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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群山回唱-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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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耸耸肩,翻到了下一页。“有一次,千钧一发。”



 



“对不起,‘千钧一发’?”



 



“意思是差一点儿就结了。可我们没到戴戒指的阶段。”



 



这不是实话。那件事既痛苦又让人心乱如麻。即使到了现在,一想起来,胸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她把脑袋一低。“真对不起,我太冒昧了。”



 



“不,没关系的。他找了别人,更漂亮,也……也没那么多的拖累,我猜的。说到漂亮,这是谁?”



 



我指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女人,长长的黑发,大大的眼睛。在照片上,她手里夹着一支香烟,似乎颇为厌倦,胳膊肘紧贴着身体一侧,头漫不经心地向后仰着,可她的目光非常犀利,充满了挑衅的味道。



 



“这是妈芒。我的母亲,妮拉·瓦赫达提。也可以说我原以为她是我母亲。你知道的。”



 



“她漂亮极了。”我说。



 



“是很漂亮。她自杀了。1974年。”



 



“对不起。”



 



“不,不。不要紧。”她心不在焉地用大拇指的指肚蹭了蹭照片。“妈芒很优雅,也很有才华。她读了很多书,有很多非常大胆的观念,而且从来都是对别人直言相告。可她心里也深藏着悲伤。我这一辈子都觉得,她给了我一把铁锹,对我说:把我心里这些窟窿填上,帕丽。”



 



我点点头,感觉自己听懂了什么。



 



“可我做不到。后来呢,我也不想做。我干了些不负责任的事。不顾后果的事。”她靠到椅子背上,肩膀塌下来,把两只又白又细的手放到腿上。她思考了一分钟,才开口说道:“j';auraisdê;treplusgentille——我真该对她好点。人永远都不会后悔这样做。等你老了,你永远都不会对自己说:噢,真希望我过去对某某人不好。你永远不会那样想的。”有一阵儿,她露出了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个无助的小女生。“那样做本来也没那么困难。”她疲倦地说,“我真该对她好点。我真该向你学习。”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合上了相册。稍停片刻,她又高高兴兴地说:“噢,好了。现在我想问你点事情。”



 



“当然可以。”



 



“能给我看看你的画吗?”



 



我们俩相视一笑。



 



帕丽跟巴巴和我待了一个月。早晨我俩一起下厨,弄早餐。黑咖啡和吐司是帕丽的,我喝酸奶,煎蛋和面包给巴巴,从去年开始,他就喜欢上了这一口。吃这么多的鸡蛋,我担心会让他的胆固醇增高,所以有一次巴巴去看病的时候,我问了巴希里大夫。他还是老样子,冲我抿嘴一笑,说:哦,我可不担心。这句话打消了我的疑虑,至少暂时如此,可是过了一会儿,在帮巴巴扣好安全带的时候,我才想到,也许巴希里大夫的本意是:我们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吃完早餐,我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其实就是我的卧室。我工作时,帕丽陪着巴巴。应她的要求,我给她写了巴巴喜欢看的电视节目表:什么时候让他吃上午的药,他喜欢哪种零食,一般什么时间吃。是她让我把这些都写下来的。



 



你进来问就行了。我说。



 



我不想打扰你。她说,我也想了解。我想了解他。



 



我没告诉她,她永远也没办法按自己希望的方式了解他了。不过,我还是跟她讲了一些小窍门。比如说,如果巴巴开始焦虑不安,要想让他平静下来,我通常——不是次次如此——会马上递给他一本免费送来的家庭购物目录,或是一份卖家具的广告折页。这两样东西我总是有充足的备货。



 



如果你想让他小睡一会儿,就换到天气频道,任何跟高尔夫有关的节目也成。千万别让他看烹饪节目。



 



为什么不能?



 



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一看就激动。



 



吃完午饭,我们便出门散步,时间不长,因为他俩都撑不下来——巴巴很快就累了,而帕丽有关节炎。巴巴的目光中带着警惕,心神不宁地沿着人行道,一步三晃地走在我和帕丽中间。他戴着一顶旧前进帽,身穿开襟羊毛衫,脚上是一双翻毛软皮鞋。街区周围有一座中学,校内有块足球场,草皮修剪得很烂,对面就是我常带巴巴去的小运动场。我们总能看见一两个年轻的母亲,婴儿车停在她们身边,小宝宝在沙坑里东倒西歪,偶尔有一对十几岁大的孩子,旷了课,抽着烟,吊儿郎当地晃来晃去。这些半大孩子啊,他们从来不拿正眼瞧巴巴,就算看一眼,也是无动于衷,甚至带着隐隐的蔑视,好像我父亲的年老力衰纯属活该。



 



有一天,我放下手头正在听写的录音,去厨房添咖啡。我发现他们俩正在看一部电影。巴巴靠在躺椅上,从披巾底下伸出两只便鞋,脑袋前倾,嘴巴微张,眉毛皱在一起,不知道是专心还是困惑。帕丽坐在他身边,两只手夹在膝盖中间,双脚交叠。



 



“这是谁呀?”巴巴问。



 



“这是拉蒂卡。”



 



“谁?”



 



“拉蒂卡,贫民窟那个小姑娘。没爬上火车的那个。”



 



“她不像小姑娘。”



 



“是不像,可是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帕丽说,“你瞧,她现在长大了。”



 



此前的那个星期,有一天在运动场,我们仨坐在街头长凳上,帕丽问:阿卜杜拉,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有个妹妹。



 



她话音还未落,巴巴就哭起来了。帕丽把他的脑袋搂进怀里,连声说:对不起,真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惊慌失措,拿手给他抹着脸上的泪水,可是巴巴哭得没完没了,昏天黑地,都喘不上气来了。



 



“那你知道这个是谁吗,阿卜杜拉?”



 



巴巴嘟哝了一声。



 



“这是贾马尔。竞猜节目里那个小伙子。”



 



“不是。”巴巴断然否认。



 



“你觉得不是?”



 



“他是送茶水的!”



 



“没错,可这是……你们怎么说?说过去,说从前。这叫……”



 



闪回。我悄悄对着自己的咖啡杯说。



 



“竞猜节目是现在的事,阿卜杜拉。可他送茶水的时候,那是从前。”



 



巴巴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电视屏幕上,贾马尔和萨利姆坐在孟买一座高楼的顶上,脚悬在楼外。



 



帕丽望着他的眼睛,好像等着他茅塞顿开的一刻。“我问你个事情,阿卜杜拉。”她说,“如果有一天,你赢了一百万美元,你想做什么?”



 



巴巴龇牙咧嘴,换了个姿势,四仰八叉地歪在躺椅上。



 



“我知道我想做什么。”帕丽说。



 



巴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如果我赢了一百万美元。我就在这条街上买幢房子。这样咱们就能做邻居了,你和我,然后我每天都过来,咱们一起看电视。”



 



巴巴咧开嘴巴笑了。



 



可是只过了几分钟,我刚回到自己房间,戴上耳机,正打着字呢,就听见很响的一声,有东西碎了,巴巴在用波斯语大叫着什么。我一把扯下耳机,冲进厨房,只见帕丽背靠着微波炉那面墙,两只手抱在一起,挡在下巴底下,巴巴怒目圆睁,正在拿拐棍戳她的肩膀。水杯的碎片在他们脚下闪闪发光。



 



“让她滚出去!”巴巴一看见我就吼,“让这女人从我家里滚出去!”



 



“巴巴!”



 



帕丽脸色煞白,泪如泉涌。



 



“放下拐棍,巴巴,看在真主分上!别往前走,你会把脚割伤的。”



 



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他手里夺下拐棍。



 



“我要这女人滚!她是小偷!”



 



“他在说什么?”帕丽可怜巴巴地问。



 



“她偷了我的药!”



 



“那是她的药,巴巴。”我说。我用一只手搂住他肩膀,领着他走出厨房。他在我胳膊底下哆嗦着。我们经过帕丽身过的时候,他差一点儿又朝她扑过去,我不得不死死把他拉住。“行了,巴巴,够了。那是她的药,不是你的。她吃这药,是治她手的。”我领着他走向躺椅,顺手从茶几上抓了一本购物目录。



 



“我信不过那女人。”巴巴说着,一屁股坐到躺椅上。“你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小偷!”他气喘吁吁说着,从我手里抓过那本目录,哗啦哗啦地翻了一通,然后把目录放腿上一放,抬头看着我,眉毛竖得老高。“她还是个骗子。你知道这女人跟我说什么吗?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她说她是我妹妹!我妹妹!让苏丹娜也来听听。”



 



“好的,巴巴。到时候咱们一起告诉她。”



 



“疯婆子。”



 



“一定讲给我妈听,到时候咱们一起笑,赶那疯婆子出门。现在你得想开点儿,巴巴。瞧,现在都挺好的。”



 



我换到天气频道,然后挨着他坐下,抚摸着他的肩膀,直到他不再哆嗦,呼吸也慢了下来。不到五分钟,他就睡着了。



 



我回到厨房,帕丽坐在地板上,耷拉着脑袋,背靠着洗碗机。看上去她在发抖。她用纸巾擦着眼睛。



 



“真对不起。”她说,“我太不小心了。”



 



“没关系的。”我说着,从洗碗池下面够出簸箕和扫把。在地板上,我发现了一些小药片,粉色和橙色相间,散落在碎玻璃当中。我把它们一粒粒捡起来,再把玻璃从油地毡上扫掉。



 



“我是个笨蛋。我以为我可以告诉他真相……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我把碎玻璃倒进垃圾桶,然后跪下来,拉开帕丽衬衫的领口,看看她肩膀上被巴巴戳过的地方。“会肿起来的。我跟你说肯定会肿起来的。”我挨着她坐到地板上。



 



她张开手,我把药片放进她手里。“他经常这个样子吗?”她问。



 



“有些日子他就是这种臭脾气。”



 



“也许你该考虑一下,找专业人员来帮忙,对吗?”



 



我叹口气,点点头。最近一段时间,我曾翻来覆去想过那个不可避免的早晨,我将在空荡荡的家里醒来,而与此同时,巴巴蜷缩着身体,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看着陌生的人用托盘给他端来早餐。巴巴曾经在一个活动室里打起了瞌睡,跌到了桌子下。



 



“我知道。”我说,“可是还不到时候。我想照顾他,等我实在照顾不了再说。”



 



帕丽笑了,擤了擤鼻子。“我能理解。”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能理解。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没有告诉她。这个原因连我自己都难以承认。也就是说,尽管我常常充满渴望,却害怕得到自由,害怕我将要遇到的事,害怕巴巴一走,我自己会手足无措。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像一条水族馆里的金鱼,生活在安全的玻璃水箱里,周围的屏障固然透明,却终究不可逾越。我可以随意观察外面那个模糊的世界,如果我愿意,也可以想像自己置身其中。然而我一直都被关在里面,受到限制,那是巴巴为我修造的生存边界,坚硬而不可弯折。在我小的时候,他这样做是刻意而为,现在却是无心插柳,因为他正在一天天地老去。我感觉自己已经习惯了这层玻璃,害怕它一旦碎掉,而我又孤身一人,必将被裹挟而出,冲入未知的汪洋,扑扑打打,无助,迷失,上气不接下气。



 



我难以承认的真相就是,我始终需要背负着巴巴的重量。



 



还有别的理由吗?当年巴巴要我别去巴尔的摩的时候,我就那样轻易地放弃了美术学院的梦想,几乎没有做出反抗。还有别的理由吗?我离开了尼尔。几年前我和他订了婚。他拥有一家小公司,经营太阳能电池板的安装。他长了一张皱巴巴的方脸盘,我在亚伯烤肉馆一见他就喜欢上了,当时我请他点菜,他从菜单上抬起头,龇牙一笑。他很耐心,也很随和,处事稳重。我跟帕丽谈到他时,说的不是真话。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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