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短篇小说集-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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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者的苦闷,还是同一般的台湾民众一样。于是乎他就不得不只身逃避到这被征服以前的祖国的中国来。逃虽则逃到了自由之邦的中国来了,可是他的精神,他的自小就被压迫惯的灵心,却已经成了一种向内的、不敢自由发展的偏执狂了;所以待人接物,他总免不了那一种疑惧的、踌躇的神气,所以到了二十八岁的现在,他还不敢结婚,所以他的追逐梦影的习惯,竟成了他的第二个天性。
“喂,老陈,你前回所见到的那一个女性,仍旧是你的梦想的产物,你知道么?西湖上哪里有这一种的奇装的女子?即使依你之说,她是一个尼庵的出家人吧,可是年轻的比丘尼,哪里有到晚上一个人出来闲走的道理?并且里湖一带,并没有一个尼庵,那是我所晓得的。假使她是照胆台附近的尼姑呢,那到了那么的时候,她又何以会一个人走上那样荒僻的葛岭山来?这完全是你的梦想,你一定是在那里做梦,真是荒唐无稽的梦。”
这也是由我那位朋友的嘴里前后叙述出来的情节,但是从陈君的对这叙述的那种欲说还休只在默认的态度看来,或者也许的确是他实际上经历过的艳遇,并不是空空的一回梦想。
情节是如此的:七月十三的晚上,月亮分外的清。陈君于吃完晚饭之后,一个人在高楼上看看湖心,看看山下的烟树人家,竟不觉多喝了一斤多的酒,夜愈深沉,月亮愈是晶莹皎洁了,他叫叫道菩萨没有回音,就一个人走下了抱朴庐来——他本来是寄寓在抱朴庐的楼上的——想到山下去买点水果来解解渴。但是一走下抱朴庐大门外的石阶,在西面的亭子里月光阴处,他忽儿看见了一位白衣的女人似的背影,伫立在那里看亭外面的月亮。他起初一看,还以为是自己的醉眼的昏花,在银灰的月色里错视出来的幻影,因而就立住了脚,擦了一擦眼睛。然而第二眼再看的时候,却是千真万真的事实了,因为这白衣人竟从亭檐阴处走向了月亮的光中。在她的斜平的白衣肩背上,他并且还看出了一排拖下的浓黑的头发来。他以为他自己的脚步声,已经被她听见,她在预备走下台阶,逃向山下去了,所以就屏住了气,尽立在那里守视着她的动静。她的面部是朝南向着山下的,他虽则去她有五六丈路,在她的背后的东北面的地方,然而从地势上说来,他所占的却是据高临下,完全可以守视住她的行动的位置。
她在亭前的月光里悠悠徘徊了一阵,又直立了下来不动了,他才感觉到了自己呆立在那里的危险,因为她若一旋转头来,在这皎洁的月光里,他的身体全部,是马上要被她看见的。于是乎他就急速伏下了身体,屏住气,提着脚,极轻极轻,同爬也似地又走下了两三级石级。从那一块地方,折向西去,爬过一块假山石头,他就可以穿出到亭子的北面,躲避上假山石和亭子的阴影中去的。这近边的地理,因为住的久,他是再熟悉也没有的了,所以在这一方面他觉得很可以自信。幸而等他轻脚轻手地爬到了亭子北面的假山石下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直立在月光里没有动过。现在他和她的距离却只有二三丈的间隔了,只教把脖子伸一伸长,他可以看见得她清清楚楚。
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同寝衣似的大袖宽身的长袍,腰把里束着一块也是白色的两边拖下的阔的东西。袍子和束腰的东西的材料,不是薄绸,定是丝绒,因为看过去觉得柔软得很,在明亮的月光里,并已有几处因光线曲折的关系,还仿佛是淡淡地在那里放光。
她的身材并不高,然而也总有中等的男子那么的尺寸,至于身体的肥瘠哩,虽看不得十分清楚,但从她的斜垂的两只肩膀,和束腰带下的一围肥突的后部看来,却也并不是十分瘦弱的。
她静静地尽在月光里立着,他躲在假山石后尽在观察她的姿态身体,忽而一枝树枝,息沥沥沥地在他的头上空中折了掉下来了,她立刻就回转了头来,望向了他正在藏躲着的那一大堆黑影之中。她的脸部,于是也就被他看见了。全体是一张中突而椭圆的脸,鼻梁的齐匀高整,是在近代的东洋妇女中少见的典型。而比什么都还要使他惊叹的,是她脸上的纯白的肉色和雪嫩的肌肤。他麻醉倒了,简直忘记了自己在这一忽儿所处的地位,和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娇羞怯弱的女性,从假山石后他竟把蹲伏在那里的身体立了直来,伸长了脖子,张大了眼睛,差不多是要想把她的身体全部生生地收入到他自己的两只眼眶里去的样子。
她向黑影里注视了一会,似乎也觉察到了,嫣然一笑,朝转了头,就从月光洒满的庭前石阶上同游也似地一级一级走下了山去。
他突然同受了雷声似的昏呆了一下,眼看着她的很柔软的身体从亭边走了下去,小了下去。等他恢复了常态,从躲藏处慌忙冲出,三脚两步,同猿猴一样跳着赶下石阶来的时候,她的踪影却已经完全不见了。
“这一晚,我直到天明没有睡觉。葛岭山脚附近的庵院别墅的周围,我都去绕了又绕看了又看。但是四边岑寂,除了浓霜似的月光和团团的黑影以外,连蜡烛火的微光都看不到一点。上抱朴庐去的那一条很长的石阶,上上下下我也不知上落了几多次。直到附近的晓钟动了,月亮斜近了天竺,我才同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拖了这一个疲倦到将要死快的身体走回抱朴庐去。”
等我那位朋友,断断续续地将上面的那段情节说完了以后,陈君才慢慢的加上了这几句说出他当时的兴奋状态来的实话。同时他的脸上的表情,也率真紧张了起来,仿佛这一回的冒险,还是几刻钟以前的事情的样子。
这一晚我们谈谈说说,竟忘了时间的迟暮。直等到西园楼上的顾客散尽,茶房将远处的几盏电灯熄灭的时候,我们才付帐起身。我那位朋友在西园的门口和我们别去,我和陈君两人就一道地坐车回转了里湖,这时候半规下弦的月亮,已经在东天升得有丈把高了。
自从这一回之后,陈君和我就算结成了朋友。我和他因为住处相近,虽不日日往来,然而有时候感到了无聊,我也着实上山去找过他好几次。
两人虽则说是已经相识了,可是我每次去看他,骤然见面,那一种不安疑惧的神气,总还老是浮露在他的面上,和初次在西园与他相见的时候差仿不多。非但如此,到了八月之后,他的那副本来就不大健康的脸色,越觉得难看了,青灰里且更加上了一层黑黝黝的死色_一头头发也长得特别的长,两只阴森森的大眼,因为他近来似乎加瘦了的原因,看起来越觉得凶猛而有点可怕。
我每次去看他,总劝他少用一点功,少想一点心事,请他有便有空,常到我的旅馆里来坐坐。但他终是默默地笑笑,向我点点头,似乎是轻易不敢走下山来的样子。
时间匆忙地过去了,我闲居在旅馆里,想写的那篇小说,终于写不上手。八月十三的那一天晚上,月光分外的亮,天空里一点儿云影也没有,连远近的星宿都不大看得清楚,我吃过晚饭,灭黑了电灯,一个人坐在房间外面的走廊上,抽着烟在看湖面的月华和孤山的树木。这样的静坐了好久,忽而从附近的地方听见了一声非常悲切,同半夜里在动物园边上往往听得见的那一种动物的啸声。已经是薄寒的晚上了,突然听到了这一声长啸,我的毛发竟不自觉地竦竖了起来。叫茶房来一问,才晓得附近的一所庙宇,今天被陆军监狱占领了去,新迁入了几个在入监中发了疯的犯人,这一声长啸,大约是疯人的叫唤声无疑。经了这一次突然的惊骇,我的看月亮的雅兴也没有了,所以老早就上了床,打算睡一睡足,明朝一早起来,就好动手写我的那篇小说。
大约是天也快亮了的早晨四五点之间的时候吧,我忽而从最沉酣的睡梦里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转来。糊里糊涂慌张着从被窝里坐起,我看见床前电灯底下,悄然站在还打着呵欠的茶房背后的,是一个鬼也似的青脸男子。
急忙披上衣服,擦了擦睡眼,走下床来,仔细再看的时候,我才认出了这头发披散的满头,嘴唇紫黑,衣裳纷乱,汗泥满身的,就是画家陈君。
“啊,陈,陈,陈君,你,你怎么了,弄成了这一个样子?”
我被他那一副形状所压倒,几乎说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也似乎是百感交集,一言难尽的样子,只摇摇头,不作一句答语。等领他进来的茶房,从我房间里退出之后,我看见他那双血丝涨满的眼睛闭了一闭,眼角上就涌出了两颗眼泪来。
我因为出了神呆立在那里尽在望他,所以连叫他坐下的话都忘记说了,看到了他的眼泪,才神志清醒了一下,就走上前去了一步,拉了他的冰阴冰阴同铁也似的手,柔和地对他说:
“陈君,你且坐下吧,有什么话,落后慢慢的再谈。”
拉他坐下之后,我回转身来,就从壁炉架上拿起了常纳华克的方瓶,倒了一杯给他。他一口气把杯干了,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把眼睛眨了几眨,才慢慢地沉痛地对我说:
“我——今晚上——又遇见了她了!”
“唉!在这个时候么?”
听了他的话,我倒也吃了一惊,将第二杯威士忌递给他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这样反问了他一句。他摇摇头,将酒杯接去,一边擎着了酒,一边张大眼睛看着我对我说:
“不,也是同上回一样的时候,在一样的地方。——因为吃完晚饭,我老早就埋伏在那里候她了,所以这一口终于被我擒住了她的住处。”
停了一停,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他又慢慢地继续着说:
“这一回我却比前回更周到了,一看见她走上了石级,在亭前立下的时候,我就将身体立了直来,作了一个无论在哪一刻时候,都可以跑上前去的预备姿势。果然她也很快的注意到我了,不一忽就旋转了身,跑下了石阶,我也紧紧地追了上去。到了山下,将拐弯的时候,她似乎想确定一下,看我在不在她的后面跟她了,所以将头朝转来看了一眼。一看见我,她的粉样的脸上,起初起了一层恐怖,随后便嫣然地一笑,还是同上回一样的那一种笑容。我着急了,恐怕她在这一个地方,又要同前回一样,使出隐身的仙术来,所以就更快的向前冲上了两步。她的脚步也加上了速度,先朝东,后向南,又朝东,再向北,仍向西,转弯抹角的跑了好一段路,终于到了一道黄泥矮墙的门口。她一到门边,门就开了,进去之后,这门同弹簧似的马上就拔单地关闭得紧紧。我在门外用力推了几下,那扇看去似乎是并不厚的门板,连松动都不松动一动。我急极了,没有法子,就尽在墙外面踱来踱去的踏方步,踏了半大,终于寻出了一处可以着脚的地方。我不问皂白,便挺身爬上了那垛泥墙。爬在墙头上一看,墙里头原来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不少的树木种在那里。一阵风来,哼得我满身都染了桂花的香气,到此我的神经才略略清醒了一下,想起了今晚上做的这事情,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但是回想了想,这险也已经冒了一半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进去吧,进去好看它一个仔细。于是又爬高了一步,翻了一个筋斗,竟从墙外面进到了那座广漠无边的有桂花树种在那里的园里。在这座月光树影交互的大庭园中,忙无头绪地走了好些路,才在树影下找出了一条石砌的小道来。不辨方向,顺路的走了一段,却又走回到了黄泥墙下的那扇刚才她走进来的门边了。旋转了身,再倒走转来,沿着这条石砌的小道,又曲曲折折地向前走了半天,终于被我走到了一道开在白墙头里的大门的外面。这一道门,比先前的那一扇来得大些,门的上面,在粉白的墙上却有墨写的‘云龛’两个大字题在那里,这两个字,在月光底下看将起来,实在是写得美丽不过,我仰举着头,立在门下看了半天方才想起了我现在所到的是什么地方。呵,原来她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是这里尼庵里的一个姑子,我心里在想。可是我现在将怎么办呢?深更半夜,一个独身野汉同入了到这尼庵的隐居所里来,算是怎么一回事?敲门进去么?则对自己的良心,和所受的教育,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就此回去么?则盼待了一月,辛苦了半夜的全功,将白白地尽弃了。正在这一个进退两难,踌躇不决的生死关头,忽然噢噢的一声从地底里涌出来似的、非常悲切的、也不知是负伤的野兽的呢或人类的苦闷的鸣声,同枪弹似地穿入了我的耳膜,震动了我的灵魂,我自然而然地遍身的毛发都竦竖了起来。这一声山鸣谷应的长啸声过后,便什么响动都没有了。月光似乎也因一声长啸而更加上了一层凄冷的洁白,本来是啾瞅唧唧在那里鸣动的秋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