,她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一切。有那么一刻,我用充满欲望的眼神看了看她的后脑勺、脖颈、让她的脸颊变得无比迷人的皮肤、皮肤上那些远处无法发现的小雀斑。(母亲脸上的这个地方不也长着一颗大肉痣吗?)我的手,就像是别人的手一样,不由自主地伸过去抓住了夹在她头发上的发卡。发卡上有四朵马鞭草花。



 



“你的头发很湿。”



 



“我在店里哭的事您跟别人说过吗?”



 



“没有。但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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