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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莫言中短篇小说-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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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汉子站在湾边上离着很远呢。噢,三爷说,想了半天才明白:大黑鱼是鳖精们的侦察员,它失职了,因此被老鳖们斩掉了头。我那时方知地球上不止一个文明世界,鱼鳖虾蟹、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王国,人其实比鱼鳖虾蟹高明不了多少,低级人不如高级鳖。那时候我着魔般地探索鳖精们的秘密,我经常到袁家胡同北头去,站在河堤上,望着鳖湾里疹人的黑水发呆。鳖湾奇就奇在居河中央而不被泥沙掩埋,洪水时节,河水比黄河水还要浑浊,一碗水能沉淀下半碗沙土,可洪水消退后,鳖湾依然深不可测,清亮的河水从鳖湾旁、从鳖湾上软软地漫过去,界限分明,鳖湾里的水与河里的水成分不同。鳖们不得了。鳖精们的文化很发达。三爷说,袁家胡同北头鳖湾里的老鳖精经常去北京,它们的子孙们出将入相。有一个富家女嫁与一个考中进士的大才子,结婚三日,回娘家诉苦,说夫婿身体冷如冰块,触之汗毛倒立,疑非同类。其母嘱其回去用心观察。女归,发现这个大才子每日都在一个静室沐浴两次,且需水量极大。大才子沐浴时戒备森严,任何人不许窥测。这一日,大才子又去沐浴,女抱一套干净衣服,走至沐浴处,被一仆人拦住,女怒骂:是夫婿唤我送衣!仆人诺诺而退。愈近,听到室内水声响亮。女窥牖,见一鳖大如筐箩,甲壳灿烂,遍被文章,正在一大池中踊跃戏水,欢快活泼如孩童。女骇绝,惊叫,弃衣而走,金莲交错,数次倒地。女归室,想千金之躯,竟被鳖精玷污,遂解腰中带,自缢。这些文字不是三爷的,故事是三爷的。三爷还说过,北京有条精灵胡同,寒冬腊月也出摊卖西瓜,皇宫里没有的东西在精灵胡同里也有。有一个人回故乡,精灵胡同里托他捎一封信,信封上写“高密东北乡袁家湾”,这个人找遍了东北乡也没找到个袁家湾。他爹说,八成是鳖湾里的信,你去那儿吆喝吆喝看看吧。那人找了辆自行车骑着,到了袁家胡同北头,车子扔在河堤上,人站在河堤下浅水边,对着那潭黑水,高叫:家里有人吗?出来拿信!喊了三声,水里没动静,这人骂一句,刚要走,就见水面豁然开裂,一个红衣少年跳出来,说:是俺家的信吗?那人把信递过去。少年接了信,瞄了一眼,说:噢,是俺八叔的信,你等着,我告诉俺爷爷去。红衣少年潇洒入水。那人退后一步,坐在河堤漫坡上,心中嗟呀不已。俄顷,水又中分,红衣少年引出一个白衣老者。老者慈眉善目,可敬可亲。少年说:爷爷,就是这人带来的信。那人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不知说什么好。老者说:多谢啦,家里去坐坐吧。那人瞅瞅那潭绿水,心里发毛,口里赶紧推辞。老者也不十分邀请,一拂袖,对红衣少年说:家去拿点礼物。少年应声入水。那人似乎听到水中门扃哗啷,石阶橐橐。少年出水,提着一只柳条编织的小篮子,篮里盛着半篮绿豆芽。老者接过篮子,说:乡亲,烦你千里传信,感激不尽,无甚稀罕物赠你,现有自家生的绿豆芽一篮,您拿回家炒炒吃了吧。那人接了篮子,与老者点头哈腰一阵。老者携着红衣少年入水。那人捧着那篮子,心里鄙夷起来,心想水中精怪,定有珍宝,竟送我一篮绿豆芽!我花两毛钱到集上买一筐子,要你的干什么!想到此,他把篮子一翻,将绿豆芽倒进水中,嘴里还唠叨着:留着您自己吃吧。绿豆芽飘飘摇摇地沉下水去。那只柳条篮子编得实在是精巧,他舍不得丢,挽着回家里去。家去把送信经过对他爹说了。他爹只说了一句话:你是个天生的穷种!那人不解,他爹指着篮子说:你看看,那是什么?那人低头去看,只见篮子沿上,挂着一根闪闪发光的金绿豆芽。鳖湾里的神奇事儿多着呢,哪能说得完!



 



我和小福子在袁家胡同头上停下来,面北看河水。河水澎澎湃湃,不合分秒向东流。大鳖湾就埋藏在汹涌的浊水里,我知道洪水消退后它又要蓝汪汪地露出来。



 



袁家胡同里,有我们生产队几个青年在推粪,粪乌黑,发散着一股子酸溜溜的臭水味。



 



“哥,真有老鳖吗?”小福子又一次问我。



 



小福子的眼睛闪闪烁烁的,好像他心里藏着什么奇怪的念头。



 



我说:“当然有老鳖,就在水里藏着呢。”



 



小福子不说话了。我们静静地看水。



 



太阳很毒辣,我肩上的皮嗞嗞地响。河水开始消退了,退出来的倾斜河堤上汪着一层脂油般的细泥。



 



我和小福子同时发现,在我们脚下,近堤的平稳河水上,漂着一朵鲜艳的红花。只有花没有叶,花瓣儿略微有些卷曲,红颜色里透出黑颜色来。



 



“哥,一朵红花……”小福子紧盯着水中的花朵说。



 



“一朵红花,是一朵红花……”我也盯着水中的红花说。



 



河水东流,那朵红花却慢慢往西漂,逆流而上,花茎激起一些细小的、洁白的浪花。阳光愈加强烈,河里明晃晃一片金琉璃。那朵花红得耀眼。



 



我和小福子对着眼睛,我想他跟我一样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颜色的诱惑。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极其简单了。小福子狠狠地盯我一眼,转身就朝着那朵红花冲去。河里金光散乱,我似乎听到小福子的脚板拍打得水面呱唧呱唧响,他好像奔跑在一条平坦的、积存着浅浅雨水的砂石路上。



 



那朵红花蓬松开来,像一团毛茸茸的厚重的阴云,把小福子团团包裹住。



 



我甚至想喊一句:“小心,别弄毁了那朵花!”



 



细想起来,小福子在扑向河中红花那一刹那——他摇摇摆摆地扑下河,像只羽毛未丰的小鸭子——我是完全可以伸手把他拉住的,我动没动过拉住他的念头呢?我想没想过他跳下河去注定要灭亡呢?



 



在袁家胡同里推粪的四个青年,都赤脚、赤膊、满身汗水、满身粪臭。他们走上河堤。他们一齐看到我站在河堤上发愣。



 



叫春季的青年在我头上拍了一掌,说:“大福子,站在这儿望什么?跟我下河洗澡去!”



 



我看着他流汗流得雪白了的脸,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



 



他说:“什么?”



 



我重复道:“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



 



其余三个青年都把脸对着我看。



 



我看着河水。河水更加辉煌了。金光银光碰碰撞撞,浩淼无边;浪潮在光的影里镗镗鞘耠地奏鸣着:河里的燠热鱼腥扑面涌起。我的心一阵急跳,寒冷如血,流遍全身。



 



我牙齿打着颤抖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



 



那朵诱人的红花早已无影无踪,红花曾经逗留过的那片平静的水面上,急遽旋转着一个湍急的大漩涡。



 



春季搡了我一把,骂道:“傻瓜蛋!为什么不早喊?”



 



四个青年人抬起手掌罩着眼,努力往河面上嘹望着。



 



“在哪里?”叫子平的青年吼一声,纵身扑入水中。他的身体砸起几簇水浪花,在阳光下开放,十分艳丽。



 



春季他们三个也紧随着子平跳下河去。他们砸得河水眶当哐当冲撞河堤。



 



我看到了,在十几米外的河心里,小福子的光头像块紫花西瓜皮一样时隐时现。四个青年快速地挥动着胳膊往河心冲刺,急流冲得他们都把身体仄愣起来。一串串的透明的水珠,当他们举起胳膊时,吐噜噜地,闪烁着光彩,不失时机地,滚到河的浪峰上,滚到河的浪谷里。



 



我起初是站着,站累了就坐着。我坐在生产队宽大的打谷场边颓唐的土墙边,一个高大的麦秸垛投下一块阴影,遮住了我平伸在地上的两条腿。我的腿又黑又瘦,我的腿上布满伤疤,我也不知道我的腿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疤。左腿膝盖下三寸处有一个铜钱大的毒疮正在化脓,苍蝇在疮上爬,它从毒疮鲜红的底盘爬上毒疮雪白的顶尖,在顶尖上它停顿两秒钟,叮几口,我的毒疮发痒,毒疮很想进裂,苍蝇从疮尖上又爬到疮底,它好像在爬上爬下着一座顶端挂雪的标准的山峰。被大雨淋透了的麦秸垛散发着逼人的热气,霉变、霉气,还有一丝丝金色麦秸的香味儿。毒疮在这个又热又湿的中午成熟了,青白色的脓液在纸薄的皮肤里蠢蠢欲动。我发现在我的右腿外侧有一块生锈的铁片,我用右手捡起那块铁片,用它的尖锐的角,在疮尖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好像划在高级的丝绸上的细微声响,使我的口腔里分泌出大量的津液。我当然感觉到了痛苦,但我还是咬牙切齿地在毒疮上狠命划了一下子,铁片锈蚀的边缘上沾着花花绿绿的烂肉,毒疮进裂,脓血咕嘟嘟涌出,你不要恶心,这就是生活,我认为很美好,你洗净了脸上的油彩也会认为很美好。其实,我长大了才知道,人们爱护自己身上的毒疮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我从坐在草垛边上那时候就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世界上最可怕最残酷的东西是人的良心,这个形状如红薯,味道如臭鱼,颜色如蜂蜜的玩意儿委实是破坏世界秩序的罪魁祸首。后来我在一个繁华的市廛上行走,见人们都用铁钎子插着良心在旺盛的炭火上烤着,香气扑鼻,我于是明白了这里为什么会成为繁华的市廛。



 



我在那道矮墙边上坐着,没人理我,场上散布着几百个人,女人居多,女人中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居多,也有男人,也有孩子。我看到了他们貌似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脸上的表情。我弟弟小福子淹死了——也许淹不死,抢救还在继续进行。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就像当年姐姐带我去看那个长尾巴的人一样。



 



春季用双手托着小福子穿过胡同,绕过骆驼——骆驼对着我冷笑——走到我家,我家门上挂锁。春季气喘吁吁地问我:“大福子,你爹和你娘呢?”



 



我什么话也没说,我没有话可说,我愿意跟着小福子走。



 



村里人嗅到了死孩子的味道,一疙瘩一疙瘩地跟在小福子的后边。



 



有人建议赶快把小福子抱到生产队的打谷场上,队里的男女劳力都在那里编织防洪用的麦草袋子。我想起了,爹和娘确实是去编织防洪用的麦草袋子了。



 



没走到打谷场就听到了娘的哭声,接着就看到娘从街上飞跑过来。娘哭得很动情,声音尖尖的,像个小姑娘一样。



 



娘身后也跟着一群人,爹十分显眼地混杂在那群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爹高大的身体摇摇晃晃,好像喝醉了酒。



 



春季抱着小福子径直往前走,小福子仰在春季臂膊里,胳膊腿耷拉着,好像架上的老丝瓜。



 



娘跑到离小福子两步远时,突然止住了哭声,她往前倾了一下身体,脖子猛一伸,像触了雷电一样。身后有人扶了她一把。她往后一仰,那人就着劲一拖,娘闪到一侧去。



 



春季托着小福子,庄严肃穆地往前走,人们都闪到两边去,等一下,伺机加入了小福子身后的队伍。爹没表示出半点特殊性,他跟随在我身后,我不用回头就知道爹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喝醉了酒。



 



走到打谷场上,娘又开始哭起来,这时的哭声已不如适才清脆,听着也感到疲乏。



 



打谷场边上有三排房子,一排是生产队的饲养室,一排是生产队的仓库,还有一排是生产队的记工房。



 



夏天从不穿上衣和鞋子的方六老爷担任了抢救小福子的总指挥。他让人从饲养棚里拉出了一头黑色的大牛。这头牛眼睛血红,斜着眼看人。它的僵直的角上闪烁着钢铁般的光泽,后腿上、尾巴上沾满了尿屎混合成的泥巴。



 



“攥紧鼻绳!”方六老爷威严地吩咐那个拉牛的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一脸麻子,也是赤膊赤脚,背上一大串茶碗口大的疤瘌,是生连串毒疮结下的,我要呼他四大伯。四大伯把凶猛的黑牛鼻绳攥紧,黑牛焦躁地扭动尾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四大伯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把他搭到牛背上!”方六老爷吩咐春季大哥。



 



春季把小福子扔到尖削的牛背上,牛扭着腰,斜着眼睛往后看,它的眼睛红得像辣椒一样,喘气声像鹅叫一样。小福子在牛背上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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