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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贼道三痴.雅骚-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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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霖、王思任等十几位绍兴乡绅名流也纷纷下车下轿——
那钟太监三十多岁,白面削肩,蟒袍玉带,行步之间,偶露天青色里衬和淡红内衣,颜色鲜艳,内外掩映,煞是好看,钟太监往山上一看,惊喜道:“热闹得好,这样的灯景,咱家还真是第一次见,妙!妙!”站在山下看个不休,连声赞叹。
按察使张其廉笑着向张汝霖拱拱手,其意不言自明,得到钟太监夸奖,那么山阴张氏操持的这次元宵灯会就算大功告成了,他张其廉也有面子。
张其廉道:“钟公公,下官在龙山之巅星宿阁已备下酒宴,请钟公公上山饮酒观灯,这灯景从山下往上看是一个样,从山顶往下看又是另一个样,公公请。”
十余人差役在前,两个随从左右扶掖钟太监,钟太监摆手道:“不必相扶,咱家上得了这山。”兴致勃勃,沿磴道而上,一路看灯,遇到有字画的灯面就要驻足观赏,评点几句,虽然说得云里雾里,但有人奉承,自是感觉极好,以为自己大有才华,乃是雅人骚客。
过城隍庙、上蓬莱岗,再到星宿阁,星宿阁阁顶高耸,为龙山增高了两丈,钟太监、张其廉一行数十人来到龙山之巅,看山巅至山脚的灯火,真如星河自九天垂落,这星河还流到山阴城去了,山阴城穷檐曲巷,无处不灯,再往远处看,府河东岸的会稽城也是不夜城,这不但是星河倒挂,简直是诸天星辰都倒映了下来,喜得钟太监连声道:“不虚此行,不虚此行,这是皇上洪福齐天,才能万民同乐。”
张其廉等人自是附和声一片。
欣赏了灯景,入星宿阁赴宴,阁中可容十余席,本来可以安排两人一席,但钟太监却喜团团坐一桌,所以张其廉预先让人安排了三张大圆桌,钟太监这一桌最大,可坐十余人,同席的是张其廉等主要官员和山阴、会稽两地最著名的几个乡绅和名士,钟太监是首座。
钟太监见席上有河豚这道菜,便指点道:“食河豚却未当时,岂不闻苏东坡诗‘竹外桃花三两枝,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首诗吗,食河豚还得二月春暖方好。”
张其廉夸赞道:“钟公公博学多闻,连几百年前宋朝人的诗都信口道来,下官佩服,待二月春暖,下官在杭州专设河豚席宴请公公。”
酒过三巡,钟太监见在座官绅有些拘束,言语寡淡不热闹,便提出要行一个酒令,让张其廉出酒令,张其廉道:“肃翁是方家,请肃翁出令吧。”
张汝霖便出了一个酒令叫“飞红令”,各人说一句或两句古人诗词,诗词中要嵌有“飞、红”二字,或者带有飞红之意皆可。
一个女伎在阁外环廊上敲羯鼓,座上人执一枝梅花传递,梅花传递到谁手里恰逢鼓声停了,那么这个人便要说出“飞花”诗句来,否则罚酒。
张其廉心想这一定要钟太监先说,否则一些熟知的诗句被说完了,轮到钟太监时没得说了,太监心眼小,喜怒无常,说不定一下子就恼了,那岂不白奉承一场,赶紧吩咐一个随从几句,那随从领命出阁去了。
一通羯鼓停下,那枝梅花正传到钟太监手里,钟太监脱口道:“柳絮飞来片片红。”嗯,有飞有红,岂不妙哉。
第一百一十三章 座上诸公皆惭愧
“柳絮飞来片片红?”
按察使张其廉等人正要喝彩,却又觉得不对,这诗句不通啊,柳絮是白的,怎么就红了呢,在座者都是饱读诗书之辈,却无人知道此句出处,想必不是古人的诗,而是钟太监杜撰胡诌,虽说要奉承这钟太监,但指鹿为马这种丑事仓促间还真做不出来,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都等别人先夸,然后随声附和。
钟太监见众人尴尬的脸色,也醒悟不对劲,白脸紫胀,羞愧难当,他是个附庸风雅、很要面子的太监,督管织造之余,熟读了唐诗三百首,宋词、元曲,常常背诵,平日就喜与文人雅士交往,自认为在太监当中他的学问是顶尖的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诌出这么一句诗来,只顾着把“飞、红”二字嵌进去,没顾上诗意不通了——
张其廉清咳一声,勉强笑道:“公公此诗炼字翻新出奇,意境绝妙,下官佩服,佩——”
眼见钟太监那张脸就沉了下来,张其廉心道:“糟糕,这太监恼了,这时奉承他反倒是讥讽他了。”
张其廉哑口无言,别的人自然更不会贸然说话,有的则在心里冷笑,正要看钟太监和张分守的笑话——
星宿阁上鸦雀无声,气氛冷得像冰,正在阁中诸人尴尬至极之时,忽听阁外一个清朗的声音道:
“柳絮飞来片片红,此诗有出处,乃是元人咏平山堂诗,用来应对‘飞红令’,果然妙绝。”
张其廉忙问:“是谁?快请进——”如遇救星、如蒙大赦,赶紧站起身来迎出阁去。
……
张原是看着族叔祖张汝霖、老师王思任,还有徐知府、侯县令一群人陪着一个蟒袍玉带的太监从城隍庙畔经过往星宿阁去的,钟太监身边的那个头戴金边忠靖冠的官员想必就是按察使张其廉,张原心道:“这太监风光啊,三品高官陪着游山赏灯,苦读诗书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去当太监,嘿。”看了一眼商澹然——
商澹然再聪明也猜不到张原这时在想什么,看着山巅那么多人,瞟了一眼张原,对商周德道:“二兄,我们还上去吗?”
商周德道:“既到了这里,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在龙山之巅可以远眺会稽城,白马山都能看到。”
小景徽欢喜道:“好啊好啊,快去,快去。”
张原看到能柱大步从蓬莱岗上跑下来,赶忙叫住,问那六盏灯悬于何处?
能柱挠头,张原提醒道:“灯面绘有牡丹花下青蛙、蔷薇花上彩蝶——”
能柱一拍脑门,喜道:“小人记起来了,那六盏灯就悬在星宿阁外。”
张原又道:“能柱,你带着望远镜没有,借我一用。”
能柱道:“小人正是要回去取望远镜呢,三公子骂了我一通。”说罢,大步去了。
张原对商周德道:“二兄,我们上去吧,从这里到星宿阁也不过数百步。”问小景徽:“小徽还走得动吗?”
“走得动。”小景徽蹦跳了一下,表示她有的是登山的气力。
一行人上了蓬莱岗,一路看灯,上上下下的人很多,商氏几个婢仆小心翼翼护在三位小姐身边,蓬莱岗颇为宽阔,三三两两的人人铺席而坐,鼓吹笙簧、宴歌弦管,热闹非凡,还有数架大灯棚,棚内挂大灯、小灯上百盏,大灯上画着《四书》和《千家诗》故事,景兰、景徽小姐妹一一去看,兴味盎然——
在蓬莱岗上盘桓了两刻时,再向龙山之巅攀去,却听身后有几个人同声喝道:“让一让,让一让。”
豪奴喝道开路啊,没看到冯虎的禁令灯笼吗?
张原回头一看,只见几个身形长大的家丁一路吆喝着大步而来,后面是几个清客和家奴簇拥着一个青年公子快步上山——
商澹然早已退在一边,背过身去,张原也就停下,立在她身边。
那群豪奴清客从张原、商周德等人身畔经过时,那青年公子眼神放肆地看着商澹然背影,又看到张原身边的穆真真,眼睛一亮,放缓脚步,再盯着张原看了一眼,走了上去,边走还回头来看,脚下一绊,差点摔一跤——
商澹然在月色灯影下尤为美丽,而身穿黑色松江棉褙子和黑色长裙的穆真真肌肤如雪,也极为吸引人目光,这一路走来上山下山的人极多,交臂而过都会互相打量,这很正常,但方才那青年公子眼光却让张原颇不舒服,心想:“这是个什么人,山阴应该没这号人物,说不定还会来骚扰——”
上到山巅,商澹然看到她绘画制成的六盏精美灯笼正悬在星宿阁楼前,便一左一右拉着两个侄女的手立在阁边观看,张原陪在她三人身边——
小奚奴武陵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欣喜道:“少爷,我就知道少爷会到这里来看自家的灯,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了。”
张原笑道:“小武你倒来得快。”
这时听到星宿阁内羯鼓传花行酒令,张原眼力不佳,耳朵却是极尖,听到了钟太监那异于常人的嗓子吟出“柳絮飞来片片红”这一胡诌之句,原本笑语喧哗的星宿阁就是一静,没人出声了。
张原心道:“钟太监出丑了,我是不是该帮他一把?嗯,结交一个有权有势的太监对我以后绝对是有帮助的,不管是东林党还是阉党,只要对我行大事有利我就不会拒绝,国难将临,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和事嘛,当然,骑两头马说话左右逢源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很可能两头不讨好,这,就要看我的手段了——”
张原心思急转,朗声道:“柳絮飞来片片红,此诗有出处,乃是元人咏平山堂诗,用来应对‘飞红令’,果然妙绝。”
果然,阁中有人即应道:“是谁?快请进。”迎出来的是浙江省按察司的长官张其廉——
繁灯照耀,张其廉见张原年龄不过十五、六岁,而且是青衣儒童,不免有些失望,问:“你真知道那句诗的出处?”
张原躬身道:“正是。”
张其廉这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让这少年进去搅搅局也好,说不定就把那尴尬场面糊弄过去了,只求钟太监不要太着恼,便招手道:“请进。”带着张原进到星宿阁中。
张原一进来就八面春风,向族叔祖张汝霖、向老师王思任、向徐知府、向侯县令一一施礼,熟络得很,倒把按察使张其廉给搞糊涂了——
张汝霖起身笑呵呵道:“钟公公、张分守,诸位贤达,这是我张汝霖的族孙张原张介子——张原,赶紧拜见钟公公和按察使张大人。”
张原便向首座的钟太监施礼,向身边的张其廉施礼,张其廉轻拍前额作回想状,说道:“张原,我在杭州听过这名字,王提学有一次提起过,说山阴张原小小年纪写得一手好时文,就是你?”
张原含笑叉手道:“那是大宗师过誉,小子才疏学浅,如何当得。”
原来眼前这个少年真的是王学道夸赞过的少年才子张原,张其廉喜道:“山阴张氏出才子啊,那你且说说‘柳絮飞来片片红’出自元人哪首诗?”
张原朝首座的钟太监一拱手,说道:“钟公公博学,小子好生敬佩,这‘柳絮飞来片片红’之句颇为生僻,难怪在座贤达一时都记不起来,此诗乃元人咏平山堂之句,广陵瘦西湖有欧阳修建的平山堂,独占湖山之胜,后人题咏甚多,小子也记不清到底是何人所作,但那四句诗尚能记忆——”
吟道:“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
星宿阁内又是一片寂静,随后便是喝彩一片:
“妙!妙极!”
“夕阳返照,桃花灼灼,那柳絮飞来看上去岂不就是红的了,绝妙!”
“此诗用词尖新,正是元人仇远、杨铁崖辈的诗风。”
“……”
张其廉大喜,赶紧恭维钟太监道:“钟公公博学强记,下官自愧不如,这等绝佳好句我等却以为诗意不通,惭愧啊,惭愧。”
徐时进等人也跟着大声“惭愧”起来,一时间气氛热烈,座上官绅名士一个个自我检讨,愧对钟公公,叹服钟公公大才,只有张汝霖、王思任笑吟吟看着张原。
那钟太监被众人这么一顿狠夸,已经忘了这句其实是他临时胡诌的了,还真以为元人有这么一首诗,转恼为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道:“这个这个,咱家还真记不清了,只记得这一句,这位张公子倒是记得全。”
张原谦虚道:“在下是去年在一本前人集子中偶然翻到这首诗,在下年幼,读书不多,所以还记得全诗,钟公公是读书太多,多年前读过的诗自不可能一一记忆,但一遇‘飞花令’,这‘柳絮飞来片片红’之句便油然升上心头是不是?”
钟太监点头道:“是的,就是这样。”喜笑颜开,觉得这少年真能理解自己,对张汝霖道:“肃翁,你这个孙儿聪明,前程不可限量。”
张汝霖笑道:“公公过奖,张原是王季重先生的弟子,多由季重教导。”
钟太监便对王思任道:“谑庵教得好,教得好,教导有方。”
张其廉见钟太监眉开眼笑、心怀大畅的样子,这才长长出了口气,这附庸风雅又喜怒无常的太监可不好侍候,今夜多亏了张原,只是那诗真的是元人的诗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家父董其昌
钟太监招呼张原道:“张公子,坐这边,咱家见到你这样的后生才俊,就大起惜才之念。”心里道:“这满座什么江左诗家、文章方伯,一个个饱读诗书、名头响亮,依咱家看都不如这少年张原,只张原知道‘柳絮飞来片片红’的出处,连咱家自己都记不清了,若非张原提醒,咱家今日的妙句还要被这些外官耻笑,那岂不是天大的冤枉。”
时人有一句俗语叫“三个性儿,不要惹他”,哪三个性儿?就是太监性儿、闺女性儿、秀才性儿,这三种人不好惹,晚明的秀才时常聚众闹事,连官府都怕,秀才第一难惹,那太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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