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别夜-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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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孙林琦,孙林琦冷汗涔涔,表情尤为尴尬,坐下来喝了一口茶,仿佛惊魂未定似的,华岫站起来,扭了扭腰,拿筷子夹了一片素藕,身子向前微倾,将藕搁在孙林琦的碗里:“说了这么久,公子来试试这凝碧楼师傅的手艺吧——”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膝弯处狠狠地撞了一把,那股力道,使华岫原本就向前倾着的身体顿时失了衡,忽地一下整个人都扑在了桌面上。
桌面上的美酒佳肴全乱了套。
油盐酱醋浸透了华岫那一身锦绣的衣裳,她的脸也栽在盘子里,正好是那晶莹鲜嫩的翡翠绿藕。
销魂的芝麻油涂了她满脸。
她两手掌着桌沿,头一抬,有一片脆薄的藕正贴在她的右眼上,前方近距离的孙林琦看呆了,看她龇牙咧嘴气急败坏的样子,还有点杀气腾腾,就仿佛变成了不知从何处窜来的绿林劫匪。
孙林琦慌手忙脚地喊:“小二哥,快打水,快拿毛巾来!”
华岫站起来,将右眼一抹,藕片飞落到邻桌的桌腿底下,她猛地转身,也不顾自己如何狼狈邋遢,只警觉地向四周看着,打量着二楼的每一个客人,叉腰道:“是谁在暗地里使了卑鄙的手段?”
没人做声。
每个人都坦荡荡地望着她。
有彪壮的大汗,也有清瘦的少年;有萎萎靡靡的中年男人,也有春风满面的妙龄少女。似乎谁都有嫌疑,似乎谁都没有嫌疑。华岫低下头想要找刚才打中了自己膝弯的东西,找来找去,地上倒是有好些被嚼烂的骨头和碎石子。
也是无果。
华岫一边发气,一边心里着急,她那样整脸扣进盘子里,染上的可不止油盐酱醋,还有某些特殊的成分啊!
原来刚才华岫趁着孙林琦不注意,偷偷地在翡翠绿藕上撒了一层细白的药粉,那药粉乃是此次与孙林琦会面的重头戏,是华岫自己配置出来的。她在家闲极无事,最爱就是钻研某些稀奇古怪的医书,有些看似平凡的东西,两两相配,或再经过特殊的加工,便能有特殊的用途。
有的,可以让人大笑三日不止。
有的,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变成不会说话的呆子。
有的,可以让男人穿裙戴钗认定自己是女人,有的也可以让女人舞刀弄剑以为自己成了齐天大圣。有一次完颜家的一个护院就是因为被华岫捉弄,喝了她掺有特制药粉的茶,于是追着大管家周礼说我要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献给您,追得大管家连帽子都跑丢了,结果还真被堵在墙角,狠狠地亲了一口,后来好一阵都有人说看到大管家没事就躲在库房里刷牙,那模样别提有多哀伤了。
如今华岫带来招呼孙林琦的,是她前些日子才刚刚配制出来的一种药粉,其功效如何却有待验证。
大抵是会让食用者像醉了的疯汉子一样,窘态百出吧。
可是华岫的鼻腔里吸了一些,嘴唇牙齿上沾了一些,虽不及直接食用那样分量重,却到底还是没能躲得过,原本还以为孙林琦会是第一个实验的对象,却想不到她害人终害己,顿时紧张得六神无主。
“紫琳,紫琳!”
华岫跳着脚大声地喊起来,楼下的紫琳听见小姐的声音有些异样,赶忙丢了筷子直奔上来。这时,店小二也拿着两张干净的毛巾慌里慌张跑过来了,递给紫琳,紫琳正要替华岫擦去她满脸的油污,却被华岫一手拨开:“小姐,您……”
华岫并不看紫琳,而是盯着刚刚过来的店小二的背影发呆,那目光,痴痴的,一路追随着,仿佛蜜蜂见了糖,仿佛蝴蝶坠入花丛,渐渐地,她竟然笑开了,笑得像一朵含苞的花,妩媚娇羞,红霞微绯。
她指着远去的店小二,道:“我要嫁给他!”
不多时,完颜府的二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凝碧楼的店小二说我此生非君不嫁的消息,传遍了京城的各个角落。
华岫的父亲完颜松气得脸色发绿,一身锦衣都被怒气罩得黯然失色。他指着华岫,怒喝道:“我便是以前太放任你,由得你无法无天,才让你如今成为别人的笑柄,你看看你,将我完颜家的脸都丢成什么样了?那孙公子一回到家便跟母亲说,这门亲事万万使不得,如此良善的少年,竟活生生被你吓跑了,你倒好,发了痴似的,不知羞耻追着一个店小二说你要嫁给他,你让我如何还有颜面去见亲朋好友!”
那日京城里细雪飞扬。
屋顶或墙角都有发白的迹象。
寒风刺骨。华岫穿着绛紫色绣花的袄褂,单薄的身体,被狐皮的大氅裹着,更显得形销骨立。她被父亲罚站在院子里,站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头顶都铺满絮絮的雪花。丫鬟紫琳跟在身后,也是低着头站着,更不敢抬头去看完颜松那双冒火的眼睛。
且说华岫当日在凝碧楼那样一闹,是媒婆和紫琳好不容易才将她绑回了完颜府,药性没过之前,她就一直傻笑着说小二哥您长得真俊,是神仙下凡来的吧,你愿不愿意娶我呢,就算你不愿意,我也嫁定你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猴子满山走,你在这里扫地洗碗刷盘子,我便也跟着你扫地洗碗刷盘子……
直到第二日清晨,华岫才渐渐清醒过来。发生过的事她都记得,纵然后悔不已,却也拉不住风靡的流言。她原本就是京城里的风云人物,如今又添一桩风流韵事,她自己虽不以为意,过几天或许便忘记了,但父亲却气得紧,将她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也不解气,最后罚她禁足,一个月不能跨出完颜府的大门。
完颜松走后,华岫连忙舒了一口气,甩了甩因为久站而麻痹的腿,紫琳过来扶她,嘟囔道:“禁足一个月,这可如何是好?”华岫嗔她:“你瞎操什么心,不就是禁足一月吗?本小姐能屈能伸,动静皆宜,哪有过不得的?”
紫琳摇头:“我不是担心小姐,我是担心,小姐被困在家里,不知又要玩出些什么花样来,也不知有哪些人要遭殃了。”说罢,自己便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只用袖子遮着嘴,偷眼去看华岫。
华岫也乐了,假作要打紫琳:“死丫头,将你家主子说得像洪水猛兽似的,你小姐我貌美如花冰雪聪明,还菩萨心肠,你刚才那样说,真是作死了!”紫琳耸了耸肩,提着裙裾便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着:“小姐欺负丫鬟啦,哎呀,救命啊……”
华岫急忙跺脚:“小声点!爹才刚走,可别教他听见!”
“哦!”紫琳吐了吐舌头,顽皮地一笑,两个人又打打闹闹的,小跑着出了这园子。闹得累了也便消停,华岫在荷塘的九曲回廊上站着,寒风阵阵,夏日里碧叶滔天的荷塘,此刻黯然凋敝,清冷得很。
她嗔怪紫琳:“我事后想起,那凝碧楼的小二,年纪也不小了吧,生得五大三粗的,俗不可耐,我竟说要嫁给他,真真是要被人笑作没有见识了。”紫琳掩嘴笑:“对啊,我当时还劝小姐,要嫁也选个英俊的来嫁呢!”
华岫瞪了紫琳一眼:“你若再笑我,仔细我将你扔荷塘喂鱼!”
“紫琳不敢了!”青衣的小丫鬟故作讨怜,摆了摆手,撅嘴的模样甚是可爱。其实论年纪,紫琳比华岫略长一些,但生得娇小,五官稚嫩,看上去好像总不过豆蔻之年。实则华岫二八年华,紫琳已近桃李。紫琳聪慧机敏,华岫对她甚是喜爱。
正说着,岸边的假山背后绕出两个人来,都是浣溪院里少夫人身边的丫鬟,胖些的那个一边走一边道:“听说是个难得的美男子,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与她同行的是少夫人的贴身侍婢,名叫婉兮,丹凤眼,瓜子脸,瘦得像一片薄纸似的,她不屑地瞥了一眼那胖丫鬟,道:“我倒要看看来的究竟是何人,能将这府里上上下下的姑娘们迷得没了分寸了。”
两个人同时看见华岫,翩翩地行了个礼,低着头飞快地走了。华岫问紫琳:“你可听见他们方才说什么了?”
“听见了。”紫琳道:“我想,定是说的府里新请来的三管家吧。”
华岫并不知情:“三管家?爹终于物色到满意的人选了?”紫琳点头:“前几日听人提起过,说是又来了一个毛遂自荐的,大管家考了他,甚是满意,带去让老爷也瞧了,老爷竟破天荒地赞许起来,于是便要了他。”
华岫一听,更是禁不住好奇:“敢情你我也去瞧瞧,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能比得上倪泰叔的几分?”
“嗯。”紫琳点头,看华岫风风火火的样子,也跟在身后朝着前院的方向去了。
华岫说的倪泰叔,原是完颜府的三管家,为人精明圆滑,也见过大场面,处事利落,很有魄力,跟大管家周礼一样,深得完颜松的器重。只不过半年前突然因病去世,三管家之位便悬空至今。
全因倪泰珠玉在前,因而自完颜府招募管家的消息发放以后,前来应征者虽络绎不绝,但却没有一个能入得了完颜松的眼。如今听说三管家之职已有人选,大家自然是好奇,想知道谁人有那般能耐,可与倪泰媲美。
也不知是哪一房的丫鬟,当日目睹了新管家入府应聘的过程,逢人便说那新管家年轻俊俏,迷人得很,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府里的丫鬟们心猿意马。这日恰是新管家迁入完颜府的日子,住的是以前倪泰住过的房间,在东南面的听风园里,听风园因而比平日热闹了不少,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都以各种借口过来走上一遭,只为了一睹新管家的风采。
华岫和紫琳到的时候,恰好有两名家丁抬了一只大樟木箱子进来,说里面装的是新管家带来的物什。
新管家随后便要到了。
聚在听风园里的丫鬟们,无论是假装过来给大管家送酒的,还是给二管家送茶的,又或者是谎称要打扫园子里的积雪的,都减慢了手里的动作,时不时地朝着大门外瞟。
华岫站在回廊上,哼哼道:“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纵然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天神下凡又如何,还不是两个鼻孔一张嘴巴,莫不成他能顶着两颗脑袋进来?”紫琳忍不住窃笑,但也紧紧地关注着听风园门外的动静。
大门是敞着的。
四周也越来越静,渐渐静得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到了,华岫越等越不耐烦,正想说罢了不等了,却忽然瞥见大门外一抹淡青色的影子。那影子逐渐扩大,慢慢地就看到了一只黑色长靴,灰白色的衣角,暗哑的裳袂,微微摆动着,素得好像是特意被浸染过,不加一点修饰。
那黑靴施施然地跨进门来。
丫鬟们都摒住了呼吸。就连华岫也禁不住被当时的氛围感染,跟着紧张起来。视线自下而上,落在来人的眉宇间。
“啊——”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间惊呼起来。有个站在台阶上的丫鬟还不留神滑了一跤。
但她们惊呼的不是来人如何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而是——他简直丑得人神共愤!他哪里是什么新管家,分明就是完颜府里的一个护院,生了一双对眼不说,嘴巴还歪着,连表情也特别猥琐,人称“阿丑”。
那些满怀希冀的丫鬟们气得都要哭了,滑倒的那个,便索性冲了过去,揪着阿丑的耳朵吼:“死阿丑,你来这里做什么?”阿丑哎哟哎哟地叫,道:“我在花园里碰见三管家,他被老爷临时叫去了,让我过来替他整理箱子。”
“哼!”丫鬟们跺着脚,极为愤恨又嘟囔了一阵,寻思那三管家也不知几时才回来,她们又都是当着差的,怕被主子责怪她们擅离职守,惟有悻悻地离开了。华岫意兴索然,便也带着紫琳出了听风园。
绕过浣溪院,再穿过疏梅阁,又回到荷塘,原是打算回自己的红绡楼,却渐渐听到一阵悦耳的琴音。
曲调低徊,哀而不伤。
仿如是絮絮的白雪落在发间,温柔,沁凉。
华岫停了脚步,问紫琳道:“这琴声,可是从那里传出来的?”紫琳跟了华岫五年,自然知道,华岫所说的那里,是指荷塘旁边的那面院墙的另一面,那个原本叫做临轩阁,却后来硬被人改做绮香阁的地方。
紫琳道:“是的。”
华岫冷哼一声:“成日里就装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是厌烦透了,这会儿也不知是装的哪门子风雅,学人家弹起琴来了。呸!”
紫琳却扯了扯华岫的衣袖,表情有些为难,她轻声道:“小姐,您仔细听,这曲调,若是再弹得欢快一些,是不是很像……”
“像什么?”华岫喃喃地嘀咕了一句,也忍不住顺着紫琳的意思认真听起来,越听,便越觉得毛骨悚然,拳头也握了起来,面色更是僵硬。
这是绿艳红衣曲?
荷塘静谧。
只有那幽怨的琴音,一点一点,将深冬里的气息占满,充斥着华岫的双眼与双耳所能企及之处。
是的,这千真万确是绿艳红衣曲。
无论是琴音本身的高低婉转,还是身旁紫琳的低首默认,华岫都已经断定,那围墙内的人弹奏的,正是绿艳红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