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9年作品-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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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跟我一块儿吃饭。我的妻子和仆人鬼鬼祟祟地小声说:“他是一个求婚者。”可是我仍旧不懂他为什么待在这儿。这种事在我心中引起的惶惑不下于他们在饭桌旁边把一个祖鲁⑧人安置在我的身旁。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奇怪,那就是我素来看作小娃娃的女儿居然会爱上那样的领结、那样的眼睛、那样的胖脸。……从前我吃饭时候总是很痛快,或者至多冷冷淡淡;现在吃饭在我心中引起的,除了烦闷和愤懑以外,就没有别的心情了。自从我成了“老爷”,做了系主任以后,我的家人不知什么缘故觉得我们的菜单和吃饭习惯得完全改变才成。我在做学生和医生的时候吃惯的那些简单的菜,现在都没有了,他们给我吃的却是什么法国浓肉汤,面上浮着象冰渣样的白东西,另外还给我吃什么用马德拉葡萄酒⑨烹的腰子。三品文官的地位和名望使我永远断绝了白菜汤、可口的馅饼、加苹果汁的鹅、鳊鱼粥。他们辞掉我的女仆阿加霞,一个爱说爱笑的老太婆,换了个叶果尔来伺候吃饭,那是个呆笨而又傲慢的家伙,右手老是戴一只白手套。等菜的工夫很短,可是好象长得不得了,因为在那种时候没有什么事可做。从前那种欢畅,那种随意谈话,那种戏谑,那种哄笑,现在一点也没有了。从前我们在饭厅里会齐,总有一种互相亲近,欢欢喜喜的感觉搅动孩子、妻子和我的心,现在却没有了。对我这个忙人来说,吃饭正是休息和团聚的时间。对我妻子儿女来说,这是节庆,时间固然短,可是快乐欢畅,他们知道在这半个钟头里我不属于科学,不属于学生,不属于别人,只属于他们。喝一小杯酒就醉了的本事再也没有了,阿加霞走了,鳊鱼粥没有了,旧日吃饭时候遇到出了什么小岔子,比方猫跟狗在桌子底下打架,或者卡嘉的绷带从脸上掉到汤盆里,大家就哇哇地叫起来,现在这种现象也不存在了。
「注释」
①拉丁语:同事。
②尼古拉·斯捷潘内奇是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的简称。本书中人物的这一类简称下文还有,不另再作注。
③俄国剧作家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所著剧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一 个人物。
④1俄里够于1。06公里。
⑤法国拉斐特地方产的一种红葡萄酒。
⑥葡萄牙所产的一种带水果香气的烈性葡萄酒。
⑦西班牙所产的一种烈性白葡萄酒。
⑧非洲东南部的一个民族。
⑨一种烈性葡萄酒,因葡萄牙属地马德拉群岛而得名。
现在我们的进餐,描写起来就跟吃起来一样乏味。我妻子的脸上现出得意和做作的尊严神情,还有平素那种操心神情。
她不安地瞧着我们的盆子,说:“我看你们不喜欢吃烤肉吧。
……告诉我,是不喜欢吃吧?“我只好回答:”你别瞎担心,亲爱的,烤肉很好吃。“她就说:”你老是向着我,尼古拉·斯捷潘内奇,你从来也不说实话。为什么亚历山大·阿朵尔佛维奇吃得这么少呢?“总之,饭桌上说的老是这一套。丽扎声音发颤地笑一阵,眯细眼睛。我瞧着她们母女俩,直到现在吃饭的时候,我才完全明白:我很久没有注意这两个人的精神生活了。我有这样的感觉,从前我好象是跟真正的家人住在一起,现在我却在作客,跟一个不象是真正的妻子的女人同桌吃饭,我瞧着丽扎,觉得她也不象是真正的丽扎了。她俩都起了惊人的变化,我没有注意到她们完成这种变化的漫长过程,怪不得我一点也搞不懂了。为什么会发生那种变化呢?我不知道。也许问题只在于上帝没把赐给我的力量照样赐给我的妻子和女儿吧。我从小就习惯于抵制外来的影响,把自己锻炼得十分坚强。生活中的大变动,例如名望,三品文官的地位,从生活舒适到入不敷出,跟名流的结交等,差不多对我不起影响,我始终原封不动,没受到损害。可是这一切,对于没受过锻炼的、软弱的妻子和丽扎却象雪崩一样压下来,把她们砸坏了。
格涅凯尔和那些姑娘们谈赋格曲,谈对位法,谈歌唱家,谈钢琴家,谈巴赫①和勃拉姆斯②。我妻子生怕他们疑心她不懂音乐,就向她们做出同情的笑脸,含含糊糊地说:“这实在好。……难道有这样的事?真没想到……。”格涅凯尔尊严地吃着,尊严地说笑话,爱理不理地听小姐们的意见。有时候他想说几句糟糕的法国话,于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觉得需要称呼我一声votre excellence③了。
可是我沉下脸。我分明碍他们的事,他们也碍我的事。我以前从来也不大懂什么叫等级对抗,可是现在正好有一种跟这差不多的感情在折磨我。我极力在格涅凯尔身上专找短处,而且很快就找到了。我想到坐在这儿当我女儿的求婚者的,不是我圈子里的人,就生闷气。他在座,对我还有另一方面的坏影响。我单身一个人或者跟我喜欢的人作伴的时候,照例从来不想到我自己的成就,或者即使想起来,我也觉得那点成就平平常常,仿佛我昨天才成为学者似的。可是在格涅凯尔这样的人面前我却觉得我的成就象是一座最高的山,山顶高入云霄,格涅凯尔那流人只配在山脚下跑来跑去,而且渺小得肉眼都几乎看不见。
饭后,我走进书房,在那儿点上烟斗,我一天只抽这么一 回烟,这是旧日一天到晚抽烟的坏习惯留下来的一点残余。我抽烟的时候,我的妻子走进来,坐下,跟我谈话。跟早晨一样,我事先总能料到我们会谈些什么。
“我得跟你认真谈一谈了,尼古拉·斯捷潘内奇,”她开口了。“我的意思是指丽扎。……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在心上呢?”
“什么事不在心上?”
“你假装什么也没瞧见,可是这是不对的。漠不关心是不行的。……格涅凯尔对丽扎有求婚的意思。……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能说他是坏人,因为我不了解他。不过我不喜欢他,这话我已经跟你说过一千回了。”
“可是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她站起来,兴奋地走来走去。
“你不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这么重大的事,……”她说。
“这问题牵涉到女儿的幸福,那就得把私人的成见统统丢开才对。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好吧。……假定我们现在拒绝他,把这事情搞吹了,那你怎么能保证丽扎不会终生抱怨我们呢?现在,求婚的人可是不怎么多了,说不定将来没有人上门呢。……他很爱丽扎,她也分明喜欢他。……当然,他还没有固定的地位,不过那有什么办法呢?求上帝保佑,他将来总会有固定地位的。他家庭出身好,有钱。”
“这是你从哪儿听来的?”
“他自己说的。他父亲在哈尔科夫④有一所大房子,在城郊有田产。总之,尼古拉·斯捷潘内奇,你非到哈尔科夫去一 趟不可了。”
“为什么?”
“你上那儿去打听一下。……那儿有许多你认得的教授,他们会帮你的忙。我恨不得自己去一趟才好,可惜我是个女人。我不能去。……”“我不上哈尔科夫去,”我阴沉地说。
我妻子吓坏了,她脸上现出极端痛苦的表情。
“看在上帝的面上,尼古拉·斯捷潘内奇!”她恳求我,哭了。“看在上帝的面上,了却我这桩心事吧!我痛苦啊!”
我瞧着她,心里感到难受。
“好吧,瓦丽雅,”我亲切地说。“既是你要这么办,那就放心,我到哈尔科夫去,把你要做的事办一下好了。”
她拿手绢蒙住眼睛,走到自己房间里去哭了。这儿只剩下我一个人。
过了一忽儿,家人把灯拿进来。圈椅和灯罩在墙上和地板上投下熟悉的、我早已看腻的阴影。我一瞧见它们,就觉得夜晚来了,而且带着我那该诅咒的失眠一齐来了。我在床上躺下,然后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随后又躺下。……照例在用过正餐以后,黄昏到来以前,我的神经兴奋到了极点。我无缘无故地哭起来,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这种时候我总怕有人走进来,又怕突然死掉,我为自己的眼泪害臊,总之,我的灵魂里起了一种叫人受不了的变化。我觉得我再也见不得我的灯、我的书、地板上的阴影,再也听不得从客厅里传来的说话声了。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和不能理解的力量正粗鲁地把我推出卧房外面去。我就跳起来,匆匆地穿好衣服,小心在意,免得让家人发觉,溜出去,走到街上。我上哪儿去好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在我的脑子里了:到卡嘉家去。
「注释」
①巴赫(1685—1750),德国作曲家和音乐家。
②勃拉姆斯(1833—1897),德国作曲家。
③法语:大人。
④乌克兰的一个城市。
。。
没意思的事情 三
。
三
她照例躺在土耳其式的长沙发上或者躺椅上看书。她看见我,就懒洋洋地抬起头,坐起来,把手伸给我。
“你老是躺着,”我停了一忽儿,歇口气以后说。“这对健康不利。你应当干点什么才对!”
“什么?”
“我是说你应当干点什么才对。”
“干点什么呢?女人只能做普通的女工或者演员。”
“那有什么关系?要是你不能做女工,就去做演员好了。”
她没说话。
“你应当结婚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找不着可以结婚的人啊。而且结婚也没什么意思。”
“这样生活下去是不行的。”
“没有丈夫就不行?倒好象真有什么大不了似的!只要我愿意,要找多少男人就可以找到多少。”
“这不好,卡嘉。”
“什么不好?”
“哪,你刚才说的那种话不好。”
卡嘉看出我有点不好受,想冲淡这不好的印象,就说:“走。上那儿去。那边。”
她带我走进一个很舒服的小屋,指了指写字台,说:“瞧……我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您就在这儿工作吧。您天天上这儿来,把您的工作随身带来。您在家里,那些人反而妨碍您做事。您以后就在这儿工作,好吗?”
我怕回绝她会伤她的心,就答应我会上这儿来工作,说我很喜欢这个房间。然后我俩在这舒服的小屋里坐下来谈天。
现在,温暖、舒适的环境,眼前这个招我喜欢的人,在我心中引起的并不是象从前那样的满足感,而是一种想要诉苦和发牢骚的强烈欲望。不知什么缘故,我觉得抱怨一阵,发一阵牢骚,心里就会畅快些。
“情况很糟糕,我亲爱的!”我叹着气,开口了。“很糟啊。
……“
“怎么呢?”
“你明白,是这么回事,我的朋友。皇帝的最好的和最神圣的权利莫过于宽恕的权利。我以前老是觉得自己是皇帝,因为我总是毫无限度地使用这种权利。我从来也不责备人,总是体恤人家。不管什么样的人,我都愿意原谅。遇到别人气不平或者愤慨,我总是劝一劝,说服一下。我这一辈子所努力的只是不惹家人、学生、同事、仆人讨厌。我知道,我这种待人的态度教育了我周围的人。可是现在我做不成皇帝了。在我身上产生了一种只有奴隶才配有的情况:我的脑子里一天到晚装满恶毒的思想,我早先没有领略过的种种感情在我的灵魂里筑下了窠。我憎恨、轻蔑、抱怨、愤慨,同时害怕。我变得过分严格,苛求,爱生气,不体恤,多疑。有些事情从前只会给我说一 句无伤大雅的笑话的机会,好意地笑一笑了事,现在却在我心中产生一种阴暗的感情。我的逻辑也变了,从前我只是看不起钱,现在我呢,却不是对钱,而是对阔人有恶感,好象他们有罪似的。从前我恨暴力和专制,可是现在我恨那些使用暴力的人了,仿佛只该怪他们不对,不该怪我们大家不善于互相教育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呢?要是这些新思想和新感情是因为信念转变才产生的,那么,这转变是怎么产生的呢?难道这世界变坏了,我变好了?或者我以前瞎了眼睛,漠不关心?如果这变化是由于我的体力和脑力共同衰退产生的(我本来有病,体重天天减轻),那我的情况就未免可怜了,这就是说,我的新思想不正常,不健康,我应当为它们惭愧,把它们看得没价值才对。
……“
“这跟病没有什么关系,”卡嘉打断我的话。“这只是因为您的眼睛睁开了而已,没别的缘故。有些事情,从前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您不愿意去看,现在却看见了。依我看,您首先应该做的是跟您的家庭一刀两断,一走了事。”
“你在胡说了。”
“您并不爱她们,那您何苦勉强呢?难道她们也能叫做家人?简直是些废物!要是她们今天死掉,明天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在不在人世了。”
卡嘉很看不起我的妻子和丽扎,就跟她们十分恨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