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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群山回唱-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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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能把任何东西变成果冻——校车,帝国大厦,整个太平洋。不止一次,我对着猛扑而来的陨石挥舞魔杖,从毁灭的边缘拯救了地球。关于他自己的父亲,我父亲从不多谈,但是他说,他讲故事的本领得自家传。他说他小时候,他父亲有时会让他坐下——得赶上他心情好,不过这种时候不太多——给他讲故事,故事里都是精灵和仙女,还有魔王。



 



有些夜晚,我和巴巴掉个个儿。他闭上眼睛,我用双手抚过他的脸,从他脑门开始,经过腮帮子上扎扎的胡子茬儿,然后是嘴唇上方粗粗的胡子毛。



 



那么,我今夜是什么梦?他抓着我的手,小声问道。他眉开眼笑,因为他已经知道我要给他什么梦了。总是同样的梦。梦见他和他妹妹躺在开花的苹果树下,迷迷糊糊地开始午后的小睡。太阳暖暖地照着他们的脸,阳光辉映着青草、绿叶、头顶上锦簇的花团。



 



我是个独生的孩子,常常也是个孤独的孩子。我的父母相识于巴基斯坦,当时他们都已经四十岁上下,有了我以后,他们决定不再第二次冒险。我记得我看着邻居家、校园里那些有弟弟妹妹的小孩,满心的羡慕。可我也对有些孩子的相处方式感到迷惑不解,他们对自己的好运气视而不见。他们的举止就像野狗,互相抓挠,打斗,推撞,彼此背叛,无所不用其极,而且嬉皮笑脸。他们互不理睬。我真不明白。而我呢,我小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渴望着,家里不要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最希望的是能有个孪生姐妹,在小床上挨着我哭,挨着我睡,和我一起吃妈妈的奶。她会无条件地、全身心地爱我,而且我总是可以从她脸上看到自己。



 



所以,巴巴的妹妹帕丽就成了我的秘密伙伴,除了我之外,谁也看不见她。她是我的妹妹,是我一直希望父母能给我的妹妹。早晨我俩肩并肩地在一起刷牙,我能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她,我们一起穿衣。她跟我去上学,上课时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黑板,我总是能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黑色的头发和白色的侧影。课间休息时,我带她去操场,不管是滑滑梯,还是从攀爬架一个杠子摆荡到下一个杠子,我都能感觉到,她就在我身后。放了学,我坐在厨房的桌子边画画,她也在一旁耐心地涂涂抹抹,要不就站在那儿,看着窗外,等我画完,我们便跑出去跳绳,我们的影子成双结对,在水泥地上蹦上蹦下。



 



谁也不知道我和帕丽的游戏。连我父亲也不知道。她是我的秘密。



 



有时旁边没人,我们就吃葡萄,聊天,聊起来就没个完。我们谈玩具,谈哪种麦片最好吃,谈我们喜欢的卡通,我们不喜欢的同学,谈哪些老师比较凶。我们喜欢同一种颜色——黄色,我们最爱吃的冰激凌是黑樱桃味儿的,最爱看的电视节目是《家有阿福》,而且我们长大了都想当画家。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俩长得一模一样,毕竟我们是双胞胎嘛。有时我几乎能看见她,我的意思是真真切切地、用我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我想把她画下来,每一次,我都给她画上和我一样的眼睛,淡绿色的,稍微有点不均匀,同样的黑色卷发,同样的大长眉毛,双眉几乎连在了一起。如果有人问,我就说,我画的是我自己。



 



对我来说,我父亲怎样失去妹妹的故事,就像我母亲给我讲的先知生平一样耳熟能详——后来,父母送我到海沃德的清真寺,上星期日学校之前,我又把先知的故事温习了一遍。可是熟悉归熟悉,每天晚上,我还是要再听一遍帕丽的故事,仿佛被它巨大的引力俘获了一样。也许这很简单,因为我们有同样的名字。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感觉到我们之间有一种联系,隐隐约约,包裹在神秘里,可又是那么真实。然而,它却不只如此。我能感觉到她的触碰,好像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也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记。我感觉我们是连体的,通过某种看不见的规则,以我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超越了我们的名字,超越了家庭的纽带,连接在一起,就像我们共同完成了一个谜题。



 



我感觉,如果我对她的故事听得足够仔细,就一定能对自己有所发现。



 



你觉得你父亲难过吗?他把女儿卖掉了。



 



有些人非常善于隐藏自己的悲伤,帕丽。他就是那样。光看他的外表,你是看不出来的。他是个硬汉。可是我认为,是的,我认为在心里,他是难过的。



 



你现在还难过吗?



 



我父亲笑了,然后说:怎么会呢?我有了你。可是,就算年纪那么小,我也能看得出来,悲伤烙在他脸上,就像一块胎记。



 



我们像这样说着话,一种奇想便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幻想,我会存起所有的钱,一块钱都不花,不买糖果,不买贴画,等我的存钱罐满了——虽然那根本不是头猪,而是坐在石头上的美人鱼——我就把它砸开,装上所有的钱,启程去找我父亲的妹妹,不管她在哪儿,等我找到了,我就把她买回来,带她回家见巴巴。我要让我父亲快乐。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成为那个为他抹去悲伤的人。



 



那我今夜是什么梦?巴巴问我。



 



你已经知道了。



 



又一个微笑。对,我知道。



 



巴巴?



 



嗯?



 



她是个好妹妹吗?



 



她是最好的妹妹。



 



他亲我脸蛋儿,把毛毯在我脖子周围掖好,走到门口,关上灯,然后他会停一下。



 



她是最好的。他说,像你一样。



 



我一直等着,等他关上门,我就溜出被窝,再拿一个枕头,把它放在我自己的枕头边上。每天夜里入睡的时候,我都感觉到有两颗心在我胸中跳动。



 



从老奥克兰路的入口拐上高速公路的时候,我看了看手表,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至少还要四十分钟,我才能开到旧金山国际机场,而且还得指望101号高速路上不能有任何事故,也不能碰上道路施工。往好里想,这是国际航班,所以她还得过海关,这大概能让我赢得一点时间。我把车掰上了最内侧车道,将雷克萨斯的时速提到了一百三十公里。



 



我想起一个来月之前,我和巴巴谈话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我们吵嘴了,这是久违的正常交流,如同一个小小的气泡,蛰伏在深深的、黑暗的、寒冷的洋底,却飞沫般转瞬即逝。那天我给他弄好午饭时已经迟了,他从躺椅上扭过头,用那种柔中带刺的腔调,说我生下来就带着不守时的基因。像你妈。愿真主让她灵魂安息。



 



不过呢,他接着说,脸上挂着笑容,好像要安抚我,人总得有点小毛病才好。



 



所以我这毛病就是天赐的了,嗯?我说着,把一盘米饭和豆子放到他腿上。习惯性的不守时?



 



要我说,真主也不愿意这么做。巴巴拉住我的两只手。差一点儿,就差一丁丁点儿,真主就让你完美了。



 



成,如果你愿意,我很高兴再让你多知道一些。



 



你一直把我蒙在鼓里,对吗?



 



噢,太对了。就等着全端出来呢。因为你又老又不中用了。



 



我又老又不中用。



 



现在你想让我可怜你了。



 



我瞎换着收音机的台,从谈话节目跳到乡村音乐,又从爵士跳到更话痨的节目。我把它关了。我心烦意乱,紧张不安。我够到副座上的手机,拨通了家里,把它开着放到腿上。



 



“喂?”



 



“赛俩目,巴巴,是我。”



 



“帕丽?”



 



“是的,巴巴。你跟埃克托尔在家没事吧。”



 



“没事儿。这小伙子真不赖。他给我做了蛋。我们就着吐司吃了蛋。你在哪儿?”



 



“我在开车。”我说。



 



“去饭馆吗?今天不该你轮休啊,对不对?”



 



“是不该。巴巴,我在去机场的路上,我要接个人。”



 



“那好,我让你妈给我们弄午饭吧。”他说,“她可以从饭馆带点儿什么回来。”



 



“好的,巴巴。”



 



我松了口气,他没再提她。可有些日子,他一提起来就没个完。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在哪儿啊,帕丽?她在动手术吗?别跟我撒谎!为什么所有人都跟我撒谎?她走了吗?她在阿富汗吗?那我也要去!我要去喀布尔,你拦不住我。我们像这样来回折腾,巴巴踱着步,焦虑不安。我用谎话哄着他,然后拿他收集的家庭装潢手册或电视节目,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有时候管用,可还有些时候,他对我的把戏无动于衷。他忧心忡忡,最后歇斯底里,以泪洗面。他狠狠拍着自己的脑袋,在椅子上前俯后仰,抽泣着,两腿哆嗦个不停,再后来,我不得不喂他一片劳拉西泮②。我等着他眼皮打架,他一合上眼,我便跌坐到沙发上,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自己也大哭一场。我满心渴望地看着大门,门外一片广阔的天地,我真想走出去,不停地走下去。可是巴巴在睡梦中一哼哼,我便一下子回过神来,因为内疚而脸上发烧。



 



“我跟埃克托尔说两句,巴巴。”



 



我听到听筒换了手。背景里传来竞猜节目的声音,能听见好多人交头接耳,随即一阵欢呼。



 



“嘿,姑娘。”



 



埃克托尔·华雷斯住在马路对面,我们是老街坊了,最近几年成了朋友。他每个礼拜过来两三次,和我一起吃垃圾食品,看垃圾电视,大部分是真人秀,一直待到深夜。我们嚼着凉比萨,带着病态的迷恋,连连摇头,看着屏幕上的嬉笑怒骂。埃克托尔当过海军陆战队员,驻扎在阿富汗南部,两年前被土炸弹炸成了重伤。他复员回家时,整个街区的人都出来了。他父母在家门口挂起了“欢迎回家,埃克托尔”的牌子,还有气球和好多鲜花。等他父母开车到家,大伙都鼓起了掌。有几个邻居还烤了派。大家感谢他的服役。他们说:嘿,坚强起来。上帝保佑。几天之后,埃克托尔的父亲塞萨尔来了我们家,和我一起装了条轮椅坡道,跟塞萨尔在自己家装的那条一模一样,坡道铺在他家门口,门前挂着美国国旗。我记得我们俩装坡道的时候,我真想给塞萨尔道个歉,因为埃克托尔出事的地方正是我父亲的祖国。



 



“嗨。”我在电话里说,“我想我该签个到。”



 



“家里都挺好的。”埃克托尔说,“我们吃过了。我们玩《价钱猜猜看》③来着,这会儿正忙乎《轮子》③呢。接着还有《赛乐赛》③。”



 



“哎呀,真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我的姑娘④。我们开心着呢。对不对呀,亚伯?”



 



“谢谢你给他做了蛋。”我说。



 



埃克托尔把嗓音压低了一度。“其实是煎饼。你猜怎么着?他可喜欢了。把四张一摞的饼给吃完了。”



 



“实在感激不尽。”



 



“嘿,姑娘,我真的很喜欢你的新画,小孩戴帽子那张,帽子好滑稽。亚伯给我看的,他也很骄傲。我……怎么说呢,该死!伙计,你真该觉得骄傲。”



 



我笑着换了车道,让后面的车超过去。“圣诞节送你什么,我大概现在就有底了。”



 



“你一说我又想起来了,为什么咱俩不能结婚?”埃克托尔说。我听到巴巴在一旁抗议,埃克托尔哈哈笑着,嘴离开了听筒。“我开玩笑呢,亚伯,别当真。我是个残废。”他接着对我说:“我觉得你爸刚才用普什图语,在心里臭骂了我一通。”



 



我提醒他让巴巴服上午的药,便挂了电话。



 



这就像看见了广播名人的照片,他们跟你在车里听收音机的时候,脑子里想像出来的样子完全不同。首先,她很老,或者说显得太老气了。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我算过,估计她已经过了六十岁,可眼前这个花白头发的小老太太,还是很难和我一直以来想像中的那个小姑娘对上号,她本来只有三岁,黑头发卷卷的,两条眉毛长长的,几乎连在了一起,就像我一样。可她比我想像的要高。我能看出来,哪怕她坐着,坐在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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