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当代小说、散文精选集-第2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梦。我想,这怎麽办?我们姐妹俩起码要有一个人好好的听爸爸讲学问才对得起他。我似乎觉得,我是为爸爸而攻
读中文的,不是为自己。现在想来,如果我认识几个汉字,一部分也许是由於我对爸爸这个大人怀了一点稚气的怜
悯之心。
13。 欧洲之旅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爆发。日本以为夺取河北,占领北平、天津之後,中国势必屈服。没料到中国决定另辟
战场,全面抗战。上海是通商巨埠,日军不多。蒋委员长决定先在这里作战。全中国响应委员长的呼唤,站起来抵
抗日本。
〃 新中国〃 诞生了。
《 纽约时报》 请父亲写文章,阐释中日战争的背景,中国驻美大使王正廷请父亲去华盛顿,向美国人讲中国的
立场。
八月廿九日,《 时代周刊》 载他作《 日本征服不了中国>一文。《 吾国与吾民》 这时印第十三版,原书最末一
章,本来是针对中国社会积习而呼吁改革的诤言。现在情形大变,父亲写了长八十页的第十章,名《 中日战争之我
见》 ,解释中国百年来,一方面固然吸收西方的文化和科学,一方面却被西方及强邻侵占,不得已被迫成为一个新
中国的由来。他说,卢沟桥的战火促使中国终於统一,决心抵抗敌人。
上海大战,父母亲与亲友失去联络,等他们再得消息时,知道自从一九三二年与三伯开始编纂的中文词典,已
编好的五十二册都被炮火焚毁。三伯南下,《 宇宙风》 於翌年五月在广州复刊。二伯一家人仍然在上海,大叔一家
人逃到马尼拉。廖家的人仍然在厦门,妈妈很挂念他们,如果收到信说大家平安,她就放心几天。
十一月,上海撤守,政府迁重庆。十二月日军陷南京。上海大轰炸和南京大屠杀以及其他日军的残暴行为使全
世界大为震惊。但是正如父亲所料,美国虽然同情中国,每每唱「国际友谊」的高调,但美国和其他太平洋国家会
保持疏远的态度,以免卷入纠纷。这时我方新闻工作人士努力搞宣传工作,四处奔走,声嘶力竭,在报上也争不到
三五行的篇幅。父亲在北平沦陷、南京大屠杀的关头,写了《 双城记》 一文,《 纽约时报》 用显著的标题发表,令
在美国的中国人兴奋鼓舞。
父亲这时进退两难。他为一家人买的来回船票期限一年,不能延长。本来,父母亲打算回国之後,在北平买一
幢房子住下来。现在,谁也不知道战争什麽时候才会结束。
没想到父亲的新作〃The Importance of Living〃(《 生活的艺术》 被美国「每月读书会」(Book…of…the…Month
Club)选为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特别推荐的书。这个拥有数十万会员的读书会以廉价向会员推销书籍,会员收到邮购
的宣传品,有买或不买的自由。一本书一中选,在市面上的销路必定也很好,因为读书会的宣传力很强。被「每月
读书会」选中,有点像中马票,也有点像中状元。记得那天下午约四点钟,华尔希打电话把这消息告诉爸爸时,他
高兴得双足乱跺,狂叫起来。
虽然《 生活的艺术》 成为畅销书的机会很大,在一九三七年底,父亲想想他的经
济惰况,决定还是应该谨慎一点,要减缩开支。他想找个安静的小镇住,一方面可以节湿支,一方面可以专
心著作。於是父母亲决定於一九三八年初到欧洲小住。那时我在读六年级,本来在夏天可以小学毕业,很不愿意走。
对我来说,小学毕业是很重要的。我辛苦地攻读英文,功课已经能够跟上同学,我也不像以前那麽害羞。六年
级的老师蒲林顿小姐的面貌比吉凌翰小姐更加威严,她大概六十多岁,白发苍苍,四方脸,浓眉大鼻,身材粗壮。
但我不再怕美国老太婆了。蒲林顿小姐对我特别好。她对我说,在班里应该多讲话,举手发问题,意见与众不同没
有关系,讲错话也不要紧,因为大家在一起学习。我很喜欢那没有竞争的学习方式。蒲林顿小姐对同学说,班里有
个中国孩子,我们应该向她学一点中国文化。她要我在课堂里的一副屏风上写中国字。我问爸爸写什麽好。他说,
写:
礼乐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我写了之後,将对联的意思勉为其难地向同学解释一番。
我们在读狄肯斯的小说,有许多生字,蒲小姐在休息的时候特别为我解释。我也学到,美同人如果有什麽纠纷,
不必争论,依法解决好了。比方说,两辆汽车相碰,要是在上海的话,两个司机会从车子跑出来脸红耳赤对骂。美
国人则彼此交换身分证和保险公司的名字,由律师去处理,因为这是有法律保障的社会。但是法律也可能被歪曲,
被滥用。据说有个美国人到中国餐馆里叫了一客八宝饭。但在八宝饭里他只数得七宝:莲子、葡萄乾、红枣、冬瓜
糖、桔子饼、樱桃和豆沙,他就和餐馆打官司。但是打输了,因为饭馆老板说,糯米饭也是一宝,那不就是八宝饭
了吗?我听了觉得非常有趣。美国人的生活习惯我在慢慢地学。比方说,两个人辩论一件事,可以争得七窍生烟,
但辩论完了之後,两个仍然是朋友。夫妇闹翻,离婚之後,也可以做朋友。对我来说,这都是新奇的。但是,我们
又要搬家了。
我依依不舍地与蒲小姐和同学道别。蒲小姐也舍不得我走。本来只差几个月就可以毕业的,我却又一次带着学
校的课本上船,心想,不知道什麽时候才回来。我来美国之後的努力好像完全付之东流。但小学毕业在爸爸眼里是
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求求他等我毕业才走好不好。但是没有用。在船上,我翻看狄肯斯的小说,心里在想,同学们
这星期不知道读到那里?我很想念学校,尤其是蒲林顿小姐。我们乘的意大利轮船叫做S。S。Conte de Savoia。船上
的告示都是用英文和意文写的,我发现意文每个字最後的字母都是母音,觉得很稀奇,在船上写信给蒲小姐,问她
知不知道。
船颠箕得很厉害,我们晕船,又因为时差,往往睡到中午才起床,吃过午饭,便觉得好一点。吃饭时我们一家
分成两队。爸爸是吃牛肉队长,妈妈是吃青菜队长,两人争取我们做队员。爸爸游说我们道,〃 吃肉的人脸有血色,
吃青菜的人脸是青色!〃 我们都笑个不停。
在船上过了六天,最後一夜船颠箕得很厉害,舱房的门开了又自动打开,把椅子挡住也没有用。姐姐呕吐,我
和衣睡在碌架床上层,很怕摔下来。
第二天,海平如镜。我们到了那波利。我们去参观二千年前被火山溶岩淹没的古城旁贝和维苏威火山。进了城
门便有个古物院,里面有古代器物和当时被熔岩淹没的人身,已经变成石头,城中街道庙宇和房屋院落样样保存原
来的样子,我觉得那二千年前的小城和中国乡村没有多大分别。午餐後,我们便坐车子上火山,天气乍晴乍雨,远
处山顶都被云雾遮住。汽车开了十几分钟便不能再向前开了,我们下车,由一个向导带我们向前走。路很狭隘,一
个人可以勉强走过。形势极险,不小心便会堕入五里雾中。山越高,雾越浓,积雪越厚。妈妈和向导走在前面,姐
姐和我一起走,我因为怕跌倒,所以要她走在外面,自己靠里边走。爸爸抱著妹妹跟在後面。浓云密罩,山风又猛,
有时看不见走在前面的妈妈,我们只好前呼後应地喊叫。这样走了半小时之後,忽然听见远处哄哄的声音,如狮吼,
如浪涛,令人惊心动魄。声音越来越大,问向导,才知是火山里熔质激荡的声音。向导说,不要怕,向前走几分钟
就到山顶。火山肚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五分钟哗的一声,那声音正像夜间海浪击石一般。我心里好怕,但没
有办法,只有向前走。
走到山顶,便有七八个专门引路入火山口的村老拥上来,七口八嘴不知道说些什麽,总之是抢生意,要带我们
下火山口。我们踌躇不能决定,我的腿已经走酸了,但是爸爸说,既然来了,不如去看看。他向那些村老一点头,
他们便过来,一人拉住一人向前走。进了山口,顿时觉得温暖起来,脚下是崎岖不平的硬化熔岩,一条一条像大蛇
一般,又如火烧过的大绳子,也像蒸软了的年糕,车歪西倒,好像在流程中骤然凝固了似的,隙缝中还有水气冒出。
有两个村老拉著妈妈走,他们走得很快,有时还要跳过熔岩。爸爸叫他们走慢一点,他们都不肯听。山肚里声音越
来越大,有个人背着妹妹走,她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听见哄的一声,像雷鸣,大家说不要再走了,但那些村老
哪里肯听,一直向前走,一直走到离冒火的地方只有十几尺才停下来。我们看那红色的熔岩滚滚地流下来,流了几
尺便凝住,渐渐变成黑色。我越看越怕,一阵阵的大雷声从地中深处发出。爸爸等大家定一定神,又向前走几步。
妈妈大叫「小心呀!不要再走啦!」那时我踏在一层极薄的黑熔岩上,下面是红色的熔岩。有两个人还在那里做生
意,向我们要了硬币,用长又捡起一块熔岩,把硬币按在中央,做了个纪念品。
妈妈催我们快走,走出火山口好像很快,不一会儿就到火山口外,顺路下山,我们还是神魂不定,走到停车的
地方,大家才觉得心神安定,又回到人间。我们的鞋底都烧焦了,妈妈姐姐的腿也擦伤了。回到饭店,我们洗澡之
後大吃一顿意大利面。妈妈说,在火山口里时,她觉得如果要死,起码大家死在一起。上床之後,我久久不能入睡,
我想要把今天的经验写下来才好。
我们在法国南部近意大利边境的小镇蒙顿住下来。我们三姐妹不懂法文,只好在家里自修中文。英文当然也不
要忘记,爸爸说,要看书,有一本字典在手,什麽问题都解决了。在这小镇住了一个月之后,我们却又搬去巴黎居
住,因为妈妈觉得住小镇生活大冷静。她变得很忧郁,每天下午都哭。我们都难以适应新环境,只有爸爸不然,他
说他是「世界公民」,在哪里都住习惯。
在巴黎我们入了个专门教外国学生法文的学校。哎唷我的天呀!我入美国学校的时候起码懂一点点英文。我一
句法语都不懂。法文文法复杂,动词时态变化多端,搞得我一头雾水。班里学生的法文程度不同,我们读的是雨果
的《 悲惨世界》 ,对我来说实在太深,好像整个学期才念了一章。说法国话也好难,好不容易学会英语th的发音,
现在要学法国人从喉咙发出的「r 」声,好像要从喉咙吊起一口痰来,怎麽练都练不好,却唾液四溅。
在学校也上英文课,读吉蒲林的《 森林故事》 ,我对书里那个印度男童在森林里的遭遇一点兴趣都没有,在学
校里闷得发慌。放学回家还要上爸爸的中文课,有时觉得爸爸逼我逼得太紧。那时我真是三不通,中英法文皆不通。
爸爸总是对我们讲中国历史,几千年前发生的事,我听不进去。我不知道为什麽教历史不从近代史教起,逐渐
追溯到从前,这样或许更能引起我的兴趣。
最花时间的是写日记。爸爸鼓励我们写作,他说,想到什麽就写什麽,千万不可像小学生作文,写假话给先生
看,例如「天天玩耍,下顾学业,浪费光阴,岂不可惜?」那是他在一本学生尺牍里读到的句子,使他捧腹大笑。
他说,无论写什麽东西,最要紧是个「真」字。
有一天,我发现我写的一篇游记《 探火山口>,描写我们到意大利维苏威火山之旅行,居然由父亲寄到上海西
风社,在西风月刊发表了4见我那歪来歪去像胡桃般的字,变成一行行整齐的铅字,像煞有介事地印在那份神气
的杂志里,封面上居然还有我的名字,列在别的作家的名字之间,我心头狂跳,脸孔发热,好像自己没有穿好衣裳
被人发现似的。我摸摸那橙黄色的封面,翻看别人的文章,假装偶尔发现自己的作品,然後认认真真地,当它是别
人写的文章,从头到底仔细看一遍,发现不必过分为它难为情,高兴得几乎要叫起来。
我上瘾了。我染上了发表欲。从此就想成为作家。我发奋攻读中文,就在那时开始。
但是姐姐和我发现,不平凡的爸爸也把我们所作的英文日记送给庄台出版公司的华尔希先生和赛珍珠女士看,
而他们决定将之出版,书名是《 吾家》 ,把我们所写的日记,包括许多英文错误,原封不动地印出来。这使我到现
在都觉得惭愧不已。爸爸却觉得我们的日记写得天真可爱。书出版之後,居然销路也不错。那是因为是「林语堂的
女儿」写的,而爸爸那时是文坛大红人。他的《 生活的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