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3年作品-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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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闲游以后,我们每次都在她的房间里喝茶,谈天。我们不怕触到旧有的、还没有痊愈的创伤,正好相反,我常对她讲起我在奥尔洛夫家里的生活,或者公然提到我所了解而且也瞒不过我的他们那种关系,遇到这种时候,不知什么缘故,我甚至觉得挺痛快。
“有些时候我恨您,”我说。“他耍脾气,瞧不起您,说谎,事情这么明显,您却看不出来,不懂,这真叫我暗暗吃惊。您吻他的手,跪在他面前,巴结他。……”“那时候我……吻他的手,对他跪着,是因为我爱他,……”她说道,脸红了。
“难道要识破他就这么困难?好一个斯芬克司④!这个斯芬克司不过是宫中的一个低级侍从罢了!我一点也不想责备您,上帝保佑,”我接着说,觉得我有点粗暴,在触到别人灵魂的时候缺乏那种十分必要的委婉和体贴的态度。以前,在跟她相识以前,我并没有发现自己有这种缺点。“可是您怎么会没看出来呢?”我又说一遍,不过声音轻多了,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您是想说您藐视我的过去,您是对的,”她十分激动地说。“您是属于特殊类型的人,象这样的人是不能用普通的尺度来衡量的。您在道德上的要求分外严格,超出常人,而且我明白您不可能宽恕人。我了解您,要是有时候我说出反驳您的话,那也不等于我对事情的看法跟您不同。我所以说旧日的废话,那纯粹是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穿破我的旧衣服,摆脱我的旧偏见罢了。我自己也痛恨和藐视我的过去,藐视奥尔洛夫和我的爱情。……那算是什么爱情?现在看来简直可笑,”她说着,走到窗前,看下面的运河。“那种爱情只能蒙蔽良心,弄得人糊里糊涂。生活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斗争。用鞋后跟踩着可恶的蛇头,喀嚓一声把它踩碎!意义就在这儿。只有这么一个意义,别无其他意义了。”
我对她讲起我过去的冗长历史,叙述我那些确实惊人的经历。不过,关于我内心所起的变化,我却一个字也没提。她每次都十分注意地听我讲,听到有趣的地方就搓手,仿佛暗自懊恼她还没有机会经历到这样的惊险、恐惧、快乐似的。可是忽然间,她沉思不语,想起自己的心思来了。我从她的脸上看出来,她没有听我讲下去。
我关上朝着运河的窗子,问她要不要生壁炉。
“不,别生了。我不冷,”她说,淡淡一笑,“我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罢了。您要知道,我觉得近来我变得聪明多了。我现在有些不平常的、独特的想法。比方说,我一想到过去,想到我那时候的生活,……想到一般的人,这一切就在我的心里汇合成一个东西,那就是我继母的形象。她是一个粗暴无耻的女人,没有心肝,假仁假义,淫荡,并且有吗啡瘾。我父亲软弱,没有骨气,由于贪财而娶了我的母亲,弄得她害上了痨病,可是对第二个妻子,我的继母,却爱得热烈,爱得发疯。……我受够了罪!哎,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喏,我是说,一切都汇合成一个形象。……我心里真是恼火:为什么我的继母死掉了?我现在倒真想见到她呢!……”“为什么?”
“哦,我也不知道,……”她说,笑起来,妩媚地摇一下头。“晚安。祝您身体好起来。等您恢复了健康,我们就着手做我们的工作。……现在该开始了。”
等到我告辞,握住门把手,她却问道:
“您认为怎么样?波丽雅还住在他那儿吗?”
“有可能。”
我回到我的房间去了。我们照这样生活了一个月。有一 天中午,天色阴沉,我们两人站在我房间里的窗前,沉默地瞧着从海上移过来的乌云,瞧着颜色发青的运河,料到马上就会来一场大雨。等到又细又密的雨丝象纱布那样遮住海滨,我们两人忽然觉得烦闷乏味。当天我们就动身到佛罗伦萨去了。
「注释」
①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中的女主人公。
②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意大利雕塑家。——俄文本编者注
③十四世纪威尼斯总督,因密谋在威尼斯建立民主共和国而被处死刑。——俄文本编者注
④希腊神话中人面狮身女怪,专叫过路人猜谜,猜不中就被她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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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的故事》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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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事情发生在尼斯,那已经是秋天了。有一天早晨,我走到她的房间去,她坐在一把圈椅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伛着腰,容貌消瘦,用手蒙住脸,正在伤心地痛哭,她那没梳好的长发一直披到膝头上。我刚刚看过美妙动人的海景,正想把我的印象讲给她听,这时候那些印象忽然离开我,我的心痛苦得缩紧了。
“您怎么了?”我问。她的一只手从脸上移开,对我挥一 挥,要我走出去。“咦,您怎么了?”我又说一遍,在我们相识的这段时期,我头一次吻了她的手。
“不,不,没什么,”她很快地说。“哎,没什么,没什么。
……您走吧。您看,我还没梳洗好呢。“
我十分紧张地走出去。很久以来,我的心境一直平静,无忧无虑,如今却让同情心搅乱了。我一心想扑到她的脚边去,求她别独自哀哭,把她的痛苦分一部分给我。海水平稳的哗哗声在我耳朵里响着,象是不吉利的预言,我看出日后还会有眼泪、悲愁、损失。她为什么哭,为什么呢?我问自己,想起她的脸和痛苦的目光。我想起她怀着孕。她极力掩盖她怀孕,既要瞒住外人,又要瞒住自己。在家里,她穿肥大的罩衫,或者胸前有很多皱褶的上衣。她到外面去走动,总是把腰身勒得很紧,有两次我跟她一块儿散步,她竟晕倒了。她对我从不谈起她怀孕,有一回我略微提到她不妨去找一位大夫看看,她却涨红了脸,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我又到她房间去看她,她已经穿好衣服,梳过头了。
“得了,得了!”我看见她又要哭出来,就说。“我们最好到海边去走走,谈谈天吧。”
“我不能谈话。对不起,按我现在的心情,我只想一个人待着。符拉季米尔·伊凡诺维奇,下一次您来找我,请您预先敲一下房门。”
“预先”这两个字听起来有点特别,不象女人的口气。我走出去。那该诅咒的彼得堡时期的心境回来了,所有我的梦想都象炎阳下的树叶那样萎缩、收拢了。我感到自己又孤孤单单,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不存在了。我跟她的关系无异于蜘蛛网跟棕榈树的关系,蜘蛛网偶尔挂到树上,经风一吹,它就扯碎,飘走了。我在奏着音乐的小公园里散步,后来走进娱乐场,瞧着那些穿得花花绿绿、周身发出浓香的女人,她们每人都瞟我一眼,好象想说:“你孤孤单单,那好极了……”后来我走到露台上,久久地瞧着海洋。远处水天相连的地方,一条船也没有,左边海岸上,淡紫色的雾霭笼罩着山峦、花园、塔楼、房屋。太阳照着这一切,然而这些东西都显得陌生,冷漠,一团糟。……
。。!
《匿名的故事》十七
大_
十七
她每天早晨仍旧到我的房间里来喝咖啡,可是我们不再在一块儿吃饭了。照她的说法,她不想吃饭,只喝点咖啡,喝点茶,吃点零食,例如橙子和夹心糖果,就够了。
我们傍晚也不再闲聊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自从我撞见她流泪的那天起,她对待我就有点冷淡,有时候爱理不理,甚至带点讥诮的态度,不知什么缘故竟称呼我“我的先生”了。那些她以前觉得可怕、惊人、富有英雄气概的事,那些曾使她羡慕和兴奋的事,现在却一点也不能感动她,她听我讲完以后照例伸个懒腰,说:“是啊,波尔塔瓦近郊发生过战役①,我的先生,发生过的。”
有时候我甚至一连几天都碰不到她。我往往胆怯地、负咎地敲她的房门,却得不到回答,我再敲一次,还是沉默。……我只能站在门外听动静。后来有一个女仆走过我的身旁,冷冷地说:“ mad am eestpartie。”②后来我就在旅馆的过道上来回地走着,走着。……那儿可以看到一些英国人、胸部丰满的太太、穿燕尾服的侍役……我久久地瞧着铺满整个过道的长条地毯,突然想起我在这个女人的生活里扮演着一个古怪的、大概虚伪的角色,而我已经没有力量改变这种角色了。我就跑回我的房间,扑在我的床上,想了又想,可是什么也没想出来,只有一件事在我是清楚的:我要生活,她的脸色越难看,越干巴巴、越冷冰冰,我就越想亲近她,越强烈而痛苦地感到我们之间的密切关系。随她去叫“我的先生”,随她去用那种随便的、轻慢的口吻讲话,她要怎么样都随她,可就是千万别丢开我,我的宝贝。我现在就怕孤单。
然后我又走到过道里,心神不定地听着。……我没吃午饭,也没留意傍晚是怎样来临的。最后到十点多钟,那熟悉的脚步声才响起来,楼梯的拐角上出现了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
“您是在散步吗?”她走过我的身旁,问道。“您还是到外面去走一走的好。……晚安!”
“难道我们今天不再见面了?”
“看来时候已经晚了。不过,也随您。”
“告诉我,您到哪儿去了?”我跟着她走进她的房间,问道。
“哪儿吗?到蒙特卡洛③去了,”她从衣袋里取出十枚金币说。“瞧,我的先生。我赢了。我玩轮盘赌来着。”
“哎,您不会去赌钱的。”
“为什么不会?明天我还要去呢。”
我想象她怎样带着难看的病容,由于怀孕而用力勒紧腰身,站在赌桌旁边,夹在妓女和那些见着黄金如同苍蝇见着蜜糖一样的昏聩的老太婆中间。我想起,不知什么缘故,她是瞒着我到蒙特卡洛去的。……“我不相信您的话,”有一天我说。“您不会到那儿去的。”
“不必担心。我不会输很多钱。”
“问题不在输钱上,”我烦恼地说。“难道您在那儿赌钱,就没有想到黄金的亮光、所有那些老老少少的女人、赌场的庄家、那种排场,统统是对工人的劳动,对辛苦的血汗的卑鄙可恶的嘲弄吗?”
“要是不赌钱的话,那在这儿有什么事可干呢?”她问。
“至于工人的劳动啦,辛苦的血汗啦,这些漂亮话您不妨留到别的时候再讲。不过现在,既然您讲开了头,那就请您容许我继续谈下去。请您容许我直截了当地提出一个问题:我在这儿有什么事可干,我该干什么呢?”
“该干什么?”我耸耸肩膀,说。“这个问题一下子是答不出来的。”
“我请求您凭良心回答我,符拉季米尔·伊凡内奇,”她说,面有愠色。“既然我决心对您提出这个问题,那就不是为了听您说些陈词滥调。我问您,”她接着说,用手心拍着桌面,仿佛在打拍子似的,“我在这儿应该干些什么?不仅是在这儿,在尼斯,而是在任何地方。”
我没说话,从窗口望着海洋。我的心跳得厉害。
“符拉季米尔·伊凡内奇,”她轻声说,上气不接下气,说话很费力。“符拉季米尔·伊凡内奇,如果您自己不相信那个事业,如果您不再想干那个事业,那为什么……为什么您把我从彼得堡拉出来?为什么您对我作出诺言?为什么您在我的心里挑起疯魔般的希望?您的信念已经改变,您变成另一 个人了,谁也不会因此来责难您,信念不是永远能够由我们自己作主的,可是……可是,符拉季米尔·伊凡内奇,看在上帝份上,告诉我,您为什么要做假?”她走到我跟前,轻声说下去。“这些月以来我一直诉说我的梦想,讲了许多昏话,热中于我的计划,按照新的方式改造我的生活,可是为什么您不把真情告诉我,却沉默不语,或者讲些故事来鼓励我,装出支持我的样儿?为什么?这样做有什么必要呢?”
“要我承认自己的信念崩溃,那是困难的,”我说,转过身来,可是眼睛没有瞧她。“是的,我没有信念,厌倦,灰心了。……要说实话是困难的,困难得很,我就沉默了。求上帝不要让别人经历我经历过的事才好。”
我觉得马上要哭出来了,就停住嘴。
“符拉季米尔·伊凡内奇,”她说,抓住我的两只手。“您经历过很多事,受过很多苦,您知道的比我多。请您认真地想一下,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请您教导我。如果您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往前走,也没有力量带着别人一块儿走,那么请您至少向我指出,我该到哪儿去。您会同意,我毕竟是个有思想有感情的活人。处在糊里糊涂的局面里,……扮演一种荒唐的角色,……在我是痛苦的。我不想责备您,也不想怪罪您,而只是要求您。”
茶端来了。
“嗯,怎么样?”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递给我一杯茶,问道。“您要对我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