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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契诃夫1893年作品-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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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哪怕心里很难过,也会忍不住照一照,理一 下头发。她仍旧关心打扮,仍旧为买回来的东西高兴,我暗暗觉得奇怪。这跟她那真诚的悲伤有点不相称。她注意时髦的衣服式样,定做贵重的衣服。这是为什么,穿给谁看?我特别记得一件新衣服,价值四百卢布。为一件多余的、不必要的衣服竟然肯花四百卢布,而我们那些女工却靠着苦役般的劳动每天只挣到二十戈比,伙食还要自理,至于那些威尼斯的和布鲁塞尔的花边女工,每天也只得到半个法郎,老板们指望她们靠卖笑来补贴家用。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竟没理会这一点,我暗自觉得奇怪,心里很气恼。不过只要她一 走出家门,我就又原谅这一切,为这一切找出解释,盼着看门人在楼下拉铃叫我了。

她对待我的态度就是对待听差,对待下等人的态度。人可以摩挲一条狗而同时又不觉得有这么一条狗存在。人们差遣我,问我话,可是没理会到有我这样一个人在场。这两个主人都认为,跟我讲话超出通常主人对仆人说话的范围,那就有失体统。如果我伺候他们吃饭,在他们的谈话里插一句嘴,或者笑起来,他们就一定会认为我发了疯,打发我卷铺盖。不过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对我总算另眼相看。每逢她派我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对我解释怎样使用新式灯盏这一类的事情,她的脸容总是异常开朗,和善,亲切,她的眼睛直视着我的脸。在这种时候,我每回都觉得她带着感激的心情想起我以前常常送信到兹纳敏街去。她一摇铃,那个认为我是她的亲信,因此恨我的波丽雅就会冷笑说:“去,你的女主人在叫你呢。”

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把我看做下等人,却没有料到这所房子里如果有谁处在卑下的地位,那就是她。她不知道我这个听差在为她难过,我一天总要问自己二十次,在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这局面会怎样了结。事情分明一天天坏下去。

自从那天傍晚他俩谈论官职以后,不喜欢看到眼泪的奥尔洛夫显然害怕和回避和她谈话了。每逢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开始跟他争执,或者恳求他,或者准备哭出来,他总是找个适当的借口退到书房里去,或者索性走出家门。他越来越少在家里过夜,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就更少了。每到星期四 ,他总是要求他那些朋友带他到城外去玩。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却照先前那样梦想她的厨房,梦想着新的住宅和国外旅行,然而梦想始终是梦想。她的饭食仍旧由饭馆送来,而搬家问题,奥尔洛夫要求她在出国旅行归来以后再提,至于旅行,他则说要等他的头发留长以后才能动身,因为没有长头发,那可不能从这家旅馆跑到那家旅馆,也不能为理想工作呀。

除此以外,傍晚奥尔洛夫不在家的时候,库库希金倒常来拜访。他的举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我仍旧怎么也忘不了他在那次谈话中说过要从奥尔洛夫手里把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夺过去的话。她请他喝茶,喝红葡萄酒,他呢,嘻嘻地笑着,想讲点讨好的话,就一再说,自由结合在各方面都比在教堂里结婚强,实际上所有的正派人都应当到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这儿来,拜倒在她的脚跟前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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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的故事》八




圣诞节过得冷冷清清,隐约透露了不祥的兆头。除夕早晨,喝咖啡的时候,奥尔洛夫出人意外地宣布,说上司派他带着特殊的使命去找一位枢密官,那人正在某省视查工作。

“我不愿意去,可是又想不出借口来!”他烦恼地说。“只好去一趟,没法子呀。”

听到这样的消息,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顿时眼圈红了。

“要去很久吗?”她问。

“五天左右。”

“老实说,你出去一趟,我倒为你高兴,”她沉吟一下,说。

“你可以散散心。你兴许会在路上爱上什么人,那么事后也不妨对我讲讲。”

她一有机会,总要极力让奥尔洛夫明白,她一点也不会妨碍他,他要怎样就可以怎样。这种并不巧妙、一眼就能给人看穿的手段丝毫也不能欺骗任何人,反而又一次使得奥尔洛夫感到他并不自由。

“我今天傍晚动身,”他说,开始看报。

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打算送他到火车站去,可是他劝住她,说他又不是到美洲去,也不是去五年,总共只出去五 天,甚至不到五天也未可知。

七点多钟,他们告别了。他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吻她的额头和嘴唇。

“你乖乖地待在家里。我不在,你别心烦,”他用亲切热诚的口气说,连我都听得感动了。“求主保佑你。”

她凝神瞧着他的脸,好把他那亲切的脸容更深地印在她的记忆里,然后她优美地伸出两条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把头枕在他的胸前。

“你要为我们那些误会原谅我,”她用法国话说。“夫妇如果相爱,就不可能不拌嘴。我爱你爱得发疯。别忘记我。……常打电报回来,写得详细点。”

奥尔洛夫又吻她一下,然后什么话也没说,慌张地走了出去。等到房门关上,门锁喀哒响了一声,他就在楼梯半中腰迟疑地站住,往上看一眼。我觉得,这时候楼上如果传来一点响声,他好象就会往回走似的。可是楼上静悄悄。他理一下大衣,犹豫不定地走下楼去。

雇来的雪橇早已在大门口等着了。奥尔洛夫坐上一辆,我带着两口皮箱坐上另一辆。天气严寒,十字路口的火堆正在冒烟。雪橇跑得快,冷风刺痛我的脸和手,弄得我透不出气来。我闭上眼睛暗想:她是一个多么出色的女人啊!她爱得多么深!现在,就连各个人家的废品都有人来收去,带着行善的目的卖掉,碎玻璃都被认为是好货,可是这样一个年轻、优雅、相当聪明的正派女人的爱情,这么宝贵、这么珍奇的东西,却没有一点用处而被白白丢掉了。一个古代的社会学家认为,各种各样粗俗的激情,只要善于疏导,就可以变为有益的力量;可是在我们这儿,即使有高尚而优美的激情迸发,过后也会变得软弱无力,得不到正确的疏导,不被人们理解,或者给弄成庸俗低级了。这是为什么呢?

雪橇出人意外地停住了。我睁开眼睛,看见我们停在谢尔吉耶夫街上彼卡尔斯基住着的那所大房子旁边。奥尔洛夫下了雪橇,走进大门,不见了。过了五分钟,门口出现彼卡尔斯基的听差,他没戴帽子,因为天冷而生气,对我吆喝道:“你耳朵聋了还是怎么的?打发车夫走掉,上楼去。老爷叫你!”

我什么也不明白,走上二楼。我从前就来过彼卡尔斯基的这个住宅,站在前厅里,瞧着大厅。每次我从潮湿阴沉的街上走进来,这所房子里擦得雪亮、放光的画片镜框、青铜器、贵重的家具就弄得我眼花缭乱。现在,我在这熠熠生辉的屋子里看见了格鲁津和库库希金,过一忽儿又看见了奥尔洛夫。

“你听着,斯捷潘,”他走到我跟前说。“我在这儿住到星期五或者星期六 。如果有信和电报,就每天给我送到这儿来。

当然,你回到家里,就说我走了,吩咐你问她好。你现在回 去吧。“

我回到家里,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正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躺着吃梨。这儿只点着一支蜡烛,插在枝形烛台里。

“没有误了火车吗?”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问。

“没有,太太。老爷吩咐我问您好。”

我回到下房,也躺了下来。我没有事情可做,也不想看书。我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感到愤慨,只是绞着脑汁,暗自思索:何苦要搞这种骗局?只有十几岁的少年才会这样欺骗情人。象他这样一个博览群书、很有头脑的人难道就想不出一个比较聪明的办法?老实说,我倒并不低估他的聪明才智。我想,假使他需要欺骗大臣或者其他有势力的人,他就会为此花费很多的精力和心机;可是眼前是要欺骗一个女人,显然,那就随便想出一个什么办法来都行。骗局能够成功固然很好,不成功也没有多大关系,不妨再照这样简单快当地撒一次谎,用不着费多大的心思。

午夜,那些住在我们楼上的人迎接新年,挪动椅子,发出欢呼声,这时候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却在书房隔壁的房间里拉铃叫我。她因为躺了很久而变得懒洋洋,此刻正靠桌子坐着,在写一张字条。

“我得打个电报才成,”她说,微微一笑。“您赶快坐车到火车站去,请他们把这个电报发出去。”

后来我走到街上,看到字条上写着:“祝你新年好,得到新的幸福。赶快回电,我寂寞极了。度日如年。可惜电报不能带给你一千个吻和我的心。祝你快乐,我亲爱的。齐娜。”

我发了这个电报,第二天早晨把收据交给她。

..



《匿名的故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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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糟的是奥尔洛夫不加考虑就把他的骗局的秘密也让波丽雅知道了,他吩咐她把他的衬衫送到谢尔吉耶夫街去。这以后她就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带着我不能理解的仇恨眼光瞧着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老是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和前厅里暗自得意,抿着嘴轻声地笑。

“她在这儿住得太久了,应该知趣才是!”她兴高采烈地说。“她应该放明白点。……”她已经敏感地预感到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在我们这儿不会住太久了。她为了不错过时机,就见什么拿什么。香水啦,玳瑁发簪啦,手绢啦,皮鞋啦,她统统偷走。新年第二 天,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低声告诉我说,她的一件黑色连衣裙不见了。后来她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脸色苍白,又惊恐又气愤,自言自语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嘿,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太不象话!”

吃午饭的时候,她想给自己舀汤,可是不行,她的手发抖。她的嘴唇也发抖。她狼狈地瞧着汤和馅饼,等她的颤抖平静下去。忽然,她忍不住瞧一眼波丽雅。

“波丽雅,您可以走开,”她说。“有斯捷潘一个人在就行了。”

“不要紧,太太,我站一忽儿,”波丽雅回答说。

“用不着您在这儿站着。您干脆走掉,……干脆走掉!”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十分激动地站起来,接着说。“您可以另找工作。您现在就走!”

“没有老爷的吩咐,我不能走。我是他雇来的。他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

“我也能吩咐您!我是这儿的女主人!”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脸涨得通红,说。

“也许您是女主人,不过只有老爷才能辞退我。我是他雇来的。”

“不准您在这儿多待一分钟!”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叫道,用刀子敲了一下碟子。“您是贼!听见了吗?”

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把食巾往桌上一丢,脸色可怜而痛苦,很快地走出饭厅去了。波丽雅放声大哭,嘴里嘟嘟哝哝,也走了出去。汤和松鸡都凉了。不知什么缘故,这份由饭馆送来放在桌子上的精美菜肴在我的眼睛里显得缺斤短两,贼头贼脑,跟波丽雅一样。碟子上的两个馅饼现出极可怜的、有罪的样子。“今天我们就要给送回饭馆里去,”它们似乎在说,“可是明天又会给端到一个文官或者名伶的午饭桌上。”

“好神气的一位太太,真了不起!”波丽雅的说话声从她的房间里传到我的耳朵里来。“要是我有心,这样的太太我早就当上了,可是我还知道什么叫羞耻!咱们走着瞧吧,看我们谁先走!对!”

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拉铃。她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从她的神情看来,好像她坐在角落里是在挨罚似的。

“有电报来吗?”

“没有,太太。”

“去问一声看门人,说不定已经有电报来。不过您别离开这所房子,”她对我的背影说,“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害怕。”

后来我几乎每个钟头都得跑下楼去找看门人,问他有没有电报送来。必须承认,这是一段多么可怕的时光!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为了避免着见波丽雅,索性就在自己房间里吃饭,喝茶,而且就在一张短短的月牙形长沙发上睡觉,自己动手铺床叠被。头些日子,我常出外去送电报,可是总也收不到回电,她就不再信任我,亲自出门去打电报了。我瞧着她那样子,就也焦急地盼电报快来。我希望他会想出一个做假的办法,比方说,托人从外地某火车站上打个电报来。我想,要是他沉溺于打牌,或者已经迷上了另一个女人,那么当然,格鲁津也好,库库希金也好,都会提醒他,叫他想到我们。可是我们空等了一场。我一天总要到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的房间去四五次,想对她说穿真相,可是她那模样像是一头山羊,肩膀搭拉着,嘴唇颤动,我就一言不发,退出门外。同情和怜悯夺去了我的勇气。波丽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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