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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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什么事,十分焦急。“有什么新情况?”我问。“什么新情况也没有,”她答道。但是她那模样又让我立刻明白,她这里的确出了新情况,而她之所以等我,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但是,按照老习惯,她不肯马上开口,而要等我快走时才说。我们之间一向这样。她这样做,我也习惯了,只好耐心等待。
不用说,我们先从昨天的事讲起。使我尤为惊讶的是,我们俩对于老公爵的看法所见略同:她打心眼里不喜欢他,而且大大超过了昨天不喜欢的程度。当我们俩逐一分析他昨天来访的整个情景时,她蓦地说道:
“我说万尼亚,如果你起初不喜欢一个人,几乎总是标志着一种征兆,说明你以后一定会喜欢他的。情况总是这样。起码,我碰到的情形常常是这样。”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吧,娜塔莎。再说,我有一个看法,思虑再三后得出的看法:我分析了所有的情况,得出了结论,尽管公爵也许十分奸诈,但是他同意你们俩的婚姻却是真实的、严肃的。”
娜塔莎在房间中央站住了,板着脸瞅了我一眼。她整个脸都变了;甚至嘴唇都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怎么能对这种事故弄玄虚,而且……撒谎呢?”她以一种高傲而又莫名其妙的语气问道。
“就是,就是!”我急忙点头称是。
“不用说,他没有撒谎。我觉得,考虑这点倒大可不必。甚至根本用不到找借口来故弄玄虚。最后,他这样公然取笑我,我在他眼里成什么人了?难道一个人能穷极无聊到这般地步吗?”
“当然,当然!”我肯定道,但是我私下里又想:“可怜的姑娘,现在你在屋里走来走去,大概思前想后地就在想这事了,也许你的疑心比我还重。”
“唉,我多么希望他快点回来啊!”她说,“他要在我这儿坐一晚上,那时候就……既然他撇下一切,立刻动身,想必有要紧事。你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吗,万尼亚?你没有听到什么吗?”
“他的事只有主才知道。他一直忙于发财。我听说,在这里,在彼得堡,有件包工活,他承包了一个工段。娜塔莎,这事咱们一窍不通。”
“当然一窍不通。阿廖沙昨天说到一封什么信。”
“信里说了一个什么消息。对了,阿廖沙来过吗?”
“来过。”
“来得早吗?”
“十二点:他睡过头了。坐了坐。我把他撵去看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了;不能老坐在我这里,万尼亚。”
“难道他自己不打算上那儿?”
“不,他自己也打算去……”
“来得早吗?”我有话跟谁说去呢?”她说。最后,我终于说服了她,让她明白,娜塔莎现在正在着急地等我。
她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望着她,等她开口。她的脸很忧伤。我本来想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她有时候很不喜欢人家问长问短。
为什么你说他是坏人呢?”她问。只要有一件事不把我耽搁了,一定来。”当然一窍不通。阿廖沙昨天说到一封什么信。”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孩子真让人纳闷,”她微微撇了撇嘴,终于说道,好像竭力不看我似的。
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这样做非常可爱,也非常单纯。哎呀,瞧你俩!现在你们已经开始互相观察,互相侦查,互相研究对方的脸了,看对方的脸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怎么啦!大概,你们又出什么事了?”
板着脸瞅了我一眼。她整个脸都变了;甚至嘴唇都微微哆嗦了一下。他从昨天起就身染微恙。
“不,什么事也没有;随便说说……话又说回来,他还是很可爱的……就是有点……”
“不过,现在他的全部灾难和烦恼都结束了,”我说。
娜塔莎疑惑地定睛看了看我。她自己也许想回答我说:“即使在从前,他的灾难和烦恼也有限得很”;但是她觉得我的言外之意与她相同,倒生起闷气来了。
然而她很快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这一回她异常温存。我在她那儿坐了一个多小时。她很不安。公爵吓着了她。我从她提的几个问题里注意到,她很想确确实实地知道,昨天她给他的印象究竟如何?她昨天的举止是否得体?她的快乐在他面前是不是表露过头了?是不是心胸太窄了?或者相反,是不是太迁就了?他会不会有什么想法?会不会笑话她?会不会看不起她?……一想到这些,她的两顿就变得通红,像着了火似的。
“难道一个坏人会有什么想法值得你这么激动吗?他爱想什么由他!”我说。
“为什么你说他是坏人呢?”她问。
娜塔莎是多疑的,但是她心地纯洁;胸襟坦荡。她的多疑来自她的纯洁的心田。她的自尊心很强,但这是一种高尚的自尊心,她不能忍受她认为高于一切的东西当着她的面受人嘲笑。对于一个小人投来的轻蔑,她当然也只能报以轻蔑,但是对于她认为神圣的东西受人嘲笑(不管这人是谁),她心里毕竟感到很痛苦。这倒不是因为她不够坚强。这部分是因为她对这社会还知之甚少,对坏人使坏还不习惯,也因为她深居简出,太闭塞了。她整个一生都是在自己家里度过的,几乎足不出户。最后,有些心地极其善良的人有这样一个特点(也许是父亲遗传给她的)……喜欢过分夸奖一个人,硬认为这个人比他实际上要好,头脑一发热就过甚其词地夸大他身上的优点……这一特点也在她身上得到充分发挥。这种人一旦大失所望,就会觉得受不了;更加受不了的是他觉得他咎由自取。干吗要硬往人家脸上贴金呢?而时时刻刻等待着这种人的又总是大失所望。最好是他们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不要踏上社会;我甚至发现他们的确很爱自己的家,甚至足不出户,怕见生人。话又说回来,娜塔莎却经受了许许多多的不幸,许许多多的侮辱。她是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对她不能求全责备,如果我在言语之间确有责怪之意的话。
但是因为我有急事,便起身告辞。她看见我要走,吃了一惊,差点没哭出来,虽然我坐在那里的时候,她始终没有对我表示过任何一点特别的亲昵,相反,她对我好像比平时还冷淡。她热烈地亲吻我,不知道为什么久久地盯着我的眼睛。
“听我说嘛,”她说道,“阿廖沙今天真可笑,甚至都让我纳闷。从外表看,他非常可爱,非常幸福,他像只小蝴蝶似的飞了进来,像个花花公子,老是转过来转过去地照镜子。他现在有点太熟不拘礼了……而且坐的时间也不长。你想想:还给我送来了糖果。”
他的事只有主才知道。他一直忙于发财。我听说,在这里,在彼得堡,有件包工活,他承包了一个工段。娜塔莎,
“糖果?好嘛,这样做非常可爱,也非常单纯。哎呀,瞧你俩!现在你们已经开始互相观察,互相侦查,互相研究对方的脸了,看对方的脸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可是你俩研究了半天,什么也没看明白!)。他还没什么。他跟以前一样快快活活,像个中学生,可你呢,你呢?”
每当娜塔莎改变腔调,走到我身边,埋怨阿廖沙,或者为了解决什么棘手的事;或者要向我倾吐什么秘密,希望我听到她的只言片语后便能了然于胸的时候,我记得,她总是朱唇微启地看着我,似乎在央求我一定要设法把这事解决得让她一听就如释重负,心花怒放。但是我也同样记得,在这类情况下,不知怎的,我总是声色俱厉,仿佛在大声呵叱什么人似的,而且我这样做完全出于无心,但是居然屡试不爽。我的声色俱厉和顺乎其然总是恰到好处,因此也显得更有权威,要知道,有时候一个人会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需要,但愿有人来把他狠狠地骂一顿。起码娜塔莎离开我时,有时候似乎宽心多了。
“不,你知道吗,万尼亚,”她继续道,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握住我的手,秋波流动,讨好地望着我的双眼,“我觉得,他这人有点猜不透……我觉得他似乎已经是这样的丈夫①,……你知道吗,好像已经结婚十年,但是仍旧跟妻子亲亲热热的那种人。这是不是太早了点呢?……他笑逐颜开,围着我打转,但是这一切又好像只是这个……只是部分地由我而起,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他非常着急,急着要去看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我跟他说话,可是他听而不闻,或者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吧,这种恶劣的上流社会习气,咱俩苦口婆心地一直劝他改掉。一句话,他成了这样的……甚至好像冷冰冰的……唉,我怎么说这话呢!一开口就唠叨开了!唉,万尼亚,咱俩的要求太高了,总对别人不依不饶的,求全责备!直到现在我才看清这点!人家脸上发生一些变化,根本无足轻重,我们就不依不饶,其实只有上帝知道他脸上为什么发生变化!万尼亚,你刚才责怪我是对的!一切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自寻烦恼和自讨苦吃,还要怪别人……谢谢,万尼亚,你让我完完全全地放心了。啊,他今天能来就好啦!什么呀!他为今天的事不高兴了也说不定的。”
“难道你俩吵架了!”我诧异地叫道。
“我没露出一点声色!只是有点伤心,他来的时候本来是欢天喜地的,后来就突然变得若有所思了,我觉得他跟我分手的时候很冷淡。我要让人去请他来……万尼亚,今天你也来吧。”
…撒谎呢?”她以一种高傲而又莫名其妙的语气问道。她整个脸都变了;甚至嘴唇都微微哆嗦了一下?
“只要有一件事不把我耽搁了,一定来。”
“瞧,你能有什么事呢?”
来得早吗?””她微微撇了撇嘴,终于说道,好像竭力不看我似的。阿廖沙昨天说到一封什么信。”在彼得堡,有件包工活?
“我自找的!不过,看来,我肯定能来。”
①原文是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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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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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七时整到达马斯洛博耶夫家。他住在六铺街的一座不大的楼房里,住的是厢房,室内相当凌乱,共有三间屋,但是家具等陈设倒还不差。看得出来,家道小康,与此同时,一应家务却根本无人料理。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长得非常漂亮,穿得很朴素,但是非常好看,人也十分整洁,眉目如画,十分善良而又非常活泼。我一下子就猜到这姑娘便是他不久前顺便提到的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他曾经叫我上他家去,他要给我介绍的那一位。她先问我姓什么,听到我姓什么后便说,他正在等我,不过现在他在屋里睡觉,于是她便把我带进了那间屋。马斯洛博耶夫睡在一张非常漂亮的软沙发上,身上盖着他那件脏大衣,头下枕着一个磨破了的皮枕头。他睡得很警醒,我们一进去,他就立刻叫起了我的名字。
“啊!你来啦?一直在恭候大驾。刚才我还梦见你来了,在叫醒我。这么说,是时候了。咱们走吧。”
“上哪?”
“找一位太太。”
“什么太太?干吗?”
“布勃诺娃太太,先(克刂)她一顿。真是个大美人儿!”他转身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拖长了声音说,一想起布勃诺娃太太,他甚至亲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又来了,亏你想得出来!”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说道,认为她责无旁贷;理应表示微嗔。
打破了什么?”看门人领我们走上一段楼梯,敲了敲门。有人喊了他一声。
“不认识吧?认识一下吧,老伙计:这位是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我向你介绍一位文坛名将;他们一年就有一次让你白看,其他时间得买票。”
老拿我开玩笑。哪是什么将军呀?”“什么太太?干吗?”她说罢便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
“得啦,别把我当傻瓜啦。劳驾,别听他瞎掰,老拿我开玩笑。哪是什么将军呀?”
“我要告诉您的正是这点:这些将军是特村的。将军大人,你别以为我们都很笨;我们比乍一看要聪明得多。”
“别听他瞎掰!老当着好人的面出我洋相,真没羞。哪怕带我上越剧院也好呀。”
安娜·特里福诸芙娜,您怎么连贵客都不认识了?不是我们还能是谁呢!
“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要爱自己的……要爱,是不是忘了?那词儿是不是给忘了?也就是我教您的那词儿?”
“当然没忘。肯定胡说八道。”
我们在那儿,在巴黎这地方,在茹伯尔太太家打破了一面镶在墙上的英国大镜子,您哪。
“那么您说说着,是什么词儿?”
“我才不当着客人的面丢人现眼呢。可能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意思。我说出来,非让你的舌头烂掉不可。”
“那么真忘啦,您哪?”
“就没忘;珀那忒斯①!要爱自己的珀那忒斯……瞧他净胡编!说不定根本就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