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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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纳巴伊爬上一个小山包,瞧瞧远处会不会有过往的汽车。但是,路 上两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他只好又慢慢折回到大车跟前。
“真不该出门!”塔纳巴伊又一次想道。为了这个改不了的急『性』子,他已 经责备过自己无数次了。他懊恼万分,生起气来,埋怨自己,也很那桩促使 他急急忙忙离开儿子家门的事由。当然应该住上一夜,也好让马喘口气,歇 上一歇。而他竟……
塔纳巴伊气呼呼地把手一挥。“不,说什么我也不能留下。就是靠两条 腿,我也得走回家去!”他辩白道,“难道能这样跟公公说话吗?不管怎么着, 我总还是父亲吧!
‘瞧你,既然一辈子在山沟沟里放羊放马的,那又何苦入党呢!到头来, 还不是叫人家给撵出来了!……’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声不吭,连眼皮 子都不敢抬一抬。要是那婆娘对他说:别理你父亲,那他准会不理的。窝囊 废,还想当官呢!唉!说这些干什么呢!现在的人,可不象过去了,不象过 去了。”
塔纳巴伊感到一阵燥热,他解开衬衣的领子,急促地喘着气,绕着大 车,来回踱着,已经把马,把赶路,把黑夜就要到来的事统统忘记了。怎么 也平静不下来。在儿子家里,他克制了自己,认为犯不着同儿媳『妇』吵吵嚷嚷, 那会有失自己的体面。而此刻,他却勃然大怒,真想把他一路上痛苦地想到 的一切,当着她的面发泄一通;“不是你接受我入党的,也不是你开除我出 党的。你打哪儿知道,儿媳『妇』,当时的情况。现在来指手划脚,当然容易。 眼下人人都有文化了,得向你致敬!可那阵子,我们担当多少责任啊!对父 亲,对母亲,对朋友和仇人,对自己,对街坊的狗——总而言之,对世上的 一切都得负责。至于出党,这事你管不着!这是我的事,儿媳『妇』,这事你管 不着!”
“这事你管不着!”他大声重复说,一边在大车旁狠劲地踩着脚。“这事 你管不着!”他不断重复这句话。遗憾和糟糕的是,仿佛除了这句“你管不 着!”他就再也无话可说了。
他一直围着大车走来走去,后来才想起,他应该想点什么办法。是呀, 总不能在这里一直待到天亮吧。
古利萨雷套着马具,还是那样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它佝偻 着身子,四条腿蜷缩着,看上去活象一具僵尸。
“你怎么啦?”塔纳巴伊跳到马跟前,这才听到它轻微的、拖长的呻『吟』 声。“你这是打盹了,不舒服了,还是难受了,老伙计?”他急忙『摸』了『摸』溜 蹄马冷冰冰的耳朵,又把手伸进到马的鬃『毛』里。呀,里边也一样:冷冰冰的, 还湿乎乎的。但最叫他感到可怕的是,他已经感觉不出马鬃惯常的分量了。 “太老了。鬃『毛』都稀疏了,轻得象绒『毛』了。
唉!咱们都老了,咱们都快要完蛋了。”他伤心地想道。他犹豫不决地 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把马同车子都扔下,一个人走回去,那也得到 半夜才能到家,才能换回到峡谷里他那座看守人的岗棚。现在他跟老伴住在 那里的饲料基地上。在小河上游一公里半的地方,住着他的近邻——一个看 水员。夏天塔纳巴伊看管草场,冬天照看黄鹌菜,不让牧民们过早地把干草 弄走或者给糟蹋了。
去年秋天,有一回他去村办事处有点事。新任的生产队长,一个外地 来的年纪轻轻的农艺师对他说:
“老人家,您去一趟马棚,我们给您挑了一匹马。马是老了点,说实话, 不过对您的工作还是合适的。”
“什么样的一匹马呀?”塔纳巴伊警觉起来,“又是一匹老马吧?”
“您到那里瞧瞧吧。一匹大黄马。您应当认识,都说您从前骑过的。”
塔纳巴伊到马棚去了。当它一眼看到院子里的溜蹄马时,他的心疼得 都揪在一起了。
“呀,这回咱们总算又见面了!”他暗自对这四瘦弱不堪的老马说。但他 下不了狠心加以拒绝。他就把马牵回家去了。
一到家,老伴差点认不出溜蹄马来了。
“塔纳巴伊,这果真是古利萨雷吗?”她惊奇不止地问。
“是它,就是它,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塔纳巴伊小声嘟哝着,竭力 不去正眼看他的老伴。
他们两人都不难想起有关古利萨雷的往事。年轻的时候,塔纳巴伊犯 过错误。为了避开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他瓮声瓮气地对她说:
“喂,干什么老站着,给我热点吃的。我饿得都象只狗了。”
“我这是在想,”她回答说,“这就叫岁月不饶人呵!你要不说这是古利 萨雷,我都认不出来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以为,咱们俩的模样就比它强?每样东西都有 它的黄金时代。”
“我也那么想,”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又好心地取笑说,“说不定每 天晚上你又得骑上你的溜蹄马出去转悠了吧?——我批准了。”
“哪能呢,”他尴尬地把手一挥,转过身去,背对着老伴。对玩笑本可以 一笑置之,而他,却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便爬到草棚的搁板上取干草去了。 他在那里折腾了好半天。
他原以为她把这事忘了,看来,她并没有忘记。
从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老伴把冷了的午饭热了热,而他,却还在摆 弄他的干草。
后来,她在门口,大声喊道:
“快下来吧,要不饭又凉了。”
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这桩往事来。本来嘛,又何苦呢!……
整整一秋和一冬,塔纳巴伊细心照料着溜蹄马。古利萨雷的牙全掉了, 只剩下光秃秃的牙床,他便把麸子煮熟,把胡萝卜切碎喂它。看来,他把马 又调养好了,这本是意料中的事。可眼下拿它怎么办呢?
不,他下不了狠心把马扔在路上。
“怎么办?古利萨雷,咱们就这么站着吗?”塔纳巴伊用手推了推它, 马摇晃了一下,换了换脚,“噢,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用鞭把从大车底部挑出一个空麻袋——那是用来装土豆给儿媳『妇』送 去的——从里面掏出一小包东西。里面放着老伴为他烤的路上吃的干粮。他 顾不上吃,就把这包东西忘了。塔纳巴伊掰了半块饼子,撩起棉袄的下摆接 着,把饼子捻碎,送到马眼前。古利萨雷呼哧呼哧地闻着饼子的香味,但却 张不开嘴来。于是塔纳巴伊伸过手去喂它,往它嘴里塞了几小块饼,马开始 咀嚼起来。
“吃吧,吃吧,兴许咱们能对付着赶到家的,是吧?”塔纳巴伊高兴起 来,“兴许咱们能悄悄地,慢慢地赶到家的,是吧?到了家就不怕了,我和 老伴会把你调养好。”他一边喂着,一边说着。口水从马嘴里流到地颤抖的 手上,他高兴极了,因为口水有点热气了。
于是,他抓起溜蹄马的缰绳。
“得了,咱们走吧!别再站着了,走吧!”他坚决地命令说。
溜蹄马迈起腿来,大车吱咯作响,车轮又慢慢地在路上滚动起来。于 是,老人老马又漫腾腾地走将起来。
“没一点劲了,”塔纳巴伊在车旁跟着,还是想着马的事,“古利萨雷。 你今年多大啦?二十了吧?好象还不止。看来,有二十好几了……”
第一卷 第二章
他头一回见着溜蹄马,已经是战后了。
上等兵塔纳巴伊·巴卡索夫在西线和东线都打过仗。日本关东军投降 之后,他就复员了。总而言之,这六年的士兵生涯,他差不多是一步一步艰 苦地走过来的。老天爷保佑,他的运气还不惜:就是一回坐车时震伤了,另 一回一块弹片伤了胸部。他在野战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后来又赶回了自己 的部队。
可是当他回到家乡时,车站上的小贩们都管他叫老汉了。得了吧,这 多半是开玩笑。
不过,塔纳巴伊对此并不恼火。他当然不算年轻了,但是也不能算老。 看上去有点老态;打了几年仗,面孔自然是饱经风霜的了,嘴边也掺杂几根 白胡茬了。不过无论体格,无论精神,他都是结结实实的。过了一年,妻子 生了个闺女,后来又生了一个。两个女儿现在都已出嫁,有了孩子了。夏天 常常回来。大女婿是个司机,常常把两家人都带上,开着汽车,到山里来看 望老人。是的,老人们对女儿和女婿毫无怨言,就是儿子不怎么争气。不过, 这说来话长……
那阵子刚刚胜利,在回家的路上塔纳巴伊感到,好象真正的生活服下 才开始。心情舒畅极了。在沿途的一些大站上,都有管乐队迎送过往的军用 列车。妻子在家里等着,儿子快八岁了,该上学了。塔纳巴伊在车上的感受, 仿佛是第二次获得了生命,仿佛万千往事,都已不值一提。真想忘记一切, 真想一个心眼只考虑未来。而未来,看来是简单明了的:要过日子,要抚养 孩子,要搞好生产,要盖房子,总之一句话——要生活。
对此,不应该再有什么干扰,因为过去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证今 天能最终过上这种真正的生活——人们日日夜夜梦寐以求的生活。正是为了 这种生活,人们才在战场上流血牺牲,争取胜利。
于是塔纳巴伊感到,他得赶紧生活,赶紧生活!为了未来,他应该贡 献出自己毕生的精力!
开头,他在打铁铺里论大锤。他原本是这方面的巧手,现在好不容易 又『摸』到了铁砧,于是他从早到晚,挥着胳膊,使劲锤呀锤呀,使得那个铁匠 忙不迭地翻转着锤子下烧红的铁块。直到如今,他的耳际还不时响起打铁铺 里叮叮当当的声音。这种声音常常能压倒一切忧虑和『操』心的事。那阵子粮食 奇缺,衣衫破烂,『妇』女们光着脚板穿胶皮套鞋,孩子们不识糖味,农庄债务 累累,银行帐款冻结——对这一切,塔纳巴伊挥舞铁锤,表示不屑一顾。他 使劲抢着大锤,铁砧叮当作响,蓝『色』的火花四下飞溅。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 气,使劲挥着锤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切都会好转的。最最根本的是, 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仿佛锤子也在随声伴唱:“胜利了,胜利了!” 在那些日子里,不止他一个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成天陶醉在胜利的欢乐之 中,仿佛胜利可以代替面包似的。
后来塔纳巴伊到山里放马去了。是乔罗说服他去干的。已故的乔罗当 时是农庄『主席』,整个战争年代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由于有心脏病,他没有 入伍。但尽管在后方呆着,却衰老得厉害。塔纳巴伊一回来,立即就看出来 了。
换了别人,未必能说服他离开打铁铺,改行去放马。但是乔罗是他的 老朋友了。从前他们两人一起入了团,一起宣传过集体化运动,一起清算过 富农。特别是他,塔纳巴伊,当时可积极哩。凡是上了富农名单的人,他一 个也不手软……
乔罗到打铁铺找他,终于把他说服了。看起来,乔罗对此相当满意。
“我真担心你一头扎进打铁铺出不来了,”乔罗笑眯眯地说。
乔罗一副病容:骨瘦如柴,脖子细长,凹陷的面颊上,满是皱纹。天 气再怎么暖和,哪怕到了夏天,他也照样穿着那件脱不下身的绒袄。
在离打铁铺不远的一条水沟边,他们找了个地方蹲下,开始交谈起来。 塔纳巴伊不由得想起年轻时候的乔罗。那阵子,村子里数他有文化,是个出 众的小伙子。他为人稳重,厚道,大家都敬重他。塔纳巴伊可不喜欢他的厚 道。在一些会上,他常常跳起来,狠狠地批评乔罗在对敌斗争中不能容忍的 软弱『性』。他的这种批评常常十分尖锐,简直象报上的社论似的——凡是他在 读报时听来的东西,他都能背出来。有几次连他自己都感到那些话的分量。 不过结果往往还不错。
“你知道吗,前天我进了一趟山,”乔罗说开了,“老人们都在问:是不 是当兵的都回来了?我说,是的,凡是活着的,都回来了。‘那什么时候他 们才来接活呢?’我回答说,已经都在干活了:谁在地里,谁去了工地,谁 在哪儿。‘这些我们早知道了。
可谁来放马呢?他们得等我们断了气才来吧?好在我们也活不了几天 了。’我都感到过意不去。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提这个呢?战争一开始,我 们就让这些老人进山放马了。
一直到现在,他们还在山里。我不是对你一个人才这么说,这种活儿 可不是老人们的差使。成年累月在马背上颤着,日日夜夜不得安宁。到了冬 天,夜里的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