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当代小说、散文精选集-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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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多之后,他升了师傅。才十七岁,却已经是家里真正的家长,因为一家人的生活所需最大的部分靠的几乎
就是他的收入。
十九岁那年,他恋爱了,爱上工厂隔壁一个念北二女的女生。
第一次要写情书的时候,发现当年那支县长钢笔的墨水管早已干涸,而且黏在一起,根本无法吸水。
他买了原子笔,用两个晚上打草稿,然后把信拿给女生。
女生竟然回信了,说愿意和他交朋友,并且赞美他的字好看,信也写得好。
女生不知道他曾经得过好多次作文比赛以及书法比赛第一名,当然不知道小学毕业时,他拿的是县长奖。
但,也就是那一年,他的右手被冲床轧到,整个手掌只剩下一根大姆指。
当天冲床撞击、以及剧痛的惨叫汇集而成的巨响,仿佛也成了他奋发飞扬的生命紧急煞车声,之后,仿佛一切
都停顿了。
学了六年的技术,停了。
从五十块开始一直升到一千五百块的薪水,停了。
写了十七封的情书,停了。
出院之后,他回山上老家休养。
带回来一个小小的旅行袋,以及一床棉被。
旅行袋里装的是内衣裤、以及几套外出服、以及十几封女孩给他的信。
什么都停了。似乎连时间也停了。
他每天重复看着女孩给他的信。
妹妹问说:「怎不再写信给人家呢?」
他说:「我会再写啊!但,总要等到我学会怎么用左手写字,而且,写得跟用右手一样好看的时候。。。。。」
女孩也许等不到他的信,或是其它原因,有一天竟然坐火车,然后又走了将近两小时的山路来找他。
女孩细致、美好的模样让村子里的妈妈们惊讶到几乎反而成了客人,除了傻笑之外,不知如何应对。
厨房里,妈妈煮着冬粉鸭蛋汤要请女孩吃,孩子帮妈妈往灶里添煤,妈妈忽然一掩脸闷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
地跟孩子说:「人家是好命的人,咱不要害人家。」
孩子说:「我知道!」
那天黄昏之前,孩子陪女孩下山去搭火车,从此,就没再回来了。
曾经在山路上遇到他们的人说,两个人走得很慢,好象很舍不得把路一下就走完的样子。
女孩回家了。
男孩四天后才被人家找到,他在离山路稍远的杂木林里用树藤结束自己十九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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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算是一个故事大纲吧!
当兵的时候,一个同梯的跟我说的真实故事。
那时候也许年轻、干净,不管是刚听的时候,或者后来回想,眼泪总是忍不淄流了出来。
那时很想把它写成一篇小说,没什么伟大的命题,只是对那样和自己有着近乎相似的成长背景的干净而无奈的
青春惋惜。
那时候甚至连题目都定了,就叫〃 门外青山〃。只因为一个联想的画面始终难忘:孩子回到山上老家休养的时候,
孤独地坐在门口的样子。
他的眼神,以及,他所看到的,云彩的阴影不时快速飞掠的山峦。
小说一直没写成,怎么写也都停留在大纲的样子里。
写不下去的最大原因是始终无法达到心里早已形成的那种厚度和层次。
慢慢的,这个故事被自己遗忘了。只剩下一些枝枝节节的片段曾经不自觉地被我引用在电影剧本或其它文字叙
述中。
一直到今年五月,在脊髓损伤潜能发展中心和许多〃 超人〃 面对面之后,这个故事才又清晰浮现。
而一转头,三十年过去了。
逐渐老去的人,心思不再年轻、单纯、易感;甚至连笑与流泪都不再那么自然自在,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然而,类似的,停顿的生命、残缺抑或足以惋惜的青春的悲剧却始终不曾停止发生。
所以,当一个病友说,受伤之后,有五年之内,他躲在屋里不敢见人,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他根本不敢面对
世界;五年之内,他想到的只是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即便想到却也无能为力。
看着略带自嘲的眼神如此回忆着的他,我很想跟他说,我懂。
我很想跟他说,三十年前,一个和我一般年纪、一般背景的孩子就曾想过,也这样做过。
也很想跟他说,你真是幸运。因为有人实时喊你一声,拉你走出门外,让你知道门外青山依旧。
而,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孩子,最后一眼的青山也就是最后一晚了。
你在剧痛之后,带给自己、也带给别人期待与希望。
他,却带给别人一生无法除却的剧痛与遗憾。
青山依旧,超人们,加油!
***
降生十二星座
*** 降生十二星座
作者:骆以军
让我们从「快打旋风」的电动玩具开始吧。当然现在店面里机的台子清一色是第三代、第四代之后了。
你可以挑选从前被锁在最后四关的四大天王:手绑长钩脸戴银制面罩穿葱绿色紧身裤的西班牙美男子;拉斯维
加斯拳击擂台上三两下重拳便将对手撂倒的泰森;泰国卧佛前打赤膊攻防几乎无懈可击的泰国拳僧侣;还有最后一
关被孩子们称为「魔王」或「把关老大」,开赛之初很帅气地把纳粹蓝灰的军官大氅一抛,然后乾净俐落标准世界
搏击动作地三两下把你干掉的越南军官。
以前你不能选他们的,现在你可以了。现在你甚至可以用自己和自己对打,譬如说你可以看见萤幕上相同的穿
红衣的Ken 和穿青衣的Ken 对打,或是穿白衣的Ru和穿青衣的Ru对打。完全相同的程式设计:一样的招式一样的气
功和神龙拳(日本发音的Hurricane 、飓风,他们会嘶吼着冲腾上天ㄏㄡ……ㄌㄧㄡ……ㄎㄧㄢ!)孩子们喜欢挑
日本宫殿屋簷上,穿白色功夫装的Ru。 像是真正肃杀的对决,画面上头发还在风里一阵一阵地翻飞,那个酷!当然
你一开始就是坚贞地选用春丽,一个十五、六岁的中国女娃,背景是大约广东某个市镇的街道:后排坐着唐装的陌
然伶着一只鸡在宰杀的,还有另一个面无表情骑脚踏车经过比武现场的这些个中国人,还在简体字的商店招牌下,
有一张红字的标语:「禁止吐痰」。
当然你始终在投币5 元后毫不考虑地选用春丽,有一部份原因是每每她将对手干倒后,鬓发零乱衣衫不整雀跃
地露出十五岁少女欣喜若狂的娇俏模样,确乎是搔到你某一部份轻柔的寂寞的心结。不过还有一部份是老电动迷怀
旧的历史感吧。孩子们不懂江湖恩恩怨怨的悲凉,你却清楚记得早在第一代的「快打旋风」,背景是长城,一个曲
背弓腰、白鬍长眉、打螳螂拳的中国老头,他的武功轻盈刁钻,后来却被你抓到弱点,每每用阴毒低级的扫堂腿攻
他下盘,让老人家含恨塞外。所以当孩子们为着这第二代破台后电动为每一角色播放带着煽情配乐的身世情节新鲜
好奇时(只如说那个酷Ru吧,他在打完电动中所有擂台,悲叹着此后天下再也没有对手后,寂寞悲壮的背影朝红色
的夕阳走去;又或者那个俄罗斯摔角的巨汉,在把最后一关越南军官干倒后,会有一架直升机从天而降,机舱走出
电脑设计之初还是苏联总统的戈巴契夫——啊世局的纷乱比电动的机种还叫人不能适应——和他一起跳俄罗斯方块
舞),你在看到少女春丽辛苦地撑完最后一场拳赛后,在哀伤的音乐下跪在她父亲的墓前,字幕上打着:爸爸,我
已为您复仇。然后十五岁的少女,换上青春亮丽的洋装,把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染满血和仇恨的功夫装抛开。
啊,你怎么能不脸红心跳呢;电动玩具里的世界。你的世界。你清楚记得是自己把那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干掉的。
原来她是……仇家的女儿?不对。你是她的仇家。难道你要再用Ru或Ken 或那个丑不拉叽的怪兽,把这个单薄天真
却背负着杀父之仇的女孩再除掉吗?
于是你每每在投币后,总是麻木地,故意不去理会底层眩釉诜康男乃迹挥泻舐返匮≡窳舜豪觯碚
五元有效的、你电动玩具里的替身。你是她的主人,你操纵着她如何去踢打攻击对手(好几次你无意识地让她用出
你最拿手当初干掉她父亲的扫堂腿),她是你的傀儡,而你却清清楚楚地看见,重叠印在每一场生死相搏的电动玩
具画面上的,你的脸,是她看不见的,在她上端的真正杀父仇人。
太凝重了。
再后来,你知道,每一个角色都是有星座的。
优雅平静的Ru是天平座。金发火红功夫装爆烈性子的Ken 是牡羊座。相扑的Honda 是双子。怪异的人兽杂交的
戴着手镣脚铐的布兰卡是双鱼。美国空军大兵是狮子。印度瑜伽面容枯槁的修行僧是魔羯。
下盘较弱轻盈在上空飞跳的西班牙美男子是水瓶座吧。满身刀疤俄罗斯摔角的巨汉是巨蟹。拉斯维加斯的拳王
是金牛。醉卧佛前的泰国拳僧侣是处女座了。魔王是射手,无庸置疑,乾脆、俐落、痛快。
复仇的春丽,别无选择,只因好降生此宫:童稚、哀愁、美艳、残忍完美谐调地结合,天蠍座。从眼神我就知
道。
当然我们都还记得三年十班的教室。那年我父亲因我至今不很清楚的原因,被他任教的那所中学解聘,整整一
年皆面色阴沈地赋闲在家。家里孩子们疯闹地追逐到父亲的书房门前,总会想起母亲的凝重叮嘱,声音和笑脸在那
一瞬间没入阴凉的磨石地板。甬道的书柜、墙上父母亲的结婚照和温度计、父母亲卧房的纱门,还有一幅镜框框着
的米勒的「拾穗」的眩』P『⒆佣贾兰依锓⑸酥卮蟮氖虑椋窃谡飧鲳雷槌傻姆孔又猓颐撬荒芾
解的。
我清楚地记得,三年十班的教室。那之前,我和哥哥姊姊唸的是靠近要往台北的那条桥的私立小学,小男生小
女生穿着天蓝色烫得笔挺的制服,小男生留着西装头,钢笔蓝的书包上印着雪白的校徽。私立小学的校长据说是抗
日英雄丘逢甲的孙女,父亲是她政工干校的同学,所以全校的老师都认得我们家的孩子。每当姊姊牵着我走过办公
室,很有礼貌地向那些老师问好,就会听见她们说:「啊,那是杨家的孩子嘛。」
这样地和姊姊一同在回家的路上,同仇敌忾地睥睨着同一条街上那所国民小学的孩子:啊,肮髒地挂着鼻涕,
难看的塑胶黄书包,黑渍油污的黄色帽子。也没有注意父母那些日子不再吩咐我们别理那些公立学校的「野孩子」。
于是就在一次晚餐饭桌上,沈默的父亲突然面朝向我说:「这样的,小三,下学期,我们转到网溪国小去念好不好?」
本能地讨巧地点头,然后长久来阴沈的父亲突然笑开了脸,把我的饭碗拿去,又实实地添满,「好,懂事,替
家里省钱,爸爸给你加饭。」
餐桌上哥哥姊姊仍低着脸不出声地扒饭,找也仔仔细细地一口一口咀嚼着饭。一种那个年纪不能理解的、揉合
了虚荣和被遗弃的委屈,嗝胀在喉头。
然后是三年十班的教室。我也戴上了黄色小圆帽。下课教室走廊前是我惊讶新奇的孩子和孩子间原始的搏杀:
杀刀、骑马打仗、跳远、K 石头。陌生的价值和美学,孩子们不会为骂三字经而被嘴巴画上一圈墨汁。说话课时从
私立小学那里带过来的拐了好几个弯的笑话让老师哈哈大笑全班同学却面面相觑地噤声发楞。
然后是一次自然课和自己也一头雾水的老师缠辩蚯蚓的有性生殖和无性生殖而博取了全班的好感。不是因为博
学,他们不来那一套。那天原是要随堂考的,老师却在紧追不放的追问下左支右绌地忘了控制时问。有一些狡猾的
傢伙眼尖看出了时势可为,也举手好学地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加入混战:「那,老师,如果蚯蚓和蚕宝宝打架,
是谁会赢呢?」「那万一切掉的那一半是屁股的那一半,不小心又长出屁股来,那不是成了一条两个屁股的蚯蚓吗?」
后来便奇怪地和一群傢伙结拜兄弟了。里面有两个女孩子。其中之一叫郑忆英的女生,开始挂电话到我家。第
一次是在房间偷玩哥哥的组合金刚。母亲突然推门进来,微笑着说:「有小女生打电话来找我们杨延辉了。」
讪讪地若无其事地去接了电话。
「喂。」
「喂。杨延辉我是老五郑忆英。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杨延辉我告诉你哟你不要去跟陈惠雯高小莉她们玩哟。你连话都不许跟她们讲,否则我们的组织要「制裁」
你哟。」
「我没有,」但是那天放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