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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狂风沙-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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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讲义气,咱们就该奔进万家楼,跪着请万老爷子出面,不然,多死咱们两个也无济于事,咱们走腿子的也许自觉命贵?实在在北洋帅爷眼里,还不及几只蚂蚁……”

两人顺着沟壕,一路奔进万家楼,万家楼有八班吹鼓手在街心吹打着,满街全是穿孝服的人;两人永没能见万老爷子的面,只能用头撞响万老爷子躺的那口四合头黑漆棺材了。枪声还在芦苇荡那边响着,但万家合族的哭声更响,万老爷子死后停灵已满,恰巧择定在那夜出南门落葬。既见不着万老爷子了,就抱着年轻的万世保求援罢,万世保哭得顿足捶胸,变成了傻子,还是万世业说了:“六合帮罗老大,算是万家的一位朋友,照说他若在万家地面上出事,咱们是不该袖手!可您两位遇得不巧,先父今夜出殡,业已起了灵,为人子的怎能把先父灵柩扔在街头上?带着枪队去伸手管事去?!……老实说,缉私营方面怕是早就算好了的,要拣这个机会把六合帮吞掉,咱们圩子里,送殡的前列业已下去十来里了,即算我能

把枪队集拢来,罗老大那边……怕也早就完了。”“认命罢,老大!”早年曾那般伤泣过。“认命罢,老大!”如今眼望着漫野的芦花随风飞舞着,历历往事仍在人幻觉中闪动着,即使万家楼救不得罗老大和六合帮的一伙兄弟,自家跟彭老汉仍然向万世保弟兄求得两匹马,两支他们弟兄亲佩的廿响快机匣枪,赶夜奔回七棵柳树去,可惜一切都成过去了。一路盐车仍停靠在路边上,黑里的马尸人尸不知多少,只觉常绊着马蹄。天亮后才看得清那幅凄惨的景象,永生永世刻在人心上。从现场的迹象来揣摸,缉私营的马队总在百匹以上,分东西两路,绕过芦苇荡西边,设伏在大片密不见人的芦丛里,故而六合帮的盐车打羊角镇一路放下来,在路上不曾发现一只蹄印。这着棋走得又狠又辣,一来是拣着万金标老爷子山殡,断了罗老大的依靠二来是拣着靠近万家楼附近动手,攻其无备。饶是这样,六合帮廿来条汉子也死得够壮的了,那些盐车的盐篓,全钉着蜂窝般的弹痕,有些地方还留着马刀砍劈的裂缝,七纵八横的刀痕下,迸洒出白晶晶的盐粒来;有八具手脚步不全,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首,有一些至死还紧握着发尽了火的空枪,罗老大倒在官道正中,他的尸首压在一个马兵的尸首身上,脊背上有三个并排的弹洞,血殷红了他的蓝布大袄。他的皮柄攮子连柄都没入在那个马兵的胸脯里,而那马兵的一只脚还勾住马蹬,那匹中弹的马倒在两人旁边,直至天亮时肚皮还在抽动着没有断气。盐车后的芦苇边,一并排躺着三个马兵,全叫窝里人替他们开了膛,五脏六腑摘在一边,血窟窿里塞满了白盐,大都染成紫红色了。估量着开膛上肉税的事是赵安吉干的,赵安吉的尸首就半跪在大滩腑脏旁边,右手还握着凝血的尖子,他是被厚背马刀劈中天庭盖死了的,那柄马刀劈得太重,不但把赵安吉的头颅劈成两半,各自倒垂在两肩上,而且还深嵌进他的胸脯。刀劈赵安吉的那人松刀后死的更惨,马匹急奔过枯柳时,一支横着的断木撞进他的心口,从他脊盖上透出血糊糊的木梢,那人的一颗心叫硬撞出来,整挂在木梢上面。较远处尸首更多,有十多具马兵的尸首全伤在脑袋上,彭老汉猜想这全是罗老大干的,黑夜里蹲身泼火,只能从微黑朦胧的天光里瞧见马背上晃动的人头,罗老大那手匣枪,原就是指哪打哪儿的。关八爷在麦骡背上摇摇头,无声的长吁了一口气,一刹的幻象又飘远了,飘进心底下那一团黑里去了。自打六合帮覆被起始,这十年,自家单行独闯,在江湖路道上,又已经经历

了多少沧桑?!谁料到十多年后的今天,自家又重新拉起六合帮?又重新走过万家楼这条多事的荒路?十六辆响盐跟着骡蹄印儿朝前推,其中只有向老三是六合帮的老人。其余十五位掌腿的,原都是单打单的夜猫子,(盐枭惯语,意指独推盐车,昼伏夜行。)虽凭道路熟悉,能躲得过官设的税卡,却又躲不过六亲不认的朱四判官手下的土匪;其中的石二矮子早年也入过淮帮,淮帮虽也集过百辆盐车,硬打硬上的抢过盘卡,但在官家坝碰上缉私营,一场恶火打得两败俱伤,那趟盐没运至地头,淮帮也就星散了。

“嗳,我说向三哥,”石二矮子那张嘴有些儿闲不得,推过一段路,又找些话来聊开了:“当年我在淮帮的时刻,只听讲六合帮有个双枪罗老大,可没听说起这位关八爷呀?!没见着八爷之前,我总以为他至少四十来岁,如今看样子至多卅二三岁罢了,就算他八爷在北道上闯得开,我看他也是勇则有余,谋则不足。”“矮鬼你可甭门缝看人!”大狗熊没容向老三答话就插上了嘴:“人在江湖上混事,全凭着胆识、骨气、仁义,人家八爷虽说年事轻,人家可是有过大经历,见过大场面,干过大事情的好汉子,像你们全都望五十的人,除了推盐车,喝烂酒,赌小钱,拚鬼孙,还有啥事好提的?!”

“我早跟你说过,八爷他不是寻常人物。”向老三这才开口说:“不错,论资历,就是我姓向的也比八爷多跑几年道儿。当年我在六合帮掌一把腿子,关八爷不过是个拉纤的。六合帮在这片野芦荡遭歼,在场的一共只活出四个人,我是左胁中枪,退进芦丛捡得一条命,陆家沟的陆小菩萨被活拘回城里去,经商会联名,花钱保出来的。还有两个没那么运气,叫当土匪办掉了,滴血的脑袋吊在高竿上。行刑那天,居然有人劫法场,那人就是关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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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0003


“你想想,石二,关八爷那时只是个廿岁的小后生,一个人,一支快机匣枪,就敢从人堆里迸出来,一梭火泼倒了七个兵勇,弄得全城哄着拿他;法场虽没劫成,城里却乱了两天。……及至彭老汉重拉六帮,我创口平复了,赶来凑了一把腿子,才又打彭老汉嘴里听说关八爷那一哄,省里站不住脚了;到北地进了陆军速成学堂去了。”

“欧,”石二矮子乱摇着头,带点儿不屑的味道:“换是我,恁情一死也不干杂种北洋兵!他关八爷若真是英雄豪杰,就不该倒进对头的怀里去。”

“八爷他强就强在不光凭血气之勇上,”向老三说:“临行时,他跟彭老汉赌过血咒,有一天,他要踩出谋害六合帮的主凶来,替罗老大和那伙死去的弟兄报仇!他以为万家楼那场火,若单是缉私营,耳目决不至那样灵通,会拣在万老爷子出殡那天黑夜动手?!其中必有通风报信的奸人。……八爷也只用五年功夫,就接长了这一带的缉私队,关八爷你若没听讲过,缉私队的关队长你可闻名了罢?!”

“关队长?!你说八爷他就是私盐帮的大恩人关东山?!”石二矮子有点儿阖不拢嘴来:“这……这……这可真算是奇闻了!自从关东山关爷领了缉私队,北地各县盐车可就没遭抄扣过,他虽名为缉私,实则是专剿土匪,暗助走盘子的盐车。话又说回来,凭关爷那种威望名声,竟肯回六合帮这个小小的盐帮来领腿子?这话可是怎么说法儿?!”向老三踟躇了一会儿。响盐车一路淌下去,每辆车包铁的车轮外全加一圈细麻织就的垫子,平平稳稳的辗着草路,卅二条卷起裤管的粗壮多筋的毛腿,各登着棉耳麻鞋,在飞滚的车轮后面,乘着车轴唱出的尖音的节拍,交叉的费力的跋涉着。虽说已近小晌时分了,风还是尖溜溜的,而且愈吹愈猛,惨澹萧条的秋景是变不了的了。

“窝里人,也没啥好瞒的,八爷他为帮咱们吃了官司。”向老三缓缓的吐话说:“彭老汉再拉六合帮,一共跟北洋军对了三场硬火,压尾一场在八里庙,撂倒了辫帅的亲兵,上头压着缉私营,限期要彭老汉的人头;缉私营把这宗差使交在八爷手上,你猜八爷怎样?……在黑松林,他把六合帮一伙人给放了!他亲向上头招供,就叫关进了大牢。”

“他坐牢我晓得,”大狗熊插口说:“他怎么又脱身出来,我可就弄不清楚了。”

“狱卒替他开的镣,”向老三说:“狱卒跟他一道儿抗风(江湖惯语,意指避一避风头。)走关东,在关东,他跟红胡子头儿攀上了交情,在额尔古纳河打过老毛子兵。”

“怨不得他如今甘心领盐车了!”石二矮子伸了伸舌头:“关东那种鬼地方,冷成那种样儿,冰渣儿冻在人胡子上,真个是吐气成冰,换是我,只怕冻也冻成一根冰棒了,还谈什么抡枪去打老毛子……”

“你怎么总爱把正话朝岔处说?!”向老三埋怨着:“八爷这回出来领腿子,全是我姓向的求得来的——咱们自知惹不得朱四判官,东路又叫关卡搦死,咱们没路走了,才求八爷他出面……八爷他可并不靠领这帮响盐车得声名。”

“瞧,八爷在前头打招呼了!”大狗熊说。

“欧!靠——腿子哟!伙家们!”领头的壮汉雷一炮把盐车推到荒路边儿上,双肘一抬,把盐车靠住,单手从后盘盖儿上抽下撑子,支住盐车后架,一面粗声的打起停车的号子来。

悠扬的号子声随风波传着,一溜儿盐车全在荒路边上打住了,推车的汉子们架妥了车,歪身坐在后架的横木上等着听前面的动静,汗气在他们的毡帽边儿上和颈间围着的汗巾上腾升,那些满是油污和盐渍的大袄也仿佛叫汗气蒸透了,袄面被冷风一扫,就散出淡淡的白雾来。

关八爷在前面道上喝住牲口;大麦骡子朝前贴竖着双耳,举蹄盘旋着,尖风把关八爷玄缎袍子的后摆扫得飘飘的,他左手举着皮鞭——那是盐车停靠的信号。就在牲口前边不远处,有一支剥掉树皮的惨白的狼牙桩埋在路心,桩底的积土还是新的;断桩周围,枯草上尽是杂乱的马蹄践踏的痕迹。麦色骡子绕着那支狼牙桩兜了一圈儿,转回到盐车停歇处来,关八爷翻下了牲口。

“兄弟伙全在这儿,我关东山有句不甚中听的话,要打心眼里挖出来奉告各位。”关八爷那张红涂涂的长方脸虽没衰老的痕迹,但眉梢眼角,无处不满挂着江湖道上的风霜,即算低声讲话,也自有一股凛凛的威严从那张脸上腾射出来:“我关八处事不周,开罪了北洋的官府,背井离乡走关东,回来后成了亡命之徒,蒙各位抬举,人生面不熟,就这么信得过关八,让我领这一帮腿子。各位里头,也许有人怨我不走东道,实在是,我不忍,眼看着,各位的……血肉之躯……硬拚缉私营的洋枪洋炮……西道儿上,四判官虽狠,咱们抱定不惹他的心,谅他也不愿硬把刺朝手上扎?!……这回,狼牙桩竖在荒路上,四判官业已把话标明了,他只在这条道儿做案,要外人少插手!诸位若真信得我关八,请听我一言——咱们今夜腿子靠在万家楼万梁的铺儿里,勿论外间有塌天的动静,诸位也请别动,万事由我关八一肩扛着,行就行,不行也恁凭各位,要是闹出乱子,那就不怪我不帮各位收拾了!”“行行行,嗯,八爷,我是一万个行!”大狗熊抹掉毡帽当扇子,竟不分时令的扇起风来;翘起一条腿,脚蹬在车杠上,眯着眼,半笑不笑的弄出一脸皱纹来说:“这年头,多一事莫如少一事,万梁的铺儿里有牌有酒,咱们还管它旁的,他四判官抢圩子,放枪咱们拿当炮仗听不就是了?!”

“咱们既跟八爷走道儿,您放下话就算数!”雷一炮是天生的大嗓门儿,吼得两腮的卷毛胡子乱抖:“窝里弟兄,八爷您也甭这般客套,有不听您的,我雷一炮来收拾他……嗳,我说伙计们,有不听的没有?……嘿,我说八爷,您瞧,半个也没有!”

“那就拔腿子罢,”关八爷说:“咱们在三里湾野铺里靠腿子用晌饭,断黑之前赶至七棵柳树,月亮初升时落宿万家楼……”“欧……!拔……腿子了!”随着叫号子的声音,十六辆响盐车又一路亢声的唱着滚下去了。

三里湾是荒荡儿里唯一可供打尖的地方,有间出奇的小酒铺儿是利用三棵大黄桷树天然弯曲的枝丫搭成的,有客堂,有店面,还有一间半吊在空中的卧处。小酒铺没有招牌,惯走这条路的客人就称他做三里湾荒铺,荒铺虽小,远近却无不知名。荒铺儿正好面对着一望无边的芦苇荡,荒铺背后,是两座圆顶的大土丘,丘上满生着枝干清奇的古树。荒铺的主人也算是个怪物,人是个又粗又短的矮个头儿,大班顶,罗圈儿腿外加八字脚;这倒不甚稀奇,奇的是这个滑稽老头差了一个鼻子,脸上只有一块平坦的刀疤。疤里凹进去两个黑洞洞,估量着那就是鼻孔。没等雷一炮打号子架车,那个没鼻子的矮老头儿就系着围裙,两手叉腰迎在铺前的大榆树下面了。

“我说我的耳朵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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