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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郁达夫短篇小说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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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沙来。大约是午前十点钟光景,于质夫穿了一件夏布长衫,在马路上走向邝海如的地方去吃饭去。因为他住的堆栈里,平时不煮饭,大家饿了,就弄点麦食吃去。于质夫自小就娇养惯的,麦食怎么也吃不来。他的病,大半是因为这有一顿无一顿的饮食上来的,所以他宁愿跑几里路——他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了——上邝海如那里去吃饭。并且邝与曾几日内就要走了,三人的聚首,以后也不见得再有机会,因此于质夫更想时刻不离开他们。

于质夫慢慢的走到了静安寺近边的邝、曾同住的地方,看见后门口有一乘黄包车停着。质夫开进了后门,走上堂前去的时候,只见邝、曾和邝夫人都呆呆的立在那里。两个小孩也不声不响的立在他们妈妈的边上。质夫闯进了这一幕静默的剧里与他们招呼了一招呼,也默默的呆住了。过了几分钟,楼上扑通扑通的霍斯敬提了一个藤筐走了下来。他走到了四人立着的地方,把藤筐摆了一摆,灰灰颓颓的对邝、曾等三人说:

“对不起,搅扰了你们许多天数,你们上船的时候,我再来送。分散之前,我们还要聚谈几回吧!”

说着把他的那双近视眼更瞅了一瞅,回转来向质夫说:

“你总还没有走吧!”

质夫含含糊糊的回答说: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走的。大家走完了,我一个人还住在上海干什么?大约送他们上船之后,我就回去的。”

质夫说着用脸向邝、曾一指。

霍斯敬说了一声“失敬”,就俯了首慢慢的走上后门边的黄包车上,邝夫人因为下了眼泪,所以不送出去。其余的三人和小孩子都送他的车了出马路,到看不见了方才回来。回来之后,四人无言的坐了一忽,海如才幽幽的对质夫说:

“一个去了。啊啊!等我们上船之后,只剩了你从上海乘火车回家去,你不怕孤寂的么?还是你先走的好吧,我们人数多一点,好送你上车。”

质夫很沉郁的回答说:

“谁先走,准送谁倒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们两年来的奋斗,却将等于零了。啊啊!想起来,真好像在这里做梦。我们初出季刊周报的时候,与现在一比,是何等的悬别!这一期季刊的稿子,趁他们还没有复印,去拿回来吧!”

邝海如又幽幽的回答说:

“我也在这样的想,周报上如何的登一个启事呢?”

“还要登什么启事,停了就算了。”

质夫愤愤的说。海如又接续说:

“不登启事,怕人家不晓得我们的苦楚,要说我们有头无尾。”

质夫索性自暴自弃的说:

“人家知道我们的苦楚,有什么用处?还再想出来弄季刊周报的复活么?”

只有曾季生听了这些话,却默默的不作一声,尽在那里摸脸上的瘰粒。

吃过午饭之后,他们又各说了许多空话,到后来大家出了眼泪才止。这一晚质夫终究没有回到那同牢狱似的堆栈里去睡。



曾、邝动身上船的前一日,天气阴闷,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在静安寺近边的那间一楼一底的房子里,于午前十一时,就装了一桌鱼肉的供菜,摆在那张圆桌上。上首尸位里,叠着几岫丛书季刊,一捆周报和日刊纸。下面点着一双足斤的巨烛,曾,邝、于、霍四人,喝酒各喝得微醉,在那里展拜。海如拜将下去,叩了几个响头,大声的说:

“诗神请来受飨,我们因为意志不坚,不能以生命为牺牲,所以想各逃回各的故乡去保全身躯。但是艺术之神们哟,我们为你们而受的迫害也不少了。我们决没有厌弃你们的心思。世人都指斥我们是不要紧的,我们只要求你们能了解我们,能为我们说一句话,说‘他们对于艺术却是忠实的。’我们几个意志薄弱者,明天就要劳燕东西的分散了,再会不知还是在这地球之上呢?还是在死神之国?我们的共同的工作,对我们物质上虽没有丝毫的补益,但是精神上却把我们锻炼得同古代邪教徒那样的坚忍了。我们今天在离散之前,打算以我们自家的手把我们自家的工作来付之一炬,免得他年被不学无术的暴君来蹂躏。”

这几句话,因为了说的时候,非常严肃,弄得大家欲哭不能,欲笑不可。他们四人拜完之后,一大堆的丛书季刊周报日刊都在天井里烧毁了。有几片纸灰,飞上了空中,直达到屋檐上去。在火堆的四面默默站着的他们四个,只听见霍霍的火焰在那里。

一九二三年九日

原载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东方杂志》

半月刊第号三卷第一号

。。



南迁 1

 大_
一。南方

你若把日本的地图展开来一看,东京湾的东南,能看得见一条葫芦形的半岛,浮在浩渺无边的太平洋里,这便是有名的安房半岛!

安房半岛,虽然没有地中海内的长靴岛的风光明媚,然而成层的海浪,蔚蓝的天色,柔和的空气,平软的低峦,海岸的渔网,和村落的居民,也很具有南欧海岸的性质,能使旅客忘记他是身在异乡。若用英文来说,便是一个hospitable,invitingdream,land of the romantic age(中世浪漫时代的,乡风纯朴,山水秀丽的梦境)了。

东南的斜面沿着了太平洋,从铫子到大原,成一半月弯,正可当作葫芦的下面的狭处看。铫子是葫芦下层的最大的圆周上的一点,大原是葫芦的第二层膨胀处的圆周上的一点。葫芦的顶点一直的向西曲了。就成了一个大半岛里边的小半岛,地名西岬村。西岬村的顶点便是洲崎,朝西的横界在太平洋和东京湾的中间,洲崎以东是太平洋,洲崎以北是东京湾,洲崎遥遥与伊豆半岛,相摸湾相对;安房半岛的住民每以它为界线,称洲崎以东沿着太平洋一带为外房,洲崎以北沿着东京湾的一带为内房。原来的半岛的住民通称半岛的房州,所以内房外房,便是内房洲外房洲的缩写。房州半岛的葫芦形的底面,连着东京,所以现在火车,从东京两国桥驿出发,内房能直达到馆山,外房能达到胜浦。

二、出京

一千九百二十年的春天,二月初旬的有一天的午后,东京上野精养轩的楼上朝公园的小客室里,有两个异乡人在那里吃茶果。一个是五十岁上下的西洋人,头顶已有一块秃了。皮肤带着浅黄的黑色,高高的鹰嘴鼻的左右,深深洼在肉里的两只眼睛,放出一种钝韧的光来。瞳神的黄黑色,大约就是他的血统的证明,他那五尺五寸的肉体中间,或者也许有姊泊西(gypsy)的血液混在里头,或者也许有东方人的血液混在里头的,但是生他的母亲,可确是一位爱尔兰的美妇人。他穿的是一套半旧的灰黑色的哗叽的洋服,带着一条圆领,圆领底下就连接着一件黑的小紧身,大约是代waist goat(腰褂)的。一个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身体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我们一见就能知道他是中国人,因为他那清瘦的面貌,和纤长的身体,是在日本人中间寻不出来的。他穿着一套藤青色的哗叽的大学制服,头发约有一寸多深,因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脸面的上头,所以反映出一层忧郁的形容在他面上。他和那西洋人对坐在一张小小的桌上,他的左手,和那西洋人的右手是靠着朝公园的玻璃窗的。他们讲的是英国话,声气很幽,有一种梅兰刻烈(melancholy)的余韵,与窗外的午后的阳光,和头上的万里的春空,却成了一个有趣的对照,若把他们的择要翻译出来,就是:

“你的脸色,近来更难看了。我劝你去转换转换空气,到乡下去静养几个礼拜。”西洋人。

“脸色不好么?转地疗养,也是很好的,但是一则因为我懒得行动,二则一个人到乡下去也寂寞得很,所以虽然寒冷得非常,我也不想到东京以外的地方去。”青年。

说到这里,窗外吹过一阵夹沙夹石的风来,玻璃窗振动了一下,响了一下,风就过去了。

“房州你去过没有?”西洋人。

“我没有去过。”青年。

“那一个地方才好呢!是突出在太平洋里的一个半岛,受了太平洋的暖流,外房的空气是非常和暖的,同东京大约要差十度的温度,这个时候,你若到太平洋岸去一看,怕还有些女人,赤裸裸的跳在海里捉鱼呢!一带山村水郭,风景又是很好的,你不是很喜欢我们英国的田园风景的么?你上房州去就对了。”

“你去过了么?”

“我是常去的,我有一个女朋友住在房州,她也是英国人,她的男人死了,只一个人住在海边上。她的房子宽大得很,造在沙岸树林的中间;她又是一个热心的基督教徒,你若要去,我可以替你介绍的,她非常欢喜中国人,因为她和她的男人从前也在中国做过医生的。”

“那么就请你介绍介绍,出去游行一次,或者我的生活的行程,能改变得过来也未可知。”

另外还有许多闲话,也不必去提及。

到了四点的时候,窗外的钟声响了。青年按了电铃,叫侍者进来,拿了一张五元的纸币给他。青年站起来要走的时候看看那西洋人还兀的不动,青年便催说:“我们去罢!”

那西洋人便张圆了眼睛问他说:

“找头呢?”

“多的也没有几个钱,就给了他们茶房罢了。”

“茶房总不至要五块钱的。你把找头拿来捐在教会的传道捐里多好啊!”

“罢了,罢了,多的也不过一块多钱。”

那西洋人还不肯走,青年就一个人走出房门来,西洋人一边还在那里轻轻的絮说,看见青年走了,也只能跟了走出房门,下楼,上大门口去。在大门口取了外套,帽子,走出门外的时候,残冬的日影,已经落在西天的地平线上,满城的房屋,都沉在薄暮的光线里了。

夜阴一刻一刻的张起她的翼膀来,那西洋人和青年在公园的大佛前面,缓步了一忽,远近的人家都点上电灯了。从上野公园的高台上向四面望去,只见同纱囊里的萤火虫一样,高下人家的灯火,在那晚烟里放异彩。远远的风来,带着市井的嘈杂的声音。电车的车轮声传近他们两个耳边的时候,他们才知道现在是回家去的时候了。急急地走了一下,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园前的大街上的电车停车处,却好向西的有一乘电车到来,他们两人就用了死力,挤了上去,因为这是工场休工的时候,劳动者大家都要乘了电车,回到他们的小小的住屋里去,所以车上挤得不堪。

青年被挤在电车的后面,几乎吐气都吐不出来。电车开车的时候,上野的报时的钟声又响了。听了这如怒如放手的薄暮的钟声,他的心思又忽然消沉起来:

“这些可怜的有血肉的机械,他们家里或许也有妻子的。他们的衣不暖食不饱的小孩子有什么罪恶,一生出地上,就不得不同他们的父母,受这世界上的折磨,或者在猪圈似的贫民窟的门口有同饿鬼似的小孩儿,在那里等候他们的父亲回来。这些同饿犬似的小孩儿,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就不得不去作小机械去。渐渐长大了,成了一个工人,他们又不得不同他们的父祖曾祖一样,将自家的血液,去补充铁木的机械的不足去。吃尽了千辛万苦,从幼到长,从生到死,他们的生活没有半点变更。唉,这人生究竟有什么趣味,劳动者吓劳动者,你们何苦要生存在世上?这多是有权势的人的坏处,可恶的这有权势的人,可恶的这有权势的阶级,总要使他们斩草除根的消灭尽了才好。”

他想到这里,就自家嘲笑起自家来:

“呵呵,你也被日本人的社会主义感染了。你要救日本的劳动者,你何不先去救救你自家的同胞呢?在军人和官僚的政治的底下,你的同胞所受的苦楚,难道日本的劳动者更轻么?日本的劳动者,虽然没有财产,然而他们的生命总是安全的。你的同胞,乡下的农夫,若因纳捐输粟的事情,有一点违背,就不得不被军人来虐杀了,从前做大盗,现在做军官的人,进京出京的时候,若说乡下人不知道,在他们的专车停着的地方走过,就不得不被长枪短刀来斫死了。大盗的军阀的什么武装自动车,在街上冲死了百姓,还说百姓不好,对于死人的家庭,还要他们赔罪罚钱。你同胞的妻女,若有美的,就不得不被军人来奸辱了。日本的劳动者到了日暮回家的时候,也许有他的妻女来安慰他的,那时候他的一天的苦楚,便能忘在脑后,但是你的同胞如何?不问是不是你的结发妻小,若那些军长师长委员长县长等类要她去作一房等八、九的小妾,你能拒绝么?有诉讼事件的时候,你若送裁判官的钱,送了比你的对争者少一点,或是在上级衙门里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虽然受了冤屈,你难道能分诉得明白么?………”

想到这里的时候,青年的眼睛里,就酸软起来。他若不是被挤在这一群劳动者的中间,怕他的感情就要发起作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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