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小说集合-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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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刚一睁眼,立刻想起方才的事来;什么心都灰了,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不论是谁,请给我一瓶毒药,让我死了罢!”我不住的哀唤着。这时门开了,忠平走了进来,灰白着脸,他的左手也裹着布,挂在颈下,三步两步,走至床前,抚着我,好半天挣出一句话来,说:“弟弟!我……”我们都幽咽无声。我静静的卧着,耳中只听得树叶摇动,和忠平哽咽的声音,他的眼泪,都滴在我的脸上。这时我想起小的时候,和忠平一处游玩,我们各人都拿着一杆小木枪,装上沙土,伏在树后,互相射击,忽然他一枪射在我脸上,飞沙迷了我的眼,我放下枪就哭了,他赶紧跑过来,替我揉眼睛,一面劝我说:“弟弟不要哭,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这些事都像幻灯般一片一片的从我眼前过去,——这时我心中只觉得澄静凄惨,忠平呵!但愿你永久坐在这里!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
可喜的消息到了,我不至久安于废人了,我要往一个新境界去了,那地方只有“和平”、“怜悯”和“爱”,一天的愁烦,都撇下我去了。
可怜的主战者呵!我不恨你们,只可怜你们!忠平呵!我不记恨你,我只爱你!父亲呵,妹妹呵,再见罢!
世界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以下只有……
“上帝也要擦干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是谁断送了你
怡萱今天起的很早,天色刚刚发亮,她就不想睡了;悄悄的下来,梳好了头,喜喜欢欢的又把霸气书库打开,将昨天叔叔替她买的新书,一本一本的,从头又看了一遍,又好好的包起来。这时灿烂的阳光,才慢慢的升上,接着又听见林妈在厨房里淘米的声音。
她走到母亲屋里,母亲正在窗前梳头。父亲却在一张桌子上写《心经》,看见怡萱进来了,便从玳瑁边的眼镜里,深深的看她一眼,一面问道,“你都预备好了么?”怡萱连忙应道,“预备好了。”她父亲慢慢的搁下笔,摘下眼镜说,“萱儿,你这次上学堂去,是你叔叔的意思。他说的一篇理由,我也不很明白,本来女孩儿家,哪里应当到外头去念书?不过我们两房里,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叔叔素来又极喜欢你,我也不忍过拂他的意思。今天是你头一天上学,从今天起,你总要好好的去做,学问倒不算一件事,一个姑娘家只要会写信,会算账,就足用了。最要紧的千万不要学那些浮嚣的女学生们,高谈‘自由’、‘解放’,以致道德堕落,名誉扫地,我眼里实在看不惯这种轻狂样儿!若是我的女儿,也……”怡萱一边听着,答应了几十声“是”。这时她母亲梳完了头,看见林妈已经把早饭开好,恐怕怡萱头一天上学,要误了时刻,便陪笑说,“你这话已经说了好几回了,她也已经明白了,现在时候也不早,让她吃饭去罢。”她父亲听见了,抬头看一看钟,便点头道:“去罢。”怡萱才慢慢的退出去。
出到外间,急急忙忙的吃了半碗饭,便回到自己屋里,拿了霸气书库,叫林妈跟着,又到母亲屋里,陪笑说,“爹爹,妈妈,我上学去了。”她父亲点一点头,等到怡萱走到院子里,又叫住,说道,“下午若是放学放的早,必须在学校里候一候,等林妈来接,你再和她一同回来。”怡萱站住答应了,便和林妈去了。
到了学校,林妈带她进去,自己便回来,怡萱坐在自己的座上,寂寂寞寞的,也没有人来睬她。看同学们都三三两两的,在一块儿谈笑,她心里觉得很NFEDC惶,只自己打开书本看着。不一会儿,上堂铃响了,先生进来,她们才寂静了下去。怡萱也便聚精凝神的去听讲。
过了一两个月,同学们渐渐和她熟识了,又看她性情稳重,功课又好,都十分的敬爱她。她父亲每次去学校里,查问成绩的时候,师长们都是十分夸奖。她父亲很喜欢,不过没有和怡萱说过,恐怕要长她的傲气。
这天是星期,父亲出门去了,怡萱自己在院子里看书。林妈送进一封信来,接过一看,是一封英文信,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心想许是英文教习写来的,不过字迹不像,便拆开了。原来是一个男学生写的,大意说屡次在道上遇见她,又听得她的学问很好,自己很钦慕,等等的话,底下还注着通信的住址。信里的英文字,都拼错了,文法也颠倒错乱。怡萱的英文程度,本也很浅,看了几遍,好容易明白了,登时气得双颊紫涨,指尖冰冷,书也落到地下。怔了半天,把信夹在书里,进到屋子里去,坐在椅上发呆。心想,“这封信倘若给父亲接到,自己的前途难免就牺牲了,假如父亲要再疑到自己在外面有什么招摇,恐怕连性命都难保!这一次是万幸了,以后若再有信来,怎么好!他说是道上屡次遇见的,自己每天上学,却不理会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即或知道是谁写的,也没有法子去惩治,好容易叔叔千说万说,才开了求学之门,这一来恐怕要……”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怕,自己哭了半天,等到父亲回来了,才连忙洗了脸,出来讲了两篇古文,又勉强吃了午饭。晚上便觉得头昏脑热起来,第二天早晨,她却依旧挣扎着去上学。
从这时起,她觉得非常的不安,一听见邮差叩门,她的心便跳个不住。成天里寡言少笑,母亲很愁虑,说,“你不必太用功了,求学的日子长着呢,先歇些日子再说!” 她一面陪笑着,安慰她母亲,一面自己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过了十几天,没有动静,她才渐渐的宽慰下去,仍旧专心去做她的功课。
这天放了学,林妈照例来接。道上她看林妈面色很迟疑,似乎有话要告诉;过了一会,才悄悄的说,“老爷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生了大气,拿着一封信,同太太吵了半天……”怡萱听见“一封信”三个字,已经吓呆了,也顾不得往下再问,急忙的同林妈走回家去。
到了家,腿都软了,几乎走不上台阶。进到母亲屋里,只见父亲面色铁青,坐在椅上,一语不发。母亲泛白着脸,也怔着坐在一边。她战兢着上前叫声爹妈,父亲不理她,只抬头看着屋顶,母亲说了句,“萱儿你……”眼泪便落了下来。怡萱喉头哽塞,走到母亲面前。父亲两手索索的抖,拿出一封信来,扔在桌上,自己走了出去。
这时怡萱不禁哭了。母亲含着泪,看了她半天,说,“你素来这样的聪明沉静,为何现在却糊涂起来?也不想……”怡萱哭着问道,“妈妈这话从何说起?”母亲指着桌上,说,“你看那封信!”怡萱忙拿过来一看,却是一封恭楷的汉文信,上边写着:“蒙许缔交,不胜感幸,星期日公园之游,万勿爽约。”怡萱看完了,扶着桌子,站了一会,身子便往后仰了。
一睁开眼睛,却卧在自己床上,母亲坐在一边。怡萱哭着坐起来说,“妈妈!我的心,只有妈妈知道了!”母亲也哭了,说,“过去的事,不必说了,——都是你叔叔误了你!”怡萱看她母亲的脸色,又见父亲不在屋里,一时冤抑塞胸,忽然惨笑了几声,仍旧面壁卧下。
一个月以后,一个须发半白的中年人,独自站在一座新坟旁边,徘徊凭吊,过了半天,只听得他弹着泪说,“可怜的怡萱侄女呵,到底是谁断送了你?”
一个忧郁的青年
我从课室的窗户里,看见同学彬君,坐在对面的树下,低着头看书;在这广寂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窗外的景物,都是平常看惯,没有什么可注意的;我的思想便不知不觉的移到他身上去。
他的性情很活泼,平日都是有说有笑,轻易不显出愁容的。近一年来,忽然偏于忧郁静寂一方面。同学们都很怪讶,因为我和他相处最久,便常常来问起我,但是确实我也不知道。
这时我下了廊子,迎着他走去,他慢慢的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便微笑说:“你没有功课么?”我说:“是的,我看见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所以来找你谈谈。”他便让出地方来,叫我坐下,自己将书放在一边,抬头望着满天的白云,过了一会才慢慢的说:“今天的天气很沉闷啊!”我答应着,一面看他那种孤索的态度,不禁笑了。他问道:“你笑什么?”我说:“我想起一件事来,所以笑的。”他不在意的问道:“什么事?”我笑说:“同学们说你近来有些特别,仿佛是个‘方外人’,我看也……”他便沉着的回道:“何以见得呢?”我这时有些后悔,但是已经说到这里,又不得不说了,就道:“不过显得孤寂沉静一些就是了,并没有什么——”他凝望天空不语,如同石像一般。
过了半天,他忽然问我说:“有忧郁性的人,和悲观者有分别没有?”我被他一问,一时也回答不出,便反问道:“你看呢?”他说:“我也不很分得清,不过我想悲观者多是阅世已深之后,对于世界上一切的事,都看作灰心绝望,思想行为多趋消极。忧郁性是入世之初,观察世界上一切的事物,他的思想,多偏于忧郁。然而在事业上,却是积极进行。”我听了沉吟一会,便说:“也……也许是这样讲法。”他凝望着我说:“这样,同学们说我是悲观者,这话就不对。”我不禁笑说:“却原来他们批评你的话,你也听得一二。”他冷笑说:“怎么会不听得,他们还亲口问过我呢,其实一个人的态度变了,自然有他的缘故,何必大惊小怪,乱加推测。”我说:“只是你也何妨告诉他们,省得他们质问。”他微笑说:“其实说也不妨,不过……不过不值得费工夫去和他们一一的细说就是了。”我说:“可以对我说说么?”他道:“那自然是可以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从前我们可以说都是小孩子,无论何事,从幼稚的眼光看去,都不成问题,也都没有问题,从去年以来,我的思想大大的变动了,也可以说是忽然觉悟了。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问题,满了问题。比如说:‘为什么有我?’——‘我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念书?’下至穿衣,吃饭,说话,做事;都生了问题。从前的答案是:‘活着为活着’——‘念书为念书’——‘吃饭为吃饭’,不求甚解,浑浑噩噩的过去。可以说是没有真正的人生观, 不知道人生的意义。——现在是要明白人生的意义,要创造我的人生观,要解决一切的问题。所有的心思,都用到这上面去,自然没有工夫去谈笑闲玩,怪不得你们说我像一个‘方外人’了。”
我说:“即或是思索着要解决一切的问题,也用不着终日忧郁呵。”
他抬起头来看我说:“这又怪了,你竟见不到此!世界上一切的问题,都是相连的。要解决个人的问题,连带着要研究家庭的各问题,社会的各问题。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连带着要考察过去的事实,要想象将来的状况。——这千千万万,纷如乱丝的念头,环绕着前后左右,如何能不烦躁?而且‘不入地狱,不能救出地狱里的人’。——‘不失丧生命,不能得着生命’。不想问题便罢,不提出问题便罢,一旦觉悟过来,便无往而不是不满意,无往而不是烦恼忧郁。先不提较大的事,就如邻家的奴婢受虐,婆媳相争;车夫终日奔走,不能养活一家的人;街上的七岁孩子,哄着三岁的小弟弟;五岁的女孩儿,抱着两岁的小妹妹。那种无知,痛苦,失学的样子,一经细察,真是使人伤心惨目,悲从中来。再一说,精神方面,自己的思想,够不够解决这些问题是一件事;物质方面,自己现在的地位,力量,学问,能不能解决这些问题,又是一件事。反复深思,怎能叫人不忧郁!”
我凝神听到这里,不禁肃然道:“你的忧郁,竟是悲天悯人。——这是一个好现象,也是过渡时代必有的现象。不过一切的问题,自然不能一时都解决了,慢慢的积极做去,就完了。何必太悲观……”
他立刻止住我说:“你又来了!‘悲观’两个字,我很不爱听。忧郁是第一步,奋斗是第二步。因着不满意,才忧郁;忧郁至极,才想去求那较能使我满意的,那手段便是奋斗了。现在不过是一个忧郁时期,以后便是奋斗时期了,悲观者是不肯奋斗,不能奋斗的,我却不是悲观者呵!”
我注目望着他,说:“这样,——你忧郁的时期,快过尽了么?奋斗的目标,已有了么?你对于这些问题,已有成竹在胸么?”
他微微的笑了一笑,说:“你慢慢的看下去,自然晓得了。我本来只自己忧郁,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