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博物馆-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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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担而减轻的忧伤里逃脱出来。但是忧伤也减慢、毒害了我们的做爱。有一阵,芙颂像一个倾听自己身体的病人那样躺在床上,她仿佛在凝望头顶上的一片愁云,我躺到她身边,和她一起仰望天花板。踢足球的孩子们也不出声了,我们只听到了球的声音。随后鸟儿们也停止了鸣叫,一阵深沉的静默开始了。我们听到从远处传来的一声轮船的汽笛声,随后是另外一艘船的。
再后来,我们用我的外公艾特黑姆?凯末尔,也就是她外曾祖母的第二个丈夫留下的一个杯子分享了一杯威士忌,随后我们开始接吻。写这些时,我感觉不该让那些对我的故事感兴趣的读者更加伤心了。并不是小说的主人公们忧伤,小说也一定要忧伤。像往常一样,我们也用房间里的物件,我母亲留下的裙子、帽子和小摆件来消磨时间。像往常一样,我们的接吻也很美妙,因为在接吻上我们都有了进步。与其用我们的忧伤来让你们伤心,不如让我来告诉你们,芙颂的嘴巴在我的嘴里仿佛溶化了一般。在我们越来越长的接吻过程中,在我们合二为一的嘴巴构成的巨大溶洞里,积攒起一种蜂蜜般甜美、温热的汁液,有时这种汁液会沿着我们的嘴角流到我们的下巴。而我们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一个只有用一种天真的乐观才能幻想出来的天堂国度,就像仰望天堂那样,我们欣赏着这个五彩斑斓的国度,好像从我们脑海里的一个万花筒里看到的那样。有时我俩中的一个,像一只小心翼翼将无花果咬在嘴上、沉溺于享乐的鸟儿一样,把另外一个人的上嘴唇或是下嘴唇轻轻吸吮进自己的嘴里,随后一边把这片被监禁的嘴唇咬在自己的牙齿之间,一边对另外那人说:“你要听我的发落了!”另外那人用快乐和耐心感觉了嘴唇的冒险,在一边体会了被情人发落的可怕滋味,同时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不仅仅是嘴唇,还有将整个身体勇敢地交给情人将会何等迷人,感到怜爱和顺从之间的这个地方是爱情最黑暗、最深邃的地方之后,也学着做同样的事情。正在这时,在我们嘴里迫不及待扭动的舌头,在牙齿中间迅速找到彼此,提醒我们爱的那与暴力无关,而与温柔、拥抱和抚摸有关的甜蜜一面。
长时间做爱后我俩都睡着了。当阳台外面吹来的一阵甜美、夹带着椴树花香的风,突然将窗纱撩起又像丝绸那样落到我们脸上时,我俩同时被惊醒了。
芙颂说:“我梦见自己在一片向日葵地里。向日葵在微风中奇怪地摇摆着。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很可怕,我想喊,但没能喊出声来。”
我说:“别怕。我在这里。”
我就不说我们是如何下床,如何穿上衣服,走到门口的。我跟她说考试时要冷静,别忘了带准考证,她会成功的,随后我努力让自己自然地说出了几天来我想了上千遍的一句话。
“明天我们还在老时间见面,好吗?”
芙颂逃避着我的目光说:“好的!”
我用充满爱恋的目光看着她离去,我立刻明白订婚仪式会很圆满。
。。。!
24。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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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示伊斯坦布尔希尔顿酒店的这些明信片,是在这个故事发生了二十几年后,为了筹建纯真博物馆,我在和伊斯坦布尔的那些著名收藏家交朋友、在城里和欧洲的跳蚤市场上(还有小博物馆里)转悠时收集来的。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之后,著名收藏家病人?哈利特先生才同意我摸一摸,从近处看一看其中的一张明信片。这个熟悉的现代和国际风格的酒店,不仅让我想起了订婚的那个晚上,还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十岁那年,父母和今天早已被遗忘的美国影星特丽?摩尔一起,激动地参加了伊斯坦布尔整个上流社会出席的酒店开业典礼。在以后的那些年里,父母在短时间里适应了这个从我们家窗户也可以看见的、与伊斯坦布尔那陈旧和疲惫的轮廓格格不入的地方,他们一有机会就会去那里。父亲的客户、那些喜欢肚皮舞的外国公司代表会在希尔顿下榻。星期天晚上,全家人会去酒店吃那个叫“汉堡”的美妙东西,因为它们还没有出现在土耳其其他任何一家饭店里。留着细长胡子的门卫,穿着配有金色饰带、亮晶晶纽扣肩章的石榴色制服,这会让我和哥哥着迷。那些年许多“西方”的新事物首先会在希尔顿进行试验,各大报纸会在酒店里安排一个记者。若是母亲非常喜欢的一件衣服弄上了污渍,她会让人送去希尔顿的干洗店,她自己则喜欢和朋友们在大堂的蛋糕店里喝茶。我许多亲戚和朋友的婚礼也是在酒店楼下的舞会大厅里举办的。当明白订婚仪式不适合在我未来丈母娘的破旧别墅举办后,我们一起决定了就在希尔顿。另外,自从开业,希尔顿一直是伊斯坦布尔少有的几家文明酒店之一,因为它从不向那些富有、优雅的先生和勇敢的女士讨要结婚证便可开出房间。
切廷把我们(父母和我)早早地送到了影子像飞毯似的大转门前。
每次进酒店都会变得兴高采烈的父亲说:“还有半个小时,我们去那边喝点东西。”
我们找了一个看得见大堂的角落坐下,父亲向他认识的老招待员问好后急忙为我俩要了“拉克酒”,为母亲要了茶。我们带着对过去的回忆,兴致勃勃地看着傍晚时分酒店里的人群和纷至沓来的宾客。当衣着时尚的嘉宾、朋友、好奇的亲戚们随着快乐的人群一个个在我们前方经过时,他们谁都没看见我们,因为我们坐在仙客来盆花宽大的叶子后面。
母亲说:“啊,雷詹的女儿长这么大了,好可爱。”她看着另外一个客人皱着眉头说:“应该禁止那些腿长得难看的人穿迷你裙。”回答父亲的一个问题时母亲说:“不是我们,是他们让帕慕克一家坐在后面的,真可惜!”随后母亲又指着别的客人说:“可惜啊,法泽拉女士怎么变成这样了,真是人老珠黄……要是他们在家里待着就好了,我也就看不到她这副可怜的样子了……那些包头的女人是茜贝尔母亲那方的亲戚……我看希贾比先生是完了,扔下玫瑰般的老婆和孩子跟这么一个庸俗的女人结婚……看这个理发师内夫扎特,好像要跟我过不去,把祖姆鲁特的头发跟我的弄得一模一样。他们是谁,夫妻俩的鼻子、站相,甚至是他们的衣服难道不像狐狸吗?儿子,你带钱了吗?”
父亲说:“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他急急忙忙跑回家,换了衣服就过来了,不像是来参加自己的订婚仪式,倒像是去俱乐部。亲爱的凯末尔,你身上带钱了吗?”
“带了。”
“好。把背挺起来,好吗?所有人的眼睛都会盯在你身上……好了,我们过去吧。”
父亲向招待员做了一个“单份”的手势,先为他自己,然后看着我的眼睛为我——他依然用手比画了一下——又要了一杯拉克酒。
母亲对父亲说:“你的抑郁和烦恼不都已经过去了吗?又怎么了?”
父亲说:“难道我不能在儿子的订婚仪式上喝点酒高兴一下吗?”
“啊,她多美啊!”看见茜贝尔时母亲说道,“她的裙子也美极了,珍珠也镶得很到位。姑娘本来就很出色,所以穿什么都好看……她穿那裙子好可爱,好优雅,不是吗?多么可爱、贤淑的一个女孩!儿子,你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吗?”
茜贝尔和刚刚从我们面前经过的两个漂亮朋友拥抱了一下。姑娘们小心翼翼地举着刚刚点燃的细长香烟,用夸张的动作努力不去破坏彼此的妆容、头发和衣裙,她们互相亲吻了对方,没让抹了口红的嘴唇碰到任何地方,随后她们欣赏着彼此的衣服,说笑着互相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项链和手镯。
父亲看着三个漂亮的女孩说:“每个聪明人都知道人生是美好的,人生的目的是获得幸福。但最后只有傻瓜们才会幸福。我们将如何来解释这个问题?”
母亲说:“今天是孩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之一,穆姆塔兹,你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废话?”母亲转身对我说:“好了,儿子,你还待在这里干吗,快到茜贝尔的身边去……你要每时每刻都和她在一起,和她分享所有的快乐!”
我放下酒杯,当我从花盆后面径直朝姑娘们走去时,我看见茜贝尔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幸福的笑容。亲她时我说:“你怎么才来啊。”
茜贝尔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后,我们一起转身朝酒店的大转门看去。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亲爱的,你很漂亮。”
“你也很帅……但我们别站在这里。”
但我们还是站在了那里,不是因为我的坚持,而是因为茜贝尔很喜欢人们投射出来的羡慕眼神,从酒店的大转门里走进来的熟人、陌生人、来宾和站在大堂里的一两个穿着讲究的游客都在看着我们。
那些年,伊斯坦布尔的“西化”有钱人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圈子,大家彼此认识,知道彼此的传闻。多年后的今天,我都还记得从大转门里走进来的那些人:艾瓦勒克'1'艾瓦勒克(ayval?k),土耳其西部靠近爱琴海的一个海滨城市。'1'人哈里斯哈里斯家和他们一样长了一个超长下巴的儿媳(近亲结婚!)和长着更长下巴的儿子们,他们是橄榄油和肥皂富商,我们是在儿时母亲带我们去马奇卡公园玩沙子时结识的……老守门员、汽车进口商水桶?卡德里,他的几个浑身戴满了耳坠、手镯、项链和戒指的女儿,他是父亲服兵役时的朋友,和我则是踢足球比赛时的朋友……前总统颈背粗壮的儿子和他优雅的妻子,他曾因经商涉嫌不法……巴尔布特医生巴尔布特医生,他用我儿时时髦的手术拿掉了整个上流社会的扁桃体,不仅是我,几百个孩子一看见他的手提包和驼色大衣便会惊恐万状……
我对慈爱地拥抱我的医生说:“茜贝尔的扁桃体还在。”
“现在有更现代的医学手段可以吓唬漂亮的姑娘们了!”医生重复着这句也经常和别人说的玩笑话。
当帅气的西门子土耳其代表哈伦先生经过时,我希望母亲看见时不要恼火。因为母亲用“狗熊、无耻”等词语提及的这个看上去非常安静和成熟的人,无视整个上流社会发出的“可耻,丑闻”的叫喊,和第二任妻子的女儿(也就是养女)结了婚。他用自信、冷静的姿态和可爱的笑容在短时间里让整个上流社会接受了这个事实。当得知居内伊特先生和他妻子费伊赞费伊赞的大儿子阿尔普泰金和我,小女儿阿塞娜和茜贝尔是小学同学时我们都很惊喜,并决定近期一起聚聚。“二战”期间,许多犹太人和希腊人因为没有交纳国家对少数民族实施的税收而被送进了劳动集中营,居内伊特先生用低价收购了这些人的工厂和财产,于是便从一个高利贷者变成了实业家。父亲因为一种卫道士的愤怒十分嫉妒他,然而又对他的友情十分钟爱。
我说:“我们该下去了吧?”
“你很帅,但把背挺起来。”茜比尔不知不觉中重复了母亲说过的话。
厨师贝科里、法特玛女士、看门人萨伊姆、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全都穿着时髦的衣服,害羞、拘束地走进门来和茜贝尔握了手。法特玛女士和看门人萨伊姆的妻子玛吉黛,把母亲从巴黎买来的时髦方巾当头巾包在了头上。看门人的儿子们穿着西服系着领带,脸上长满了青春痘,他们带着仰慕用余光看了茜贝尔一眼。然后,我们看见了父亲的共济会会员朋友法希赫?法西尔和他的妻子扎利菲。尽管父亲很喜欢这个朋友,但却讨厌他共济会会员的身份,父亲会在家里数落共济会,说他们的商业世界里有一个秘密的“后门和特权公司”。他会一边说“好啊,好啊”,一边仔细阅读反犹太主义出版社出版的土耳其共济会会员的名单。法希赫来家做客前,他会从书架上取下那些名叫《共济会会员的内幕》《我曾经是一个共济会会员》的书,把它们藏起来。
随后是整个上流社会认识的、伊斯坦布尔的(可能也是伊斯兰世界的)惟一皮条客奢华?谢尔敏,看到他那张熟悉的脸,我一时把他当做了我们的客人。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作为商业标志的紫色丝巾(为了遮掩一道疤痕,他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