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当代小说、散文精选集-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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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读书的艺术
原来,早在一九三O 年,父亲三十五岁时,他对念大学已经有创见。他在圣约翰大学发表一次演讲,这麽多年
来,他的意见始终没有变。
读书的艺术
余积二十年读书治学的经验,深知大半的学生对于读书一事,已经走入错路,失了读书的本意。读书本来是至
乐的事,正如杜威说,读书是一种探险,如探新大陆,如征新土壤;法郎士也说过读书是「灵魂的壮游」,随时可
发见名山巨川,古迹名胜、深林幽谷、奇花异卉。到了现在,读书已变成仅求幸免扣分数、留班级的一种苦役而已。
而且读书本来是个人自由的事,与任何人不相干,现在你们读书,已经不是你们的私事,而处处要受一些不相干的
人的干涉,如注册组及你们的父母兄长之类。有人手里拿一本书,心里想我将何以赡养父母,俯给妻子,这实在是
一桩罪过。试想你们看红楼、水浒、三国志、镜花缘,是否你们一己的私事,何尝受人的干涉,何尝想到何以赡养
父母,俯给妻子的问题?但是学问之事,是与看红楼、水浒相同,完全是个人享乐的一件事。你们若不能用看红楼、
水浒的方法去看哲学史,经济学,你们就是不懂得读书之乐,不配读书,失了读书之本意,而终读不成书。你们能
真用看红楼、水浒的方法去看哲学、史学、科学的书,读书才能「成名」;若徒以课堂的方法读书,你们最多成了
一个「秀士」「博士」,成了吴稚晖先生所谓「洋绅士」「洋八股」。
我认为最理想的读书方法,最懂得读书之乐者,莫如中国第一女诗人李清照及其夫赵明诚。我们想像到他们夫
妇典当衣服,买碑文、水果,回来夫妻相对展玩咀嚼的情景,真使我羡慕不已。你想他们两人一面吃水果,一面赏
碑帖,或者一面品佳茗,一面校经藉,这是如何的雅致,如何得了读书的真味。易安居士於金石录後序自叙他们夫
妇的读书生活,有一段极逼真极活跃的写照;她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
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食茶先後。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
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藏既富,于是几案罗列,枕席狼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
之上。……」你们能用李清照读书的方法来读书,能感受到李清照读书的快乐,你们大概也就可以读书成名,可以
感觉读书一事,比巴黎跳舞场的「声色」,逸园的赛「狗」,江湾的赛「马」有趣。不然,还是看逸园赛狗,江湾
赛马比读书开心。
什么才叫做真正读书呢?这个问题很简单。一句话说,兴味到时,拿起书本来就读,这才叫做真正的读书,这
才不失读书之本意。这是李清照的读书法。你们读书时,须放开心胸,仰视浮云,无酒且过,有烟更佳。现在课堂
上读书连头颈也不许你转动,这还能算为读书的正轨吗?或在暮春之夕,与你们的爱人,携手同行,共到野外读离
骚经,或在风雪之夜,靠炉围坐,佳茗一壶,淡巴菰一盒,哲学、经济、诗文、史籍十数本狼藉横陈於沙发之上,
然後随意所之,取而读之,这才得了读书的兴味。现在你们手里拿一本书,心里计算及格不及格,升级不升级,注
册组对你的态度加何,如何靠这本书骗一只较好的饭碗,娶一位较漂亮的老婆——这还能算为读书,还配称为「读
书种子」吗?还不是为沦为「读书谬种」吗?
有人说如林先生这样读书方法,简单固然简单,但是读不懂如何,而且不知成效如何?须知世上绝无看不懂的
书,有之便是作者文笔艰涩,字句不通,不然便是读者的程度不合,见识未到。各人如能就兴味与程度相近的书选
读,未有不可无师自通,或者偶有疑难,未能邃然了解,涉猎既久,自可融会贯通,试问诸位少时看红楼、水浒何
尝有人教,何尝翻字典,你们的侄儿少辈现在看红楼、西厢,又何尝须要你们去教?许多人今日中文很好,都是由
看小说、史记得来的,而且都是背着师长,偷偷摸摸硬看下去,那些书中不懂的字,不懂的句,看惯了就自然明白。
学问的书也是一样,常看下去,自然会明白,遇有专门名词,一次不懂,二次不懂,三次就懂了。只怕诸位不得读
书之乐,没有耐心看下去。
所以我的假定是学生会看书,肯看书,现在教育制度是假定学生不会看书,不肯看书。说学生书看不懂,,在
小学时可以说,在中学还可以说,但是在聪明学生,已经是一种诬蔑了。至於已进大学还要说书看不懂,这真有点
不好意思吧!大约一人的脸面要紧,年纪一大,即使不能自己喂饭,也得两手拿一只饭碗硬塞到口里去,似乎不便
把你们的奶妈乾娘一齐都带到学校来给你们喂饭,又不便把大学校教授看做你们的奶妈乾娘。
至於「成效」,我的方法可以包管比现在大学的方法强。现在大学教育的成效如何,大家是很明了的。一人从
六岁一直读到二十六岁大学毕业,通共读过几本书?老实说,有限得很。普通大约总不会超过四五十本以上。这还
不是跟以前的秀才举人相等?从前有一位中了举人,还没听见过公羊传的书名,传为笑话。现在大学毕业生就有许
多近代名著未曾听过名字,即中国几种重要丛书也未曾见过。这是学堂的不是,假定你们不会看书,因此也不让你
们有自由看书的机会。一天到晚,总是摇铃上课,摇铃吃饭,摇铃运动,摇铃睡觉。你想一人的精神是有限的,从
八点上课一直到下午四五点,还要运动、拍球,那里还有闲工夫自由看书呢?而且凡是摇铃,都是讨厌,即使摇铃
游戏,我们也有不愿意之时,何况是摇铃上课?因为学堂假定你们不会读书,不肯读书,所以把你们关在课堂请你
们静坐,用「注射」「灌输」的形式,由教员将知识注射入你们的脑壳里。无如常人头颅都是不透水的,所以知识
注射普通不大成功。但是比如依我方法,假定你们是会看书、要看书,由被动式改为自动式的,给你们充分自由看
书的机会,这个成效知何呢?应当计算一下,假定上海光华、大夏或任何大学有一千名学生,每人每期交学费一百
元,这一千名学费已经合共有十万元。将此十万元拿去买书,由学校预备一间空屋置备书架,扣了五千元做办公费
(再多便是罪过),把这九万五千元的书籍放在那间空屋,由你们随便胡闹去翻书,年底抽签分配,各人拿回去九
十五元的书,只要所用的工夫与你们上课的时间相等,一年之中,你们学问的进步,必非一年上课的成绩所可比。
现在这十万元用到那里去?大概一成买书,而九成去养教授,及教授的妻子,教授的奶妈,奶妈又拿去买奶妈的马
桶,这还可以说是把你们的「读书」看做一件正经事吗?
假定你们进了这十万元书籍的图书馆,依我的方决,随兴所之去看书,成效如何呢?有人要疑心,没有教员的
指导,必定是不得要领,杂乱无章,涉猎不精,不求甚解。这自然是一种极端的假定,但是成绩还是比现在大学教
育好。关於指导,自可编成指导书及种种书目。如此读了两年可以抵过在大学上课四年。第一样,我们须知道读书
的方法,一方面要几种精读,一方面也要尽量涉猎翻览。两年之中能大概把二十万元的书箱,随意翻览。知其书名、
作者、内容大概也就不愧为一读书人了。第二样,我们要明白学问的事决不是如此呆板。读书必求深入,而欲求深
入,非由兴趣相近者入手不可。学问是每每互相关联的,一人找到一种有趣的书,必定由一问题而引起其他问题,
由看一本书而不能不去找关系的十几种书,如此循序渐进,自然可以升堂入室,研磨既久,门径自熟;或是发见问
题,发明新义,更可触类旁通,广求博引,以证己说,如此一步一步的深入,自可成名。这是自动的读书方法。较
之现在上课听讲被动的方法,如东风过耳这里听一点,那里听一点,结果不得其门而入,一无所获,强似多多了。
第三,我们要明白,大学教育的宗旨,对於毕业生的期望,不过要他博览群籍而已(Be awell…read man ),并不
是如课程中所规定,一定非逻辑八十分,心理七十五分不可,也不是说心理看了一百八十三页讲义,逻辑看了二百
零三页讲义,便算完事。这种的读书,便是犯了孔子所谓「今汝画」的毛病。所谓博览群籍,无从定义,最多不过
说某人「书看得不少」,某人「差一点」而已,那里去定什么限制?说某人「学问不错」,也不过这麽一句话而已,
那里可以说某书一定非读不可,某种科目是「必修科目」。一人在两年中泛览这二十万元的书籍,大概他对於学问
的内容途径,什麽名著、杰作、版本、笺注,总多少有一点把握了。
现在的大学教育方法如何呢?你们读书是极端不自由,极端不负责,你们的学问不但有部定标准,简直可以称
斤两的。这斤两制,就是学校的所谓「七十八分」「八十六分」之类,及所谓多少「单位」(学分)。试问学问之
事,何得称量斤两?所谓世界史七十八分,逻辑八十六分,如何解释?一人的逻辑,怎麽叫八十六分?若谓世界上
关於世界史的知识你们百分已知道了七十八分,岂有那样容易的事?但依现行制度,每周三小时的科目算三单位,
每周二小时的科目算二单位,这样由一方块一方块的单位,慢慢堆叠而来,叠成多少立方尺的学问,于是乎某人「
毕业」,某人是「学士」了。你想这笑话不笑话?须知我们何以有此大学制?是因为各人要拿文凭,因为要拿文凭,
故不得不由部定标准,评衡一下,就不得不让教务处来把你们「称一称」。你们如果不要文凭,便无被称之必要。
但是你们为什麽要文凭呢?说来话长。有人因为要行孝道,拿了父母的钱,心里难过,於是下定决心,要规规矩矩
安心定志读几年书,才不辜负父母一番好意及期望。这是不对的,与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恋爱女子一样的违背道德。
这是你们私人读书享乐的事,横被家庭义务的干涉,是想把真理学问献给你们的父亲母亲做敬礼。只因真理学问,
似太渺茫,所以还是拿一张文凭具体一点为是。有人因为想要得文凭学位,每月可以多得几十块钱,使你们的亲卿
爱卿宁馨儿舒服一点。社会对你们的父母说:你们儿子中学毕业读了三十本书,我可给他每月四五十元,如果再下
二千元本钱再读了三十本书,大学毕业,我可给他每月八九十元。你们的父母算盘一打,说「好」,于是议成,而
你们进大学,於是你们被称,拿文凭,果然每月八九十元到手,成交易。这还不是你们被出卖吗?与读书之本旨何
关,与我所说读书之乐又何关?但是你们不能怪学校给你们称斤两,因为你们要向他拿文凭,学堂为保持招牌信用
起见,不能不知此,然後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处於今日大规模制造法(Mass Production )之时期,不能不划定
商货之品类(Standardization ofProducts),学问既然成为公然交易的商品,秀士、硕士、博士,既为大规模制
造品之一,自然也不能不「划定」一下。其实这种以学问为交易之事,自古已然。子张学干禄;子曰「三学,不至
於谷,未易得也。」关於往时「生员」在社会所作的孽,可参观《 亭林文集》 生员论上中下三篇。
到了这个地步,读书与入学,完全是两件事了,去原意远矣。我所希望者,是诸位早日觉悟,在明知被卖之下,
仍旧不忘其本,不背读书之本意,不失读书之快乐,不昧於真正读书的意义。并希望诸位趁火打劫,虽然被卖,钱
也要拿,书也要读,如此就两得其便了。
民国19年10月26日圣约翰大学讲稿,《 中学生》 第十二期20年2 月1 日
26。 荣誉毕业生
我对父亲这套话没有什麽意见。一向,他说什麽,我都相信。不入大学,毕业之後做什麽呢?他说,要我踏入
社会做事,学会处世的道理。他听说,耶鲁大学的亚洲研究所缺乏中文教员。「我们来试试看。」
「我吗?到耶鲁大学教中文?」我失声大叫。
「那有什麽不可以?」父亲说。「教外国人的中文,程度很低。最要紧是国语发音正确,要懂点中文文法,懂
威瞿罗马拼音法。」
这个并不难。从小,爸爸这位语言学家就教我们注意国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