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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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舒服——主人就痛打狗一顿,连分辩都不许。分配饮食时,主人自然就偏着猫。狗只好生闷气。第二次,狗为赎罪,更努力地劳动。主人回来,猫更快地跳到主人肩上——那纤细的小爪子挠着耳垂痒痒的实在是舒服——猫哭诉道:“主人啊,主人!你不要表扬我啦!也不要嘉奖我啦!狗今天对我冷嘲热讽,我受不了啦!”主人大怒,打了狗一顿。分配饮食的时候,一丁点儿也不给狗。猫吃食时,狗蹲在一边,生着闷气挨着饿。第三次,狗干脆罢工了,猫更不干。主人回来,一看,一根柴也没劈,便气冲冲地问:“怎么回事?”狗自然不吱声。主人就问猫。猫哆嗦着说:“我不敢说……”主人道:“你说,我给你做主!”猫哭着说:“主人啊,狗今天说我拍马屁,我跟它争了两句,它张嘴就咬我,幸亏我会上树,跳到杏树上才没被它咬死。狗在树下蹲着,我不敢下来。我虽然想下来劈柴,但我怕死。主人啊,我有罪,我没能坚持工作,我错了啊!”主人这一次把狗腿都打断了,分配饮食时,一点也不给狗。猫吃饱了,就把一条剩下的鱼叼到狗面前,说:“狗大哥,你把这条鱼吃了吧!”狗张开嘴,一下就把猫的脖子咬断了。主人一棍就把狗打死了。从此,狗与猫便成了仇家。
我自认为祖母的故事比覃哈特博士的童话要高明得多,这也是“外国月亮没有中国月亮圆”的一条证据。
其实,现代生活中的狗和猫看不出有什么仇。你捉你的耗子我看我的门,又无共同的异性要争夺,互不干涉,无利害冲突,能有什么仇?只有当它们一同劈柴为同一主人效劳时才可能有酿成大仇的机会。但“劈柴”毕竟是久远的往事了。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狗和猫也早就无宿怨了吧?猫之媚主不消说了,从“劈柴”时代就如是,可是狗的子孙们,也从被打杀的老祖宗那里吸取了教训,固然不能像猫一样跳到主人肩膀上为主人抓痒,但在主人面前摇着尾巴替主人舔去靴子上的灰尘,其媚不逊于猫。
偶尔还有猫狗死斗的情形,但这并不是狗猫之间自发的战斗,而是人的挑唆。
我家那只猫生第二窝猫的时候,已是初夏,家家户户都赊了毛茸茸的小鸡雏。放在院子里,唧唧地叫着,跑着,确实有几分可爱的样子。我家自然也赊了鸡雏。
我经常发现猫蹲在黑暗的角落里,目光炯炯地窥测着鸡雏,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祖母,祖母对猫说:“杂种,你要是敢动它们,我就扎烂你的嘴!”
猫咪呜着,好像懂了祖母的意思。
几天之后,邻居一个孙姓的老太太,我要呼之为“姑奶奶”的,拄着拐棍,骂上门来了,自然是骂猫,说有一只小鸡被我家那只该千刀万剐的瘟猫给吃了。
祖母与这孙姑奶奶不是太睦,跟着骂了几句猫。孙姑奶奶还不完,叨叨着,意思好像是要从我家这群鸡雏中捉走一只权充赔偿。祖母说:“姑奶奶,畜生的事,人能管着吗?要是我的孙子吃了你的小鸡,我这群小鸡里就任你挑走一只,这还不完,我还要拔掉他的牙!”祖母对着我挥了挥手。
孙老姑奶奶还在絮叨,意思是非要祖母赔偿她一只小鸡不可的。
祖母那群屁股上染上鲜红颜色的金黄色小鸡雏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着。
猫卧在门旁一个蒲盘上,团着身体睡觉。
“反正是你家的猫吃了我的鸡……”孙老姑奶奶说。
有些愠色上了祖母的脸。她把小鸡唤到眼前,捉起一只,攥着,走到猫旁,蹲下,拍了猫一掌,问:“猫,你吃小鸡吗?”猫睁开眼看着祖母。祖母把小鸡放到猫嘴边,猫闭上眼睛,把嘴扎到肚皮下,又呼呼地睡起来。小鸡雏在猫的背上蹒跚着。
祖母冷笑一声,说:“姑奶奶,看到了吧?这只猫怎么会吃你的小鸡?你的小鸡兴许是被老耗子拖去,被黄鼠狼叼走,被野猁子吃掉啦!”
孙姑奶奶说:“你家的猫当然不吃你的鸡,再说它吃了我的鸡,已经饱了。”
祖母说:“‘抓贼拿赃,捉奸拿双’,你说我家猫吃了你的小鸡,有什么证据?”
孙姑奶奶说:“我亲眼看见!”
祖母说:“我亲眼看见你吃了我家一条牛!”
孙姑奶奶气翻了白眼,捣着小脚,原地转了两圈,嘴里骂着猫,歪歪扭扭地走啦。
祖母抄起扫地笤帚,扑了猫一下子,说:“你要再出去闯祸,我就打杀你。”
几天之后,又有一个人提着一只鲜血淋淋的小鸡雏骂上门来了。猫正蹲在门边,舔着胡子上的血。
祖母无法,只好捉了一只小鸡雏,换了那只死鸡雏。
祖母抄起棍子打猫,猫纵身上了梨树。
后来又接二连三地有人骂上门来,我们本是积善之家,竟因一只猫担了恶名,并不仅仅赔偿人家几只鸡罢了。我家的猫恶名满村,骂猫时,总是把我父亲的名字作为定语:×;×;×;×;家的猫……
祖母惶惶起来,先是以涂满辣椒的小死鸡喂猫,想借此戒掉它的恶习——祖母是用给小孩子断奶的方式——乳头上涂满辣椒,孩子受辣,便不想吃奶——来为猫戒食鸡癖的,但毫无效果,想那涂满辣椒的鸡不是成了一道大饭馆里才肯做的名菜“辣子鸡”了吗?人尚求食不得,拿来戒猫“食鸡癖”,无疑是火上浇油啦c
再以后,凡有人找上门,祖母便说:“这原本不是俺家的猫,它赖着不走。现在俺更不管了,谁有本事谁就打死它。”再要祖母把自己的鸡雏赠给人家是万万不能啦。
这只猫作恶多端,但无人敢打杀它,是有原因的。乡村中有一种动物崇拜,如狐狸、黄鼠狼、刺猬,都被乡民敬做神明,除了极个别的只管当世不管来世的醉鬼闲汉,敢打杀这些动物食肉卖皮,正经人谁也不敢动它们的毛梢。猫比黄鼠狼之类少鬼气而多仙风,痛打可以,要打杀一匹猫,需要非凡的勇气。这里本来还蕴藏着起码十个故事,但为了怕读者厌烦,就简言一个Ⅱ巴。
也是祖母对我说过的:从前,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肉,家养的猫伸爪偷肉,女人一刀劈去,斩断了一只猫前腿,那只猫蔫了些日子就死了。女人斩断猫腿时,正怀着孕,后来她生出一子,缺了一只胳膊,此子虽缺一臂,但极善爬树,极善捕鼠。此子乃那猫转胎而生。
这故事也不太恐怖,那缺臂的男孩也可爱,也有大用处,在这鼠害泛滥的年代,他不愁没饭碗,多半还要发大财。关于念咒语,拘出全村的老鼠到村前跳河自杀的故事,是祖母紧接着“猫转胎”的故事讲的,因与猫少牵连,只好不写了。
但我家的猫实属罪大恶极,村人皆日该杀,可谁也不肯充当杀手,聪明者便想出高招:让狗来咬杀它。
事情发生在一个炎热的中午,柳树上的蝉发了疯一样叫着,一群人远远地围着一条健壮的大狗和我家的猫,看它们斗法。他们如何把我家的猫骗出来,又如何煽动起狗对猫的战斗热情,我一概不知道。
大狗的主人是个比我大三或二岁的男孩,乳名“大响”,据说他出生时驻军火炮营在河北边打靶,炮声终日不断,为他取名“大响”是为了纪念那个响炮的日子。
围观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青年、中年和老年,他们看到狗和猫对峙着,兴奋得直喘粗气。
那条狗叫“花”,大响连声说着:“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颈毛直竖,龇着一口雪白的牙,绕着猫转圈,似乎有些胆怯。猫随狗转,猫眼始终对着狗眼,也是耸着颈毛,呜呜地叫着,像发怒又像恐惧。狗和猫转着磨。
众人也叫着:“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仗人势,一低头,就扑了上去,猫凄厉地叫一声,令人周身起粟。地上一团黑影子晃动看。
狗不知何故退下来,猫身上流着血,瞅着空,蹿出圈外。
人声如浪,催着狗追猫。我忽然可怜起猫来了,毕竟它在我家住了好几年了。
猫腿已瘸,跑得不快,看看就要被狗赶上时,它一侧身,钻进了一个麦秸垛上的小孩子藏猫猫时掏出的洞穴里。洞穴不大,猫在里边蹲着,人在外面看得很清楚。
狗逼住洞口,人围在狗后,狗叫,人嚷,十分热闹。
狗占了一些小便宜、翘起尾巴,气焰十分高昂,在人的唆使下,它一次次往洞穴里突袭着。狗每突袭一次,猫就发出一阵惨叫。
狗又退下来,耷拉着舌头,哈达哈达喘着粗气,狗脸上沾满猫毛。
“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人们吼着。
狗闭住嘴——这是狗进攻前的习惯动作——正要突袭,就见那洞穴中的猫眼里射出翠绿的火花,刺人眼痛,射到麦草上似乎窸窣有声,与此同时,猫发出令人小便失禁的疹人叫声,狗和人都惊呆了。正呆着昵,就见那猫宛若一道黑色闪电从洞穴里射出来,射到狗头上,看不清楚猫在狗头上施什么武艺,只能看到狗全身乱晃,只能听到狗转着节子的尖声嗥叫。
大响挥动木棍乱打着,也看不清是打在了狗身上还是打到了猫身上。
猫从狗头上跳起来,眼里又放着绿光,比正午的阳光还强烈,它叫着,对着人扑上来。人群两开,闪出一条大道,猫就跑走了。
惊魂甫定的人们看那狗。这条英雄好汉已经狗脸破裂,耳朵上鼻子上流着血,一只黑白分明的狗眼已被猫爪抠出,挂在狗脸上,悠悠荡荡的,像一个什么“象征”之类的玩意儿。
狗在地上晃晃荡荡地转着圈,看热闹的人都不著一言,挂着满脸冷汗,悄悄地走散。只余下大响抱着狗哭。活该!这就叫做:炒熟黄豆大家吃,炸破铁锅自倒霉!
猫获大捷之后,在家休养生息,我因钦佩它的勇敢,背着祖母偷喂了它不少饭食。那时,三只小猫都长得有二十公分长了(不含尾巴),生动活泼可爱无比,它们跟我嬉戏着,老猫也不反对。
几天之后,猫养好了伤,能上街散步了,又有猫食鸡的案子报到我家来了。祖母把猫装进一条麻袋里,死死地捆扎住了麻袋口,然后,由二哥背到街上,扔到一辆去潍坊的拖拉机后斗里。祖母对拖拉机手说了半天好话,央求人家第一不要厌烦猫叫把它中途扔下;第二到了潍坊后要把麻袋左转三圈右抡三圈,把猫抡得头晕了再放它出袋,免得它记住方向跑回来;第三就是希望千万把麻袋给捎回来。祖母再三强调麻袋是借人家的,我知道这麻袋是我们自家的。
猫被扔进拖拉机后斗里,拖拉机后斗颠颠簸簸,把猫给拖到潍坊去了。
这下子好了。
村里的鸡雏们太平了。
潍坊的鸡雏该倒血霉啦。
潍坊离我们村子有多远?
三百零二十里。
失去母亲的四只小猫彻夜呜叫,激起我的彻夜凄凉。天亮后,祖母连连叹息,说:“可怜可怜真可怜,人猫是一理,这四个孤苦伶仃的小东西。”
祖母腾出一个筐子,絮上一些细草,做成了一个猫窝。又吩咐我从厢房里把四只小猫抱到家里来。
梅雨时节到了,半月雨水淋漓,连绵不断。我无法出家门,百无聊赖,便逗着四只小猫玩,便用土豆糊糊喂它们。老猫已被送走半月多,那条麻袋,拖拉机手也给捎了回来。拖拉机手姓邱,四十多岁,是个“右派”,人忠实可靠。
我看着生满绿苔的房檐下明亮的雨帘,想象着笼罩田野的云雾,想象着那一片片玉米,一片片高粱,成群的青蛙癞蛤蟆,泥泞不堪的田间道路,被淋湿了羽毛的鸡擎着瘦脖子缩在树下打盹,远处传来沉闷的火车笛声。明亮的钢轨被雨水冲洗得锃亮或生满稀疏的红锈……
雨大一阵小一阵,但始终不停,屋子里也一阵晦暗一阵明亮c当晦暗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