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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狂风沙-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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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成横阵的兵勇们,机械的迈着步子,每隔三步,就单膝跪地,举枪施放,然后停在原地,让后一列超前放枪。枪弹是阵风吹着的骤雨,鞭一般的刷打在沙丘的光秃圆顶上,灌木的无边绿海中,锯齿形的堑壁上和阴风阵阵的谷道的入口,使沙烟高扬着,弹花腾卷着,枝叶飞迸着,惊鸟哀啼着,但很快他们就发觉,即使浪费再多的枪弹,也打不出一条惊惶逃窜的人影来。

赵团长勒着马,最先觉察到这一点;他在排枪骤起时一再瞭望,在整片高地上并没见着半条人影;排枪一阵接着一阵响,见不着对面枪烟飘起,这使他很快用直感断定——空的,这块沙丘遍布的高地根本没有设伏的人枪!各营的号音吹响了,灰蓝色的潮水从这里那里分别灌进了谷道。即使没见敌踪,那些心虚胆怯的兵勇们也习惯的盲乱暴喊着!冲呀!杀呀!使满谷的杀喊声替代了方落未落的枪击的余音。

作战心理着实是个怪异的东西,这些一向倚仗声势的北洋军兵勇们在平野上推进时,人人都梦着踹盐市、分花红、领奖赏、劫富商,做它一个吃喝嫖赌的英雄。一出营门就遇上倒霉的连夜雨,冷湿饥寒聚成一股子怨气没消,听说黎明攻扑,正好打它娘一场热火消气,那时若遇上民团,真有一场硬火好打。……及至军鼓咚咚引着他们的脚步,走过这段平野时,那股子怨气却叫开战前本能的恐怖敲剥殆尽了,不过还有悲壮的鼓声,众多沙沙的脚步,满眼灰蓝的人影,把人浮荡的心拴系着,捧托着,排枪造成的气势使人一时忘了骇惧,所以才有余勇冲进谷道口。

初进各道时,余勇未消,全从盲乱的杀喊声里冒掉了,变成一股逐渐消散的轻烟。如果这时民团出现,他们也许还能咬着牙,硬起头皮死撑一阵,为着保命挣扎。谁知经过三阵盲乱的杀喊之后,回答他们杀喊的却是他们杀喊的回音,恍恍惚惚的,幽幽远远的,从风里来,气里来,从绿灌木的叶簇间摇曳出来,从地心迸弹出来,那回音是奇幻的恐怖的,声音里裹着鬼气,裹着死的兆示,裹着相对的沉寂,把他们心里最后一丝热劲也打落了。

他们沉默下来。

沉默和清醒是相连的。

他们沉默,沙丘、灌林、谷道比他们更沉默。他们清醒了,发觉阴冷的狭谷风穿透他们的身体,连初醒的天光也被无数倒垂的灌木遮断了,地面是潮湿的,两面壁立的堑崖把他们夹着,堑壁上的水齿简直就有吞噬他们,嚼烂他们的样子。

这是隐伏着重重杀机的陷阱?这是荒无一人的鬼地?谷道竟是这样死寂,这样黝暗,一步比一步深幽,一步比一步下沉?!……疑虑和恐怖越锁越深,越逼越紧,使那些兵勇们像掉在恶梦般的魇境里。

长久被多种传统性的迷信和怪异传言捆缚着的军阀部队中无知兵勇们,是很难以本身理性和冷静思索脱出这种惑人的魇境的,方才的真实攻扑反而变成迷离的远扬的梦了,震天的战鼓声沉落了!众多的脚步声隐匿了!卷地而起的排枪声消失了!甚且连从自己口中发出的杀喊声也难以为继了!……砍谁呢?杀谁呢?那只是一场噩梦,沙丘是杀不倒的,灌木是伐不尽的,而谷道像羊肠般的通向前面去,不可知的恶运在前面等着!

气势被这些恶魔般的谷道割碎了,兵勇们满脑袋全是空茫无主的感觉,恐惧随着阴风直朝人的骨缝里吹,每人的汗毛全竖起来了,每人的脚步都兢战着了。

“嗳,老伙计,咱们敢情是遭鬼迷了!”

“它奶奶,这条倒楣的凹路,约摸直通阴朝地府的罢?……阴风习习的,连半点人味全没有……”

兵勇们的习惯是这样的!打了胜仗去抢钱、翻尸、敲金牙、掏尸首的口袋时,即使人少也嫌人多。一到恐惧狐疑的辰光,即使人多也嫌人少。实在每条谷道里,少说也涌进来百把人,但由于路狭弯多,快慢不一,三转几不转的,谁都看不见人在哪里,恐惧使他们三个一簇,五个一簇的麇聚在一起,前面的疑心后面的偷偷遁回去了,后面的疑心前面的把他们遗弃了,几个人麇聚到一起时,彼此都以为这样可以减轻孤独时所产生的恐惧,谁知你一言我一语的一猜一疑,自怨自责,反而更糟。

“天灵灵,地灵灵,列祖列宗全显灵!”一条抖战着的嗓子近乎绝望的叫出来:“只要保佑我活出这条鬼路,就是踹开盐市,这一遭我也决意不抢钱,不奸宿,算是报……天恩!”

“甭让人笑掉牙了罢,瘦猴。”一个说:“你这一遭不奸不抢,下一遭照奸照抢,哪个神佛肯上你的圈套?对天发誓,不兴来骗的。”

“那我就……就……再加一遭!”瘦猴说:“我它妈两条腿,全软了它丈母娘了,我自知早先作多了孽,只怕今儿活……不成啦。”

“呸!”前头的一个牙齿也打着战,认真的吐了口吐沫说:“破你这句晦气话!到了这步田地,说话怎么还不知忌讳?!”

进入各条谷道的兵勇们,差不多全这样猜着、疑着、怨着、责着、求着、祷着,而可怖的魇境却走着向下的螺旋,越是这样,越把他们拖扯下去,最后,大伙儿沉默下来,任由远近时日听取得的,多种样的传言所幻化成的形象,在泛黑花的眼里浮现着,……阴魂会领着枪子儿来找仇人。阴魂会缠着朝刀口上碰。凶死鬼进不得阎罗殿,永世都作飘泊的游魂,不能再转世为人。张三梦见七颗红枣,就一口吞了,二天一上火线就中枪阵亡,尸首上不多不少七个弹孔。李四在开战前梦见一口写着他名字的黑漆棺材,以为必死无疑,谁知却抢到一大袋银洋,见“材”有“财”!

人在阴森的谷道里像游魂般摸索着,偶尔有一个人醒了一下,骂说:“真是糊涂,临出发时,意忘了烧香拜庙了!”

“我……倒拜过几处庙。”另一个说:“没用,我自觉神佛并没护在我身上。也许……前面就会遇上民团!”

而这些真实的景况都不在赵团长考虑之中,等全团都进入谷道之后,半晌没再听见枪声和杀声,他圆圆的胖脸上又现了笑容,到底是自己算得准,这一带险地盐市并没设有伏兵。他勒马盘旋一匝,向从勇和从骑发出跟进的命令,磕着马进入右侧第一条谷道。

他永也不会知道,石二矮子那双眼一直没离开过他,而那条谷道正是石二矮子扼守的那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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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0098


同一时间,在盐市西边的大渡口附近,情况却是反着来的。坐在轮椅上的戴老爷子和粗腿钱九都守在这一边,大渡口这一带,除了北岸高堆上的樊家铺是个可以坚守的险寨外,其余各处虽然灌木密生,却无险可凭,这种开旷的地势,谁都知道有利于江防军展开攻扑的,而大渡口必须要守得稳,因为它翼护着盐河岸的一串码头,屯弹屯粮的堆叠和集中保护妇孺的绳席厂,江防军要越过这片开阔地,就能刺入盐市的心脏区,假如他们一纵火,盐市损失就更惨重了。

戴老爷子知道这付担子够挑的,只有在平地上挑出三道一丈八尺宽,一丈二尺深的深壕,把少数枪队放在樊家铺,多数枪队沿棚户区西侧的乱冢堆散布开,锁住壕沟的正面,而把绝大多数使用铳枪、刀矛、叉棒的人群,远远的拉开,拉离北洋防军可能用为决战的地方,伏伺在更西边的一条干涸的大沟泓里。“我不懂老爷子您的意思?”粗腿钱九放开天生的嗓大门儿嚷着说:“您不让使铳枪刀矛和叉棒的人参与这场火?单凭薄薄的枪队拉成的一条线,就成挡得成千的江防军?!”

“您是个直性人,脑袋不会绕弯儿,”戴老爷子叼着烟杆儿说:“这种地势,我挖空脑子想了好久,也只有这样布置才能退敌。喏!你瞧!”他捏起烟杆,遥指着南面高堆的堆尾说:“那条高堆由汤六刮领人守着,到堆尾为止,假如江防军要攻大渡口,他们得绕过堆尾,从西南的三星渡渡河,扑向这边来。他们扑至深沟前的旷野地时,心里必有顾忌,怕汤六刮从堆尾回扑,打他们右侧背,这样,势必逼使他们全力速战!……打仗这玩意儿,打在一个气势上,我这边枪队虽薄,但我要棚户们趁他们立足没稳的时刻,从背后伸拳!他们虽少洋枪,却能凭气势赢得这一仗——江防军怕后路被切,哪还有心朝里攻?他们一退,枪队追着打,棚户们尽管拿棍换枪就是了!”

“嘿嘿,”钱九笑起来,点头说:“老爷子不但越老越不迷糊,反而比咱们年事轻的聪明多了!……我钱九早先干土匪,背后打黑枪打惯了的,这份差事我领了!”

戴老爷子虽不能称得上是料事如神,至少也没离大谱儿,大渡口的这场火,算是在他手巴掌上打的。

担当攻扑大渡口的刘团绕路绕得远,从三星渡渡河,只有一只渡船好使,只好着人现扎木筏,草草的赶渡,等全团人马拉过河,天色业已开亮了。那个草鸡毛脾性的刘团长也没等队伍整顿成形,就使细马鞭子乱抽人,一叠声的催令打攻扑。好在地势开阔,展开容易,底下怕捱马鞭抽打,也就板起脸掉过面,依样画葫芦,来它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子吃烂泥!

队伍在开阔地上展开后,原可很快朝前推行的,谁知脚跟还没立稳,戴老爷子就吩咐守在正面的枪队立即开枪了。

“老爷子准是糊涂了!”那些枪队里的枪手议论说:“平素他一再交代咱们,不等江防军临近不要乱放枪,今天他是反着来,这么早就放枪,子弹连构也构不着人,到底是怎回事?!”老头子耳朵满灵的,一听着这些议论,就生气嚷说:“我吩咐你们放枪,你们就替我放就成了!……你们那些张嘴要是实在闲不住,就替我如此这般嚷着招降!”

江防军攻扑过来,条条灰蓝色的人影结成团儿朝上滚,但密扎的枪声打慢了他们的脚步。无论那些枪弹打不打得着人,但那些防军却都能清楚的看见落弹线上飞迸起的泥沙,那种明显的落弹线对于攻扑者心理影响很大,仿佛那儿就是阴阳界,线外还是人世,线内就是阴间,兵勇们谁愿先顶上去挨枪子儿?存心畏死,脚底下就跟着磨蹭起来。这样一磨蹭,原先拉散了的队伍就密密的麇聚起来,前面不动后面催,打上了死疙瘩。

那个刘团长一瞧这种光景,赶急响号召各营营长,骂说:“这可是打攻扑,不是滚肉球,……午前若不冲进盐市,我它妈一个个先在你们脑袋上点卯。”

一顿狠骂的结果奏了几分效,队伍勉强顶着呼呼叫的枪弹通过落弹线,进入灌木区。那些低矮的灌木展布成一片绿海,看上去不觉得怎样,队伍若想通过它,却是难上加难。灌木丛是那样浓密,乱枝纠结交缠着,变成陷人的软坑,扯也扯不开,拉也拉不脱,除了伏身在枝柯下硬钻,就得踩着那些有弹性的枝条蹈舞。

这当口,夹在枪里飘来了许多叫喊。

“防军进了老鼠笼啦!伙计。卷杀罢!”

“缴枪!缴枪!扔枪不打!”

那些叫喊落进敏感的攻扑者的耳里,不由人不兴起种种被围被困的猜疑!天知道眼前这些灌木丛里会不会突然出现一股伏兵?!天知道南边堆尾会不会伸枪来应援?!因为叫喊声中已经明显的暗示出——你们被困了!

领先进入灌木丛的兵勇们不敢再深入,跟着钻进灌木丛的兵勇们也落得蹲下来,兔子似的竖起耳朵听风,不愿冒险。江防军先头几百人被喊声阻挡在离头道深坑五十丈远的地方。那阻挡是短暂的,因为四野不见任何动静,先头的防军兵勇们已能看得见当面深坑,以及深坑积土埋下的鹿砦的尖齿。

正当兵勇们以为那是骗局时,身后的喊杀声腾扬起来了。那是一种使人听来毛骨耸然的声音,原始、惨烈,凄怖又野蛮,那不是军旅中职业性的呐喊,不是惯常听得到的人声。黑鸦鸦的一群人,从江防军阵后的泓沟里撞来出来,有的戴着竹笠,有的披着雨蓑,卷起裤管,精赤着脚板,他们像一匹匹狂兽般的嗥吼着,摇舞着木棒,挥动着铁叉,端平了带红缨的长矛,高举着雪亮的单刀,直朝江防军猛烈扑袭过去。灰白的黎明的旷野也仿佛被惨烈的呐喊声撼动了,沉郁的大气中塞满了那种绵长不绝的音浪,一波波地朝远方荡开。江防军受惊的兵勇们不得不因此放开亟待攻扑的正面,掉转脸迎向这场出其不意的反扑;枪烟从灰蓝色的人丛中腾起,子弹在半空呼啸着,虽然有些棚户们中弹仆倒了,但枪弹阻不了这种原始的攻扑,他们叫喊着,像一群吞了符咒的疯子,迎着雨般的枪弹,滚杀进江防军的方阵里,方阵被这股潮水冲乱了,面对面的搏杀像蚁斗般的进行着。

钱九率着的这群棚户冒死滚杀,完全抵销了江防军依仗枪械精良的心理,双方一到了肉搏的阶段,江防军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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