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小说集合-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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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着急,又不便去催。又过了五天,便接到一张委任状,将他补了技正。英士想技正这个名目,必是有事可做的,自己甚是喜欢,第二天上午,就去部里到差。
这时钟正八点。英士走进部里,偌大的衙门,还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办公的人员,他真是纳闷,也只得在技正室里坐着,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十点钟,才陆陆续续的又来了几个技正,其中还有两位是英士在美国时候的同学,彼此见面都很喜欢。未曾相识的,也介绍着都见过了,便坐下谈起话来。英士看表已经十点半,便道:“我不耽搁你们的时候了,你们快办公事罢!”他们都笑了道:“这便是公事了。”英士很觉得怪讶,问起来才晓得技正原来是个闲员,无事可做,技正室便是他们的谈话室,乐意的时候来画了到,便在一处闲谈,消磨光阴;否则有时不来也不要紧的。英士道:“难道国家自出薪俸,供养我们这般留学生?”他们叹气说:“哪里是我们愿意这样。无奈衙门里实在无事可做,有这个位置还算是好的,别的同学也有做差遣员的,职位又低,薪水更薄,那没有人情的,便都在裁撤之内了。”英士道:“也是你们愿意株守,为何不出去自己做些事业?”他们惨笑说:“不用提了,起先我们几个人,原是想办一个工厂。不但可以振兴实业,也可以救济贫民。但是办工厂先要有资本,我们都是妙手空空,所以虽然章程已经订出,一切的设备,也都安排妥当,只是这股本却是集不起来,过了些日子,便也作为罢论了。”这一场的谈话,把英士满心的高兴完全打消了,时候到了,只得无精打采的出来。
英士的同学同事们,都住在一个公寓里,英士便也搬进公寓里面去。成天里早晨去到技正室,谈了一天的话,晚上回来,同学便都出去游玩,直到夜里一两点钟,他们才陆陆续续的回来。有时他们便在公寓里打牌闹酒,都成了习惯,支了薪水,都消耗在饮博闲玩里。英士回国的日子尚浅,还不曾沾染这种恶习,只自己在屋里灯下独坐看书阅报,却也觉得凄寂不堪。有时睡梦中醒来,只听得他们猜拳行令,喝雉呼卢,不禁悲从中来。然而英士总不能规劝他们,因为每一提及,他们更说出好些牢骚的话。以后英士便也有时出去疏散,晚凉的时候,到中央公园茶桌上闲坐,或是在树底下看书,礼拜日便带了照相匣独自骑着驴子出城,去看玩各处的名胜,照了不少的风景片,寄与芳士。有时也在技正室里,翻译些外国杂志上的文章,向报馆投稿去,此外就无事可干了。
有一天,一个同学悄悄的对英士说,“你知道我们的总长要更换了么?”英士说,“我不知道,但是更换总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同学笑道:“你为何这样不明白世故,衙门里头,每换一个新总长,就有一番的更动。我们的位置,恐怕不牢,你自己快设法运动罢。”英士微微的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
那夜正是正月十五,公寓里的人,都出去看热闹,只剩下英士一人,守着寂寞的良宵,心绪如潮。他想,“回国半年以后,差不多的事情,我都已经明白了,但是我还留连不舍的不忍离去,因为我八年的盼望,总不甘心落个这样的结果,还是盼着万一有事可为。半年之中,百般忍耐,不肯随波逐流,卷入这恶社会的旋涡里去。不想如今却要把真才实学,撇在一边,拿着昂藏七尺之躯,去学那奴颜婢膝的行为,壮志雄心,消磨殆尽。咳!我何不幸是一个中国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日的中国……”他想到这里,神经几乎错乱起来,便回头走到炉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凝神望着炉火。看着它从炽红渐渐的昏暗下去,又渐渐的成了死灰。这时英士心头冰冷,只扶着头坐着,看着炉火,动也不动。
忽然听见外面敲门,英士站起来,开了门,接进一封信来。灯下拆开一看,原来是芳士的信,说她今年春季卒业,父亲想送她到美国去留学,又说了许多高兴的话。信内还夹着一封美国工厂的来信,仍是请他去到美国,并说如蒙允诺,请他立刻首途等等,他看完了,呆立了半天,忽然咬着牙说:“去罢!不如先去到美国,把那件机器做成了,也正好和芳士同行。只是……可怜呵!我的初志,决不是如此的,祖国呵!不是我英士弃绝了你,乃是你弃绝了我英士啊!”这时英士虽是已经下了这去国的决心,那眼泪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滚了下来。耳边还隐隐的听见街上的笙歌阵阵,满天的爆竹声声,点缀这太平新岁。
第二天英士便将辞职的呈文递上了,总长因为自己也快要去职,便不十分挽留,当天的晚车,英士辞了同伴,就出京去了。
到家的时候,树梢雪压,窗户里仍旧透出灯光,还听得琴韵铮铮。英士心中的苦乐,却和前一次回家大不相同了。走上楼去,朱衡和夫人正在炉边坐着,寂寂无声的下着棋,芳士却在窗前弹琴。看见英士走了上来,都很奇怪。英士也没说什么,见过了父母,便对芳士说:“妹妹!我特意回来,要送你到美国去。”芳士喜道,“哥哥!是真的么?”英士点一点头。夫人道:“你为何又想去到美国?”英士说:“一切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在国内株守,太没有意思了。”朱衡看着夫人微微的笑了一笑。英士又说:“前天我将辞职呈文递上了,当天就出京的,因为我想与其在国内消磨了这少年的光阴,沾染这恶社会的习气,久而久之,恐怕就不可救药。不如先去到外国,做一点实事,并且可以照应妹妹,等到她毕业了,我们再一同回来,岂不是一举两得?”朱衡点一点首说:“你送妹妹去也好,省得我自己又走一遭。”芳士十分的喜欢道:“我正愁父亲虽然送我去,却不能长在那里,没有亲人照看着,我难免要想家的,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和天上明明的月,还是和去年一样。英士凭在栏杆上,心中起了无限的感慨。芳士正在那边和同船的女伴谈笑,回头看见英士凝神望远,似乎起了什么感触,便走过来笑着唤道:“哥哥!你今晚为何这样的怅怅不乐?”英士慢慢的回过头来,微微笑说,“我倒没有什么不乐,不过今年又过太平洋,却是我万想不到的。”芳士笑道,“我自少就盼着什么时候,我能像哥哥那样‘扁舟横渡太平洋’。那时我才得意喜欢呢,今天果然遇见这光景了。我想等我学成归国的时候,一定有可以贡献的,也不枉我自己切望了一场。”这时英士却拿着悲凉恳切的目光,看着芳士说:“妹妹!我盼望等你回去时候的那个中国,不是我现在所遇见的这个中国,那就好了!”
庄鸿的姊姊
我和弟弟对坐在炉旁的小圆桌旁边,桌上摆着一大盘的果子和糕点。盘子中间放着一个大木瓜,香气很浓。四壁的梅花瘦影,交互横斜。炉火熊熊。灯光灿然。这屋里寂静已极。弟弟一边剥着栗子皮,一边和我谈到别后半年的事情。
他在唐山工业学校肄业,离家很远,只有年假暑假,我们才能聚首,所以我们见面加倍的喜欢亲密。这天晚上,母亲和两个小弟弟,到舅母家去,他却要在家里和我作伴。这时弟弟笑问道:“姊姊!我听见二弟说,你近来做了几篇小说,可否让我看看?”我说:“稿子都撕去了,但是二弟曾从报纸上裁下我的小说来留着,我去找一找看。”一面便去找了来递给他。他接过来便一篇一篇的往下看,我自己又慢慢的坐下。
忽然弟弟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一看,笑对我说:“我们现在又走到小说里去了。这屋里的光景,和你做的那一篇《秋雨秋风愁煞人》头一段的光景,是一样的,不过窗外没有秋风秋雨,窗内却添了炉火,桂花也换了梅花了。”我也笑道:“窗外还有一件美景,是这篇小说里所没有的。”他便走到窗下,掀起窗帘看了一看,回头笑说:“是不是庭院里的玉树琼枝?”我道:“是了。”弟弟又挨次将小说看完了,便说:“倒也有点意思。”我笑了一笑说:“这不过是我闷来借此消遣就是了,我哪里配做小说?”弟弟说:“你现在有工夫为什么不做?”我一面站起来一面笑道:“年假里也应该休息休息,而且你回来了,我们一块儿谈话游玩,何等热闹,更不愿意……”
这时候仆人进来,递给弟弟一张名片。弟弟看了便说:“恐怕客厅里炉火已经灭了,请他到这屋里坐罢。”仆人答应着出去了,弟弟回头对我说:“庄鸿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别号叫做秋鸿,品学都很好的,我最喜欢和他谈话。但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今天夜里来找我!”正说着庄鸿已经跟着仆人进来,灯光之下,看见他穿着灰色布长袍,手里拿着一顶绒帽子。年纪也和弟弟相仿佛,只有十四五岁光景,态度很是活泼可爱。他和弟弟拉过手,回头看见我,也笑着鞠了一躬。我便让他坐下,又将桌上的报纸收起来,自己走到梅花盆后对着炉火坐着。
弟弟一面端过茶杯,又将果碟推到他面前,一面笑道:“秋鸿!你今天夜里来找我做什么?”秋鸿说:“我在家里闷极了,所以要来和你谈谈。”弟弟说:“在学校里你又盼着回家,回到家你又嫌闷,你看我……”秋鸿接着说:“我哪里比得上你,你又有姊姊,又有弟弟,成天里谈话游玩,自然不觉得寂静。我在家里没有人和我玩,自然是闷的。”弟弟道:“你不是也有一个姊姊么,为什么说没有伴侣?”秋鸿便不言语。过了一会,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姊姊么?我姊姊已经在今年九月里去世了。”
这时我抬起头来,只见秋鸿的眼里,射出莹莹的泪光。弟弟没了主意,便说:“为什么我没有听见你提过?”秋鸿说:“连我都是昨天到家才知道的,我家里的人怕我要难过,信里也不敢提到这事。昨天我到家一进门来,见过了祖母和叔叔,就找姊姊,他们才吞吞吐吐的告诉我说姊姊死了。我听见了,一阵急痛,如同下到昏黑的地狱一般,悲惨之中,却盼望是个梦境,可怜呵!我姊姊真……”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只低着头弄那个茶杯,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急得弟弟直推他说:“秋鸿!你不要哭了!”底下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一面拉着他,一面回头看着我。我只得站起来说:“秋鸿!你又何必难过,‘人生如影世事如梦’,以哲学的眼光看去,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秋鸿哽咽着应了一声,便道:“我姊姊是因着抑郁失意而死的,否则我也不至于这样的难过。自从我四岁的时候,我的父母便都亡过了,只撇下姊姊和我,跟着祖母和叔叔过活。姊姊只比我大两岁,从前也在一个高等小学念书。她们学校里的教员,没有一个不夸她的,都说像她这样的才质,这样的志气,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姊姊也自负不凡,私下里对我说:‘我们两个人将来必要做点事业,替社会谋幸福,替祖国争光荣。你不要看我是个女子,我想我将来的成就,未必在你之下。’因此每天我们放学回来,多半在一块研究学问谈论时事。我觉得她不但是我的爱姊,并且是我的畏友。我的学问和志气,可以说都是我姊姊帮助我立好了根基。咳!从前的快乐光阴,现在追想起来,恨不得使它‘年光倒流’了。”
这时候他略顿一顿。弟弟说:“秋鸿!你喝一口茶再说。”他端起茶杯来却又放下,接着说:“我叔叔是一个小学校教员,薪水仅供家用。不想自中交票跌落以来,教员的薪水又月月的拖欠,经济上受了大大的损失,便觉得支持不住。家里用的一个仆妇,也辞退了。我的祖母年纪又老,家务没有人帮她料理,便叫我姊姊不必念书去了,一来帮着做点事情,二来也节省下这份学费。我姊姊素来是极肯听话的,并没有说什么。我心里觉得不妥,便对叔叔说:‘像我姊姊这样的才质,抛弃了学业,是十分可惜的。若是要节省学费的话,我也可以不去……’叔叔叹一口气方要说话,祖母便接着说:“你姊姊一个姑娘家,要那么大的学问做什么?又不像你们男孩子,将来可以做官,自然必须念书的。并且家里又实在没有余款,你愿意叫她念书,你去变出钱来。’我那时年纪还小,当下也无言可答,再看我叔叔都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必多说了。自那时起,我姊姊便不上学去了,只在家里帮做家事,烧茶弄饭,十分忙碌,将文墨的事情,都撇在一边了。我看她的神情,很带着失望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说出。每天我放学回来,她总是笑脸相迎,询问寒暖。晚上我在灯下温课,她也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