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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契诃夫1893年作品-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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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头上沾着湿雪,喘吁吁地跑回下房,立刻脱下燕尾服,穿上便服和大衣,拿起我的皮箱走进前厅。逃走吧!可是临走以前,我赶紧坐下来,开始给奥尔洛夫写信:“我把我的假身分证留给您,”我开头写道,“我请求您留下它做个纪念,您这虚伪的人,彼得堡的文官老爷!

“我用别人的姓名混进这所房子,扮成听差模样,观察人家的私生活,样样都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以便日后出其不意地揭露人家的虚伪;您会说,这种行为跟做贼一个样。不错。然而我现在顾不上高尚的品德了。我伺候您吃过几十顿午饭和晚饭,在那种时候,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呢,只得听着,看着,一声不响,可是现在我不打算把沉默作为纪念品赠送给您了。再者,要是您旁边没有一个人敢于不奉承您,对您说实话,那就让听差斯捷潘来给您洗一下您那张漂亮的脸吧。”

我不喜欢这样开头,可是我不想再改了。况且,改不改岂不都是一样?

那些挂着黑窗帘的大窗子、那张床、那件揉成一团丢在地板上的燕尾服、我那些湿脚印,都显得严峻而哀伤。四下里特别寂静。

大概因为我没戴帽子,没穿套鞋就跑到大街上去的缘故,我发起高烧来了。我脸上发热,两条腿酸痛。……沉甸甸的脑袋向桌面上弯下去,脑子里的种种思想都分裂为二 ,似乎每个思想后面都跟着一个影子。

“我有病,衰弱,精神抑郁,”我接着写道,“我不能按我本来的心意给您写好这封信。先前我有心羞辱您,出您的丑,可是现在我觉得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您和我都已经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了,即使我的信写得振振有辞,有力量,可怕,可是它仍旧象是在敲棺材盖:再怎么敲也惊不醒死者了!任凭外人怎样努力,都不能使您那该诅咒的冷血沸腾起来,这一 点您知道得比我清楚。那我何苦再写呢?可是我的头和心在燃烧,我不由得继续写下去,不知什么缘故心情很激动,仿佛这封信还能够拯救您和我似的。由于发烧,我头脑里的思想不那么连贯,我的钢笔好象糊里糊涂地在纸上发出咝咝的声响,然而我想向您提出的问题却清楚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象火光那么亮。

“为什么我会未老先衰,会倒下,这是不难解释的。我好比《圣经》里那个大力士,打起迦萨的城门,要送到山顶上去;可是一直到我筋疲力尽,一直到我的青春和健康在我身上永远消失,我才发觉我的两个肩膀扛不动城门,我欺骗了自己。再者,我经历过连绵不断而且残酷的痛苦。我挨冻受饿,得病,失去自由。至于个人幸福,无论过去和现在,我都未领略过。我没有安身的地方。我回忆往事总是十分沉痛,我的良心常常害怕这种回忆。可是您,您为什么倒下呢?究竟有什么可怕的、致命的原因妨碍您的生活象春天的花朵那样绚烂地盛开呢?为什么您刚开始生活,就赶紧从自己身上丢掉神按着自己的样式所造的形象①,变成卑怯的畜生,由于自己害怕而狂吠,并且用这种狂吠去吓唬别人呢?您怕生活,怕得象那些成天价坐在羽毛褥子上吸水烟袋的亚洲人一样。

不错,您看过很多书,穿着合身的欧洲服装,不过您却多么细致地,象纯粹的亚洲人、象可汗那样精心保护自己,使自己免于挨饿、受冻、劳累,免于痛苦和不安!您的灵魂那么早就披上了长袍!在一切健康正常的人都与之奋斗的现实生活和大自然面前,您扮演了多么卑怯的角色啊!您生活得多么轻巧,舒适,温暖,方便,却又多么苦闷啊!是啊,苦闷得要命,眼前一片漆黑,如同待在单人牢房一样;可是您又极力躲避这个敌人,于是您就每天打八小时的牌。

“而您的讥诮态度呢?啊,我对这种讥诮态度了解得多么透彻!那是活泼的、自由的、勇敢的思想在寻求出路,显示威力;对懒惰闲散的头脑来说,这种思想是无法容忍的。您不要它来搅扰您的平静心境,于是您就象您那些成千上万的同辈一样,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把它禁锢起来了。您用对生活的讥诮态度(或者随便您给它起个什么名字都行)把自己武装起来,那种受到遏制和惊吓的思想就不敢越出您给它布置下的篱墙了。每逢您嘲弄那些您自以为完全熟悉的思想,您就象一个可耻地从战场上跑掉的逃兵,为了扑灭羞耻心而嘲笑战争,嘲笑勇敢。厚颜无耻压倒了痛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篇小说②里,有一个老人因为待他心爱的女儿不公平就用脚踩她的照片;您呢,卑鄙而且庸俗地讪笑善良的思想和真理,那是因为您已经没有力量支持它们了。不管谁诚恳而正确地指出您堕落,你都觉得害怕,您故意在您的四周布满只会迎合您弱点的人。怪不得,怪不得您这样害怕眼泪!

“顺便要提一下您对女人的态度。无耻是我们从祖先那儿连同血肉一齐继承下来的,我们受过无耻的教育,不过,要知道,我们之所以是人,就在于我们要克服身上的兽性。自从您长大成人,开始知道一切思想的时候起,您不可能不明白这个真理。您知道真理,可是您不照着做,您怕它,为了蒙蔽自己的良知而大声对自己保证:这不该怪您不对,却该怪女人本身不对,女人本来就下流,因而您才用下流的态度对待她们。您那些毫无热情的淫秽故事,您那种马嘶般的笑声,您那些数不尽的理论,例如男女关系的实质啦,对婚姻的不明确的要求啦,法国工人为女人花十个苏啦,还有,您不断地指摘女人的逻辑、虚伪、软弱等等——这一切岂不象是硬要把女人按到污泥里去,好使女人的水平显得和您对她们的态度相称?您实在是个软弱、不幸而且讨嫌的人。”

在客厅里,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动手弹钢琴。她极力回想格鲁津弹过的圣-桑的曲子。我走到床跟前,躺下去,可是想起我该走了,就勉强爬起来,抬起沉甸甸的、发烧的脑袋,又向桌子那边走去。

“可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我继续写道。“为什么我们感到这么厌倦?为什么我们原先那么热烈,大胆,高尚,有信仰,到了三十岁或者三十五岁却完全泄气了?为什么这一个害肺痨病死掉,那一个往脑门开一枪,第三个在酒和纸牌里把一 切遗忘,第四个为了扑灭恐惧和痛苦就无耻地践踏自己纯洁美好的青春时代的形象?为什么我们一倒下去,就再也不努力爬起来,失去一件东西就不再追求另一件东西?为什么?

“一个被绑上十字架的强盗,哪怕活命的时间或许只有一 个钟头,也能够重新唤起生活的乐趣和大胆的、可以实现的希望③。您前面还有漫长的岁月,我大概也不会象表面看来那样很快死掉。万一出现了什么奇迹,使得现在的一切变成一 场梦,一场可怕的恶梦,等到我们醒来,变得面目一新,纯洁,强壮,由于正确而自豪,那该多好?……美妙的幻想燃烧我的心,我激动得透不出气来。我满心渴望生活,渴望我们的生活神圣,崇高,庄严,象天空一样。让我们好好生活吧!太阳一天不会升起两回 ,生命也不会有第二次。您紧紧抓住您下半世的生活,把它挽救过来吧。……”别的话我没有再写。我脑子里的思想很多,然而不能把它们联系起来,形之于笔墨。我没有写完信就签上我的姓名,说明我的身份,然后走进书房。那儿漆黑一片。我摸到书桌,放下那封信。大概我在黑地里撞在一件家具上,发出了响声。

“是谁?”一个不安的声音从客厅里传过来。

这当儿桌上的座钟轻轻敲了一下,这是夜里一点钟。

「注释」

①指人性,典出《旧约·创世记》。

②指《被欺凌与被侮辱的》。

③据基督教传说,有两个强盗与耶稣同时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其中有一个讥笑耶稣,另一个则相信耶稣是上帝的儿子,求耶稣纪念他。见《新约·路加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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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的故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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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在黑暗中至少摸了半分钟,才摸到房门,然后慢慢地把它推开,走进客厅。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躺在一张沙发床上,用胳膊肘撑起身子,迎面瞧着我。我下不了决心把实情说出口,就慢腾腾地走过她面前,她两只眼睛紧盯着我。我在大厅里站了一忽儿,又走过她面前。她注意地瞧着我,心里纳闷,甚至害怕。我终于站住,费力地说出口:“他不会回来了!”

她很快地站起来,瞧着我,不明白我的意思。

“他不会回来了!”我又说一遍,心跳得厉害。“他不会回 来,是因为他并没有离开彼得堡。他住在彼卡尔斯基家里。”

她明白了,也相信了我的话,这是我从她脸色突然惨白,蓦地带着恐惧和恳求的神情把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的样子看出来的。刹那间,她近来的遭际闪过她的脑海,她寻思一阵,就大彻大悟地看清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不过这时候,她想起我是个听差,是个下等人。……一个流浪汉,头发蓬乱,由于发烧或者也许由于酗酒而脸孔发红,穿一件粗俗的大衣,竟然来粗鲁地干预她的私生活,这使她感到屈辱。她对我厉声说道:“我没有问您这些事。请走开。”

“哎,请您相信我的话吧!”我热烈地说着,向她伸出手去。“我不是听差,我跟您一样的自由!”

我道出我的姓名,说明我是什么人,为什么到这儿来当差,我讲得很快,免得她打断我的话或者走回她的房间去。这个新发现比头一个还要使她震动。她本来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听差在说谎,或者弄错了,或者说的是蠢话,现在经我一 说穿我的身世,她就再也不存半点怀疑了。从她那对眼睛的悲哀神情,从她那忽然苍老、失去柔和色彩因而变得难看的脸色,我看出她难过得不得了,我说下去不会有什么好处,可是我仍旧热中地讲下去:“什么枢密官啦,视察工作啦,都是胡诌出来骗您的。一 月里那次也跟现在一样,他哪儿都没去,而是住在彼卡尔斯基家里,我每天都跟他见面,参加了骗局。他讨厌您,痛恨您住在这儿,嘲笑您。……要是您能听见他和他的朋友们在这儿怎样嘲笑您和您的爱情,那您在这儿就会一分钟也待不下去!您逃出这儿!逃出去吧!”

“哦,那有什么关系?”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举起一只手来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哦,那有什么关系?让他们去说好了。”

她眼睛里含满泪水,嘴唇发抖,脸色煞白,现出怒容。她觉得奥尔洛夫浅薄的欺骗行径又可鄙又可笑。她微笑着,而我却不喜欢这种笑容。

“哦,那有什么关系?”她重复说一遍,又举起手来抚摸了一下头发。“随他去好了。他以为我会委屈得活活气死,可是我倒……觉得可笑。他不应该躲起来。”她从钢琴那儿走开,耸耸肩膀说:“真不应该。……与其躲开,跑到别人家里去住,还不如说穿了简单些。我是长着眼睛的,我自己早就看出来了,……我不过在等他回来索性把事情说穿罢了。”

随后,她在桌子旁边一张圈椅上坐下,头抵着长沙发的扶手,哀哀地哭起来。客厅里大烛台上只点着一支蜡烛,她坐着的那把圈椅四周黑沉沉的,可是我看见她的头和肩膀在颤抖,她那本来梳好的头发散开来,披在脖子、脸和胳膊上。

……她的哭声轻而平匀,不是歇斯底里般地叫喊,从这种普通的女人的哭声中可以听出,她受到了侮辱,她的自尊心遭到打击,她气忿,她明知无可挽回却又不甘心,因而苦闷绝望。她的哭声在我激动而痛苦的灵魂里引起了反响。我已经忘掉我的病,忘掉人间万物,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定地喃喃道:“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呀?……啊,谁也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不能!这是疯狂,是犯罪,这不是生活呀!”

“多么侮辱人!”她哭着说。“明明他嫌弃我,觉得我可笑,……却又跟我在一起生活,对我微笑。……啊,多么侮辱人!”

她略微抬起头来,她那对泪眼隔着被泪水沾湿的头发瞧着我;然后她撩开那些妨碍她看我的头发,问道:“他们都笑我?”

“在那些人看来,不管您也好,您的爱情也好,您读过很多的屠格涅夫作品也好,都是可笑的。假如我们两人此刻都绝望得死掉,他们也会觉得可笑。他们会编一个可笑的故事,在为您举行安魂祭的时候讲出来。不过何必去讲他们呢?”我不耐烦地说。“必须逃离这儿才是。我连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她又哭起来,我就走到钢琴前面坐下来。

“我们在等什么呢?”我无精打采地问道。“已经两点多钟了。”

“我什么也不等,”她说。“我完了。”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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