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当代小说、散文精选集-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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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延辉我告诉你哟你不要去跟陈惠雯高小莉她们玩哟。你连话都不许跟她们讲,否则我们的组织要「制裁」
你哟。」
「我没有,」但是那天放学我才看见老大阿品和老三吴国庆,和她说的那几个女生在玩跳橡皮圈:「这是「大
家」要你来通知我的吗?」
「不是,」女孩很满意我的服从,声音变得甜软:「是我叫你不要理她们的啦,我跟你说哟,那几个女生很奸
诈,她们最会讨好老师了,她们还会暗中记名字去交给老师……」
啊,三年十斑的教室。有时你经过学校旁的烧饼油条店,穿着白色背心卡其短裤的老刘会像唱戏那样扯着嗓子
作弄你:「杨延辉耶……咱们底小延辉儿白净净地像个小姑娘耶。」你红着脸跑开。烧得薰黑的汽油桶顶着油锅,
老刘淌着汗拿只很长很长的筷子翻弄着油条,老刘积着一小粒一小粒汗珠的胳膊上照例刺着青:一条心杀共匪。油
煎锅上方的油雾凌扰扭曲着,如果你坐在店里朝街上望,所有经过油煎锅的行人、脚踏车、公共汽车,都蛇曲变形
了。
后来是坐我座位旁边的结拜第六叫什么婷的女生,有一次上课突然举手跟老师说她患了近视,坐太后面常看不
见黑板。然后是郑忆英自告奋勇愿意和她换位置。
这是个阴谋。接下来的一天我都很紧张。我没有和陈惠雯她们说话啊。她是不是来「制裁」我的?像是我的沈
默伤到了她的自尊,女孩在前几堂课也异常地专心,闷闷地不和我说话。到了最后一堂课、她开始行动了。她仍然
端正地面朝黑板坐着,一只手却开始细细地剥我手肘关节上、前些天摔倒一个伤口结的疤。一条一条染着紫药水的
硬痂被她撕起:排放在课桌前放铅笔的凹槽,我没有把手肘抽回,僵着身体仍保持认真听课的姿势,刺刺痒痒的,
有点痛。手肘又露出粉红色渗着血丝的新肉。
连绩好久,回家,母亲帮我上紫药水,慢慢结痂、然后女孩在课堂上不动声色地一条一条把它们剥掉。
直到有一天母亲觉得奇怪,「小三这个伤口怎么回事,好久了,怎么一直都没好?」然后她替我用消毒绷带包
裹起来。
另外一次是老大阿品带头,教师节那天所有结拜兄弟(妹)的孩子们,都骗家里说学校要举行活动,然后一群
人坐台北客运去大同水上乐园游泳。我把母亲帮我刷得黑亮的皮鞋藏在书包里,穿着老大阿品多带一只的拖鞋,兴
奋地和他们挤在公车最后一排随着车身颠簸,觉得公车愈开愈远,那个阴沈的父亲小声讲话的母亲的家,彷彿会从
此,被我抛弃在身后,永远不知道我是在哪一天离开他们的。
全部的人只有我不会游泳,兄弟姊妹们很够义气地凑了钱替我租了一个游泳圈。我静静地漂在泳圈上,看着他
们一个个浪里白条,把寄物柜的号码木牌扔得老远,然后哗哗钻入水里看谁先把它追回来。我有点害怕,究竟这是
第一次,大人不在身旁,且第一次是漂在脚踏不到底的成人池里啊。
然后,郑忆英游到我的身边,她突然拉着我的泳圈,朝向泳池最深的地方游去,我恨恐惧,一个念头像周围带
着药水味的蓝色水波无边无境地漫荡开来。
「她要处决我。」
我很想大叫救命,但觉得那会很难看。岸边戴着墨镜的救生员微笑地看着这一幕,不会游泳的小男生抱着游泳
圈,让个小女生游着牵他去看看水池最深那里的感觉。老大阿品他们追逐小木牌的哗笑声已很远很模糊了。她要处
决我。然后他们全部都会相信那是意外。妈妈。我自尊地仍不出声,但是眼泪却混在不断拍打上脸的水波流了出来。
「好。」然后她说,在最深的地方停了下来,不再朝前游。这里连大人也很少游过来,稀稀落落地经过。
「你看我喔。」她让我攀住泳圈,像一个珊瑚礁孤岛上的观众席,然后放开我。她说:「我自杀给你看喔。」
然后她钻入水中。一开始我恐惧的是她会不会从水底抓我的脚把我扯进水中。但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单独地漂在
那儿。救生员和老大阿品他们在很远很远的那一边了。水面上寂静无声,时间大长了,她还是没有上来。
我不记得她是过了多久多久才又钻出水面,「杨延辉你哭了耶哈哈你哭了耶。」那个下午的印象,便是我攀着
救生圈,看女孩一招又一招地表演她的水中特技。她可以倒栽葱钻进水中,让两条腿朝上插在水面上;她可以仰着
脸,身体完全不动,像死屍那样浮在水面,后来她还学鲨鱼,潜入水中,只露出一只手掌环绕着我的救生圈游。
似乎是一场无声的意志力的相搏,女孩有绝对的优势,我唯一的防备便是顽固地不露出难看地保持沈默,待我
哭出声来后,驯服便完成了。
那是1977年的三年十班的课室,一切像透过油煎锅的上方而恍惚扭曲着。后来父亲又因我不知道的原因复职,
我再度转学到另一间私立小学。四年后,在路上遇见老大阿品,他和一群国中少年倚着一辆机车抽烟。「嘿,阿辉
耶,那个郑忆英哪,你应该也记得,去年自杀了捏。死去了啊。在浴室洗澡,好像把瓦斯打开啦。大家都有去出殡
啊,老师嘛有去。你转走了不算啦……」
关于春丽的「倒挂旋风腿」,很简单,把摇桿下压,然后上推,该瞬间按下「重腿」钮;她的「无影腿」
更容易,只要连续按「中腿」钮,非常快速地按,则只是春丽的腿踢出一片白色的弧光。但这两项的攻击系数
皆只有三。春丽向以轻捷取胜,她的绝招并不突出(相对於Ru、Ken ,或是越南军官、西班牙美男子)。她的摔打
有效速率比任何其他一个对手平均快0。1 秒,且攻击效率高达四。
老电动迷应该清楚地记得,在我们的那个年代,有一种叫做「道路十六」的电动玩贝吧?啊,说起来真叫人兴
奋得喘不过气来(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啊),蝎灵的王朝刚过,天堂鸟(就是第一代出现防护罩概念的太空突击
类型的始祖)、大金刚、坦克、蜘蛛美人、巡弋飞弹、雷射、第三代蝎灵、顽皮鬼(就是一种尾巴拖着颜料,把
整个画面画满才算过关的蝎灵的变种)……相继出现,那是电动玩具店争相开张,第一个百花齐放的电动高潮。
奇怪的是,待第二个王朝(俄罗斯方块率领着雷电、古巴反战、1943、麻将学园出场的辉煌时期)和紧接在后的第
三王朝(快打旋风王朝)的相继出现,都已隔蝎灵世代有六、七年之遥。在电动玩具店打蝎灵时你还是穿着深
蓝色定做得很紧的短裤,把白衬衫拉在皮带外面,故意把书包揹带放得很长的国中生;到了快打旋风的时期,你已
是延毕了一年,叨根烟,面不改色,一叠硬币放在一旁靠银弹来「破台」的大学老鸟了。
我们总要为之困惑,这空白的六、七年间,在萤幕那边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中断了那么长的一段时
间?是警力在这之间展现了他们扫荡电玩的韧性?那真是笑话。是因为家庭任天堂电视游乐器的出现?拜託,请尊
重一个电动玩家的品味好吗?任何一个用惯摇桿且纵恣於电玩店那种临场强烈的男子汉,怎能忍受坐在自家客厅味
同嚼蜡地玩着画质粗糙的超级玛利、北斗神拳?那是,那是因为赌博性电动玩具在那段时期盘据在我们老电动迷的
老巢啰?
我可以奉劝你,倘使再用这样的外缘线索臆测下去的话,有点自尊的老电动迷会摸摸鼻子,突然把话题岔开,
他不愿再和你谈下去了。
再回到「道路十六」吧。
画面上是上下纵横各四行总共十六个格子,每个格子一个缺口,音乐开始播放时,你会看见在画面上十六个格
子之外的部份——那便是道路——,有一枚绿色移动的小光点,那便是你;后头有三玫白色乱窜着追逐的小光点,
那是电脑,也就是企图追撞你的「敌人」;在十六个格子中的其中六七个格子里,会有微微发光的星号,那是宝藏,
标记着提醒你不用进入其他没有宝藏的空格子。於是你开始在方格和方格间的道路上逃窜着,然后进入某一个里头
有星号的方格之缺口。
豁然开朗。萤幕瞬变为你进入的方格的放大,原来一个方格是一个独立的迷宫世界,原先匿身在十六个方格中
的一个格子,这时向你铺展出它整个回环曲折的道路迷障。你原先的小绿点,原来是一辆逃亡中的赛车,随后莽莽
撞撞跟进来的,是三辆穷追不舍的警车,方格里的世界可热闹了:除了缠绕纠葛在一起的迷宫通道、死胡同以及十
字路口,你要找寻的宝藏、叉口处的一个泥淖(不小心陷进去了,车子会噗噜噗噜地前行不得,等着警车来追撞你
了)、炸弹、移动的鬼脸,以及锦标旗(吃到了的话,原先追逐你的警车,会变成四处窜逃的钱袋,换你去吃它们)。
三年十班的课室。
从哪一次开始呢?此后,许许多多次,正当处在生命的某种转折,脑海中便浮现了那样一个初秋的游泳池里,
我脚不着底地攀住游泳圈,郑忆英环绕着在水里钻进钻出表演各种艰难的水上特技。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哗哗拨
水及身体和泳池的水撞击的声音。一次是高中时被一群留级生叫到小巷子裹围殴,在「干伊娘」的吆喝声和结结实
实纷落在脸颊和肚子的拳头中,突然想起一片湛蓝色的泳池,我浮在泳圈上漂在无止境延伸的恐惧里,而郑忆英努
力憋着气把自己的身体压在水底的画面,突然嘴角带血地噗哧笑了起来。
「肖耶。」
几个留级生像是沾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或是撞见了某种邪恶的巫祭那样,神色狼狈地丢下我跑开。
另外一次是大学时的第一次变爱,拍拖了两年的女友有一次喝醉酒跑来宿舍找我。她原是个很少说话的女孩,
那一次突然做出异常痛苦的表白:
「杨延辉,我完全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她说:「我也从来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的朋友对我说你也许
是个同性恋……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算什么,不冷不热的……」
我一边拿着湿毛巾帮她擦脸,一边很努力地:想听明白她说的每一个字。
「你不要老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你臭屁什么?」她哭了起来:「你又对我了解多少?我告诉你,如果有一
天我毫无来由的自杀,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没有任何理由的,突然,我决定要和这个女孩分手。郑忆英在钻入水底前,微笑地对我:「我自杀给你看噢」。
那样的一张脸,像特写一般扩大浮出。戴上泳帽的圆脸,有一绺一绺没被盖住的发丝沿前额湿淋淋贴着。
有一次,在满妹的店遇见一个老电动迷。「满妹的店」是一个叫做满妹的女人开的一家PUB ,据说满妹从前做
过空姐,据她本人说「满妹」这个绰号就是那时得来的。按说她们飞机一个班次飞出去通常都不会坐满,一般是七
八成,较空甚至五成。空服员在替乘客热排餐、端饮料、递毛巾,应付了一些较噜囌的阿土之余,总可以到后舱斜
倚着休息,聊聊天打打屁。不过一旦遇上机位全满,空姐们可就得忙得叫苦不迭了。这时空姐之间就会出现一种介
乎游戏和迷信的仪式:「抓满妹。」几个空姐互相狐疑地嗅着彼此,「谁是满妹?是谁?快承认。」意即「命里带
满」害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之人。
满妹说,没什么好抓的,从她分发上机后,不管飞国内、飞国外,每一架次都是客满。罕见的纯种的满妹。绰
号就这样传开了。一开始大家还又惊又好笑地混着她闹,久了,究竟客满时的服务飞一趟下来会把人累死,她发现
大家在背后排班时,都想尽办法调开不和她一起飞。「后来真的飞不下去了,就赔点钱不干了。」满妹叨着烟,在
吧台上空悬着大大小小的鸡尾酒杯下,感叹地说:「倒是自己开了店以后,觉得这个绰号倒挺顺耳的。每天都客满。」
那天我在满妹的店里按例用春丽破了一次「快打旋风」的台,不知为何心里空荡荡地无限寂寞。我坐在吧台上,
连点了两杯龙舌兰。
「满妹,会不会有一天,春丽在顺从我的指示踢打敌手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猜疑到她要面对的杀父仇人,
不是这一关又一关周而复始一一躺在她脚边的死人:Ru、Ken 、印度瑜伽隐士、美国大兵、西班牙美男子、人兽杂
交生出的畸形儿、泰森,还有越南军官。春丽知道,只要我投币,就一定曾选择她。
一旦选择她,杀父之恨一定可以报仇,但是这个「杀父之仇」为什么可以一再重眩兀可弦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