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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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更的,跟谁打火去?”号兵说:“把队伍开到乱葬坑找鬼差不多。”
副官走过来一把捺住牌说:“谁哄人,谁它妈就不是人揍的,这跟咱们平素开心逗趣不同,……大帅适才拍来急电,着团长立即调兵,把盐市保乡团队给缴械呢?如其不然,团长脑瓜子保不了,咱们可就更惨了。”
“等咱们再亮亮这把牌,”号兵说:“我要是输掉号嘴儿,您得借钱给我赎,假若拿到好点儿,算咱们走运,省掉这层麻烦了。”
“就凭咱们这伙子人,也想把盐市的枪支缴掉?”营长的小舅子叼着烟卷儿,拣着缺气的话来说:“除非逢着关饷,那天集合集得齐?……司务长报告:三个开小差,五个挂病号,三个赌场上坐,五个娼馆里嫖,还有几个只是借套二尺半,暗设他的垛子窑……人家不来把咱们的械给缴掉,业已算是好的了!”
“扒开良心说,”号兵说:“要咱们卖命打盐市,咱们划不来,这年头,跟谁干全一样,也都是操操枪,吃吃饭,拿份饷。盐市的保乡团队若加我的饷,我明天就跟他去吹号去了。”
“你们这些话,要说也等日后再说。”副官说:“如今是光棍不吃眼前亏,勿论是真是假,在鸭蛋头面前,总得做做样儿,虚幌它一枪。……等桶箍一炸,各奔东西,岂不是它妈的善哉妙哉吗?”“得!”营长的小舅子说:“到底是挂盒子炮当副官的人有学问,不论明早攻盐市是它妈真打假打,出台亮相么?少不得是要亮上一番的了!……咈!”他抓起骰子吹口气,念念有词的掷出去说:“骰子骰子你显显灵,是人是鬼我全赢!骰子骰子你旺处走,大钱小钱我一把搂!你娘的七出自拿三,天门头一班!……抓牌呀,号长!”
紧急集合号能够在星稀月沈的四更天响起来,是因为老号手那一把牌抓着娥字九吃庄家人字八的关系,那把牌保住了他的号嘴儿,还赢了一块二毛大洋,这使老号手有些乐糊糊的,一面站在操场一角的土台上迎着寒风响号,一面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反覆拨弄着他赢回来的压口袋的洋钱。
急速的号声在冰寒的夜气里流咽着,老号手心里仍有些痛惜——牌运刚它妈转好,手风正顺起来,偏它妈穷找麻烦,天亮攻盐市,单望老天爷长眼,让鸭蛋头挨一颗黑枣,树倒猢狲散,一哄而散算了!
号声响了一遍,偌大的营盘仍然无动于衷的黑成一片,连灯火亮也没见得着,只见鸭蛋头团长带着几个马弁仓惶的奔到土台上来了。
“这帮懒狗!妈特个巴子的!”鸭蛋头团长搓着手骂说:“全它妈睡挺了尸了!那号手,再响一遍号,着实替我加把劲,吹响些儿,催他们一催!”
号手满心不乐意,又鼓着腮帮儿吹了一遍号,这遍号还没响完,西南角的那栋营舍里就鬼哭狼嚎的起了动静;最先是一条尖亢的嗓子,像鬼掐了脖颈一样的狂叫着,然后跟着卷起许多条同样惊悸的、盲目的、像待宰猪只一般的嘶喊,紧跟着,一些人影从漆黑的营舍里挤着推着,嗷嗷叫的撞了出来。
“这它奶奶的是啥玩意儿?”鸭蛋头团长打着酒呃,使舌头舐着嘴唇说,突然他想起来了,——闹营,这是闹营。自己带兵不是一年了,常常经历过闹营的事情,甭看那些木头木脑的家伙,闹起营来可真是惊天动地,没有谁能说得出闹营的真正原因,没有谁能止得住这种惊呼呐喊的狂潮,一个营舍惊动了,所有的营舍全惊动了,蚂蚁似的朝外爬人,有的抱着枕头,有的拎着裤子;有的抓着袜,有的提着鞋;一个个全像死了爹娘一样,狂喊着,哑声的号啕着,挤出营舍门口时,你推我搡,那跌倒的活该倒楣,只有双手抱着头恁人践踏的份儿。
“活……活……”鸭蛋头团长卷着舌头说:“活它妈的见鬼……平素不闹营,偏拣这……这种……要命的辰光闹起营来……了?!”
夜,黑得够瞧的,土台背后旗杆上挑着的一盏马灯实在照不亮什么,也就因着这团晕蒙的灯火,把闹营的家伙全招引得来了;鸭蛋头团长除了搓手大骂之外,一时也拿不出主意,马灯的碎光旋动着,光里浮出的一些入了魔的僵尸似的人脸,个个圆睁着眼,嘴张瓢大朝空里嚷嚷!声音接着声音,像一波大浪压着一波大浪,那景象极为凄怖,仿佛这一群都不是人,而是冲破鬼门关的恶鬼,要找谁申冤讨价一般。
“欧欧欧……欧欧……杀的来喽!”一个家伙跌伏在地上,犹自双手抱住头,蛇一般的朝前扭动着,仿佛他身后真有什么杀将过来那样,极端恐怖的叫喊着。
“缴枪喽!缴枪饶命喽!……欧欧欧……杀的来喽!……兄弟嗳,跑罢!”
“跑……欧!”一群人盲目的附和着。
奔到操场来的总有好几百人,好几百人全是疯子,连它妈几个营连长也在里面,一声喊跑,他们就混乱不堪的在操场上各绕各的圈儿奔跑起来,跑着叫着,嚎着哭着,弄得一塌糊涂不堪收拾。有一小撮人没有跑,集合起来在那儿煞有介事的出操,一个木偶人似的兵,气势昂昂的手叉着腰喊口令,竟它妈把营长连长排长班长全踢进列子里操将起来,立正、稍息、跪下、卧倒,操得跟真的似的,有鬼,硬它妈的有鬼!
“统它妈的替我醒醒!”鸭蛋头团长急得七窍喷烟,破口大骂说:“你们全它妈该拉去枪毙掉!”
他不骂还好,一骂可被那些家伙学上了,单听人群里全学着骂人的声音,你指着他的鼻子,他指着你的脑袋,骂说:“欧欧,醒醒欧,你它妈的该去枪毙掉欧!”
“枪毙欧!枪毙鸭蛋头喽!”
“兄弟伙,今夜枪毙鸭蛋头!大伙儿快去看热闹啊!欧欧欧……”
鸭蛋头团长即使把手掌搓褪了八层皮也是没用的了,早先看过的几次闹营,经历过的几次闹营,全不及这次来的厉害,这简直闹得不成体统了!自己这团长的威风一点儿也摆不出来,枪毙、关人、打板子那套惯施的玩意儿也失了灵,压根儿派不上用场,真是它奶奶的奶奶!……也许自己这个脑袋瓜儿该装进檀木匣子里,送给大帅去消遣消遣,要不然,怎会遇上这种邪气事儿?传说,兵营冤鬼多,孽气重,每闹一次营,要主一次凶,难道我会应在这次凶事上?!……猛可地想起谁说过,闹营闹得凶弹压不住时,只有朝天开枪才止得住,便转朝马弁说:“他们闹营中魔,你们也它妈的是死人?!——快替我朝天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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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0053
说也奇,几声枪响过后,那些疯着、跳着、喊着、哭着、操着、叫着、爬着、闹着的人群全不动了,也不疯了跳了,也不喊不闹了,也不爬不叫了,一个个全把操场当做床铺,倒下头睡觉去了,有的还伸着腰,有的一躺下身子就打起呼来了。
鸭蛋头团长有气没处出,没命的踢着老号手的屁股,吩咐他响第三遍号;无论号声吹得有多响,那些闹营闹得筋疲力尽的家伙却赖在梦里不肯起来了,鸭蛋头没办法,只好自己带着副官和马弁下去踢人,这边踢起一个坐在地上揉眼,那边踢醒一个歪着嘴打呵欠,一路没踢到头,最先踢起的那几个可又躺下去了。眼看东边泛出一丝鱼肚白,这才把一伙人弄醒过来,慢慢吞吞集了合,一个个又都没精打采,垂头丧气,回复了平素的老样儿了。
由于闹营闹得不吉利,那封电报又来得令人丧气,鸭蛋头团长训话不是训话,倒像在背着一本骂人经,妈妈奶奶婊子娘,浑蛋五八三代祖宗全都训了出来,骂得台底下灰土满身,狼狈不成人形的家伙们面面相瞥的大翻白眼,谁也不知夜里曾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谁也不知为何会滚出草铺上的热被窝,弄得浑身是土?
“你们它奶奶的奶奶!全该砍脑袋!”鸭蛋头团长骂干了吐沫才说上正题:“盐市上喊出保盐抗税,举枪造反了!你们都当着没事人?!——盐市不替防军上税,你们还想有饭吃?有饷拿?……吃你娘的屁!拿你娘的蛋!咱们衣食饭碗儿整砸了!故所以,”他觉得嗓子有些哑,不得不顿住话头,使吐沫润上一润:“故所以,大帅他电令我领着你们,去把他们的枪械给缴掉,不缴掉,我它妈的团长的脑袋就保不住了!我团长掉脑袋,你们也得挨刀!妈特个巴子的,你们醒了迷,听懂了没有?!”“懂……了!”台底下那些还没醒透的家伙,习惯的理开喉咙吼了一声。
“好!懂了就成!”鸭蛋头团长点头说:“只要能攻开盐市,我它妈放花假,放酒假,放赌假!我它妈准你们任意抢钱、喝酒、玩姑娘、让你们发笔财,松快松快,……呃呃,”他忽又皱起眉毛,想起什么来说:“现在,各营派一个挨枪毙的公差出来,开开采,破破凶;其余的,替我解散下去准备去,听号音再来集合。解散后,三个营长留下,跟我到团部去商议开战。”
古代的传说里有过出师前杀人祭旗的故事,许多爱泡书场的北洋兵勇们都听过那种滴着血的凄惨的故事,但那也只是死囚牢里提出来斩首的囚犯罢了,派公差挨枪毙的事也只有鸭蛋头团长干得出来,也只有鸭蛋头团长明白他为何这么做的原因——拿三个家伙当替死鬼,为自己破凶气,希望大帅不会拎了自己的脑袋去消遣。
当队伍解散时,有三个已经吓软了腿的兵被马弁们连拖带扯的扯到土台下面,一个是患了痢疾,骨瘦如柴的外乡汉子,被抓来充数的,在连里没亲没友,正是挨枪毙的好材料,营长就抓了他的公差,一个是个患有口吃病的白疑,光吃饭干不了事情,别的话他不懂,只听懂立正稍息和枪毙,正好让他尝尝枪毙的滋味,另一个却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黄脸孩子,胳膊两腿都还没成大人样,他原是北地逃难来的拾荒的孩子,常在后伙房外求口剩饭吃,伙夫头留他做个炭球兵,(为兵打杂的小兵,不列进花名册,叫炭球兵。)第三营一时抓不着适合挨枪毙的,只好抓了这只童子鸡。这三个人被挟出来,当他们晓得真的是要挨枪毙时,小炭球首先尖声的哭了,拉痢疾的瘦子扑在鸭蛋头面前,捣蒜似的叩着头,哀戚的喊说:“团长饶……命,团长饶……命,我……我……”
“不要紧的,”鸭蛋头团长说:“我也只是枪毙你们这一回玩玩,下回有这种公差,不再找你们就成了。……那副官,替他们棺材备大些,多烧纸箔,我这人,是向不亏待部属的……”
他挺着冬瓜肚子,带着为善最乐的神情,歪歪晃晃的走过去了……直等三声闷枪响过,鸭蛋头团长使手掌抹抹胸脯,这才觉得略为松快点儿。不过,当他想起就将攻打盐市时,不由又把刚舒开的眉头重新锁紧了。盐市的枪支实力,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旁的甭谈,单就缉私营那个营,就比自己这一团还硬扎得多,能打一场双方都不失面子的火业已算不错的了,缴械?谈何容易?!……大帅他成天泡在鸦片烟铺上,这通电报拍得太缺人味,自己急抓了虾,不得不把三个营长招呼来打打商量;三个臭皮匠,强似诸葛亮,也许他们能拿出些可用的主意。
第一营是团里一个空壳子营,营长以下,只有连排班长没有兵,营长是一根鸦片烟铺上闻名的老枪(指吸毒很久瘾头极大的人。)每天得烧上一二十个泡儿,(一个泡儿就是一袋烟。)一个时辰不睡烟铺,就它妈涕泗交流像死了亲娘老子一样;闹营闹过一两个时辰,进了团部就大发烟瘾,呵欠连天,垂头颓颈,连团长讲些什么全没听进耳朵,那还有什么主意好拿。
第二营长倒是个不抽鸦片的,而且也没有其他不良嗜好,除了偶而找找堂子里的姑娘,舍死忘生的把看家本事全用在床上。不过那还都是从前的事,自从见不得人的暗疮发作以后,走路也得双手捧着子孙堂,一脸悔愧的神色,所以连这点儿褒贬也没有了。不过对于床下的开战有些摸不到门儿,而且早就打算在出发前请病假了,故此也就不方便表示什么。
“你总该拿点什么主意了罢?”鸭蛋头团长转朝第三营营长说:“你若是再不拿主意,咱们为保脑袋,只有打伙开小差了!”
“依我看,这场火打不得,”第三营营长说:“您知道的,咱们这个团……连着闹过几回事儿了,就好比是一窝野鸟,关在笼子里养得,拔开笼门它准飞光,即使替他们鼻尖上抹糖,告诉他们盐市上有油水,要他们白捡,谁都会抢着捡,可是,若要他们顶着对方的枪子儿去捡,那算是白费心机——天底下,要钱又要命的人多得很,要钱不要命可不多。我的意思是,咱们先着人去盐市,暗里通通气,转告他们大帅的意思,劝他们甭把事儿闹大了,只消把保盐抗税的贴儿撕几张,交卅来杆破铜烂铁的土造枪铳,咱们拍个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