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道三痴.雅骚-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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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
“砰”的一声,张萼将黄花梨木棋桌往右侧一掀,棋桌翻倒,三十二个鸡翅木棋子滚了一地,张萼大叫一声:“气死我也!”瞪了安坐不动的张原一眼,怒冲冲走了。
那些少年声伎跟着走了一大半,只有王可餐、潘小妃还有几个搬棋具来的家仆没走,那几个家仆在收拾棋桌、在乱石滩中找棋子。
发脾气是无能的表现,张原摇了摇头,扶着武陵的肩缓步回家。
小奚奴武陵喜孜孜的,万万没想到少爷蒙着眼睛能赢张萼,少爷真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王可餐跟上来道:“介子少爷,你方才的棋真是精妙,赢得一点也不含糊,真让人佩服。”
王可餐象棋棋力不弱,不然张萼也不会叫他来摆棋,王可餐说话带着苏州、昆山那一带的腔调,轻言细语,极是温柔,若只听声音,绝对会认为王可餐是女子,在戏班中王可餐也是演旦角的——
“可餐班”的这些少年声伎都是张萼的大父张汝霖(绍兴人称呼祖父为大父)几年前从苏州那边买来的,张汝霖是万历乙未科三甲进士,在外为官多年,五年前被弹劾罢官,对仕途心灰意懒,从此营建园林,蓄养声伎,绍兴张氏的戏班颇负盛名。
张原道:“三兄肯定恼了,我这是侥幸赢了一把,代我向三兄致歉啊。”
王可餐道:“燕客公子虽然不悦,不过肯定不会食言的——介子少爷好走。”
第四章 兔亭
从后门进去,穿过小园,经由一条狭窄的穿堂,就会看到一个长方形的大天井,天井边摆放着两株盆栽的黄棠棣,黄色、粉色的花朵已凋零,天井西南两面是相连的两栋二层木楼,张原的母亲吕氏住在南楼,张原住西楼,穿堂的另一侧有一排土墙瓦房,是厨下、杂物和仆役的住所。
小丫头兔亭脑袋探出栏杆,伸长脖子唤道:“少爷,太太正找你呢。”
江南仕宦家族,下人称主人为老爷、称主母为奶奶,还有称主母为太太的,张原家只有两个丫头,一个就是这兔亭,张原也不清楚这丫头名字怎么这么怪,应该是他父亲张瑞阳买下这丫头时给取的名吧。
母亲吕氏已经出现在二楼廊栏边,问道:“原儿你去哪里了,这大热天的,哦,戴着眼罩啊。”
——虽是两世灵魂融合,但张原对母亲吕氏的情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母亲的慈爱沦肌浃髓、深彻肺腑,因为张原的眼疾,吕氏到处求医问药,急白了头发,幸好绍兴名医鲁云谷很明确地说能治好张原的眼疾,吕氏这才稍稍宽心,这些天来,每天夜里临睡前,吕氏都要坐在儿子床头,用蒲葵扇为儿子扇凉,一遍又一遍地诵念《白衣大士咒》,祷求南海观世音菩萨让她孩儿眼疾能痊愈,张原就在母亲的诵经声中沉沉睡去,觉得特别安心——
“孩儿去后面拱桥下乘凉了,母亲有什么吩咐?”张原仰头问。
吕氏道:“你父亲托西张的族弟寄了信回来,娘念信给你听。”
小丫头兔亭“咚咚咚”下楼来,说道:“少爷,小婢扶你上楼。”把手伸到张原掌中。
张原握住小丫头的手,兔亭今年才十岁,手很小很柔软,张原两个多月不能开眼,都记不清兔亭长什么模样了,印象里是梳着两个丫髻、两只大眼睛既好奇又畏怯地东看西看,是有点像小兔子,这是兔亭名字的由来吗?
张原上到二楼,天气热,房间里待不住,大丫头伊亭搬了两张竹椅摆在楼廊上让吕氏和张原坐着。
透过栏杆空隙,吕氏看到下面天井边的武陵还在咧着嘴一个劲地笑,便问:“原儿,你们在石桥下玩什么,武陵笑得那么好?”
张原道:“孩儿和张萼下了一局象棋,赢了。”
吕氏惊道:“你摘眼罩了!”
张原道:“没摘,孩儿下蒙眼棋。”
吕氏不会下棋,不知道蒙眼棋的难,也没在意,只是叮嘱儿子要遵照鲁云谷说的百日之内眼睛不要见光,然后便念信给儿子听——
张原的父亲张瑞阳早年想通过科举出身,但直到三十岁还连个生员都没补上,蹉跎老童生,只好另谋出路,拜托西张的族叔张汝森,在开封周王府谋了个掾史的差,这是不入品的小吏,张瑞阳在周王府这一干就是十多年,小心谨慎,勤勤恳恳,终于升到掾史长,从九品,年俸米六十石,折银三十两,也就是张萼五条小金鱼的钱,但对张原一家来说,这些银子可有大用场——
张原家在鉴湖东岸有田一百二十亩,一年要交两道赋税,夏税征麦、秋粮征米,万历初年张居正改革赋税,推行“一条鞭法”,夏税秋粮不再收实物,一律折为白银上交,这固然有便民之处,但对男耕女织自给自足没有银子来源的民户来说,就麻烦了,非得用米麦去换银,而每逢纳税之月,那米麦就被压得极贱,卖不到应有的价钱,很吃亏,张原家一百多亩田每年税银也不是小数目,还有徭役折银、日常用度、仆役、雇工的银钱花费,有张瑞阳寄回来的银子周转,家境就显宽裕了,张瑞阳年俸银三十两,每年寄回来却有六十两,可见在周王府当差还是有点油水的——
因为路途遥远,张瑞阳两、三年才回绍兴一次,住不上两个月就又走了,张原对父亲感情相对淡漠,这次张原患了严重的眼疾,吕氏本来都要寄信向张瑞阳报急的,后来得鲁云谷医治,这才打算等张原眼疾治好后再写信——
所以张瑞阳并不知道儿子得了眼疾之事,信中说张原年已十五,不要整日只知玩耍,应该进社学就读了,三、四年后学业有成再参加县学考试,县学考试一年一次,只要每次考试名次有进步就好,三十岁之前争取考中生员秀才,那样就能食廪免役了……
张原不禁摇了摇头:“三十岁前考取秀才,这个要求是高了还是低了?”
吕氏见儿子摇头,以为儿子不愿去社学读书,忙道:“你父亲不知道你的近况,读书进学的事当然要等你眼睛好了再说,你不爱读书也无妨,只要我儿眼睛好,读不读书都是次要的。”
张原这次的眼疾可把吕氏吓坏了,儿子如果眼睛好不了,那就连娶妻都难了,所以她只求儿子无病无灾,别的都不去想了。
张原微笑道:“孩儿眼睛一定能好的,书也要读,母亲放心。”
“好孩子,好孩子。”两鬓霜华的张母吕氏眉花眼笑,原儿经此一病,不但懂事知礼了,性子也沉稳了许多,只盼原儿眼疾早日痊愈。
大丫头伊亭察颜观色,见吕氏高兴,便凑趣道:“少爷已经在读书了,太太不知道吗,张彩读书给少爷听嗓子都读哑了。”
都在一个院子里,张母吕氏怎么会不知道儿子听书的事,吕氏虽然高兴,却有隐忧,和小奚奴武陵想法一样,觉得这兆头不大好,儿子似乎在努力适应盲眼的生活,她却不知道儿子现在心静生智,只要听过一遍的书大致上就能背诵,有这样的天赋,不读书、不科举岂不是浪费。
吕氏只以为儿子要听书是为了解闷,道:“张彩、武陵两个小厮识字不多,读不过来,不如出钱去雇两个童生来读书给你听,一天约莫一钱银子,我张家也花得起。”
张原正要开口让母亲不要费心,却听张彩在楼下禀道:“太太,止水巷的马婆婆要拜见太太。”
张母吕氏道:“请马婆婆进来。”吩咐伊亭去迎接一下马婆婆。
张原问:“母亲,这马婆婆是谁?”
张母吕氏道:“是上回在大善寺烧香遇到的,马婆婆人很热心,听说你眼睛不好,马婆婆就说普陀山的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去普陀山进香才能消灾解孽——这次来想必是问我明年二月十九要不要带着你去普陀山进香的事。”
张原忙道:“母亲,儿子眼睛没什么大碍了,再养一段时间就会好,普陀山在海外,风浪难测,母亲不要去,菩萨各庙都有,心诚则灵,家有余钱的话扶贫济困、行些善事最好。”
吕氏打量了儿子两眼,心想原儿尝了眼疾之苦真和以前大不一样了,点头道:“那就过几年等你长大自己去普陀进香还愿——”
母子二人说着话,马婆婆上楼来了,六十多岁的样子,根本不用伊亭扶持,手脚利索得很,未语先笑:“张奶奶,老婆子来打扰了,这位就是府上少爷吧,果然生得俊,天庭饱满,眉清目——这眼睛好些了没有,菩萨保佑,少爷的眼疾一定会好的……”
这马婆婆说话很爽利,像剪刀空剪“嚓嚓嚓嚓”,与张母吕氏寒暄了一会,便说有要事商量,张母吕氏就引着她进房密谈。
张原坐在楼廊竹椅上,轻摇折扇,他现在听力敏锐过人,母亲与那个马婆婆在房里低语他听得一清二楚,没想到这马婆婆并非邀他母亲吕氏去普陀山进香的,却是来为他说媒的!
第五章 名门美眷
马婆婆对吕氏说张原如今眼睛有病,就应该赶紧订下一门亲事,这是防备个万一嘛。
马婆婆没有明说的是:若张原眼睛真的好不了,那恐怕就娶不到清白人家的女孩儿了,只有趁现在还在医治、外人尚不知底细时把婚事定下,绍兴张氏是大族,既已定亲再想悔婚诉讼那就得掂量掂量。
热心的马婆婆指出问题又能解决问题,她向张母吕氏推荐止水巷一户人家的闺女,什么人物齐整、针线女红样样来得,世代务农,家世清白,只要张家多给彩礼,好事应该能成……
张原实在忍不住了,唤道:“兔亭——”
小丫头兔亭赶紧上前问:“少爷,什么事?”
张原嘱咐了几句,小丫头小鸡啄米般点头,便走到太太卧室门边,脆声问:“马婆婆,你夫家贵姓啊?”
马婆婆一愣,答道:“姓牛。”
小丫头又问:“马婆婆说的那位止水巷的女孩儿是姓牛还是姓马?”
马婆婆没提防这小丫头,随口答道:“姓牛。”
兔亭便小碎步跑回来报告说:“少爷,马婆婆说那女孩儿姓牛。”
张原点头道:“也姓牛,很好。”
房间里的张母吕氏便问:“马婆婆,那位牛小姐可是你夫家的亲戚?”
马老婆子有点尴尬,她本不想这么早就露底细,但既然吕氏已经问起,那也不能隐瞒,笑道:“太太你听老婆子细细说来,那次在大善寺里遇到太太,听说了府中少爷得了眼疾的事,老婆子就想这山阴张氏是书香门第,总不能因为少爷眼睛不好就胡乱娶妻吧,老婆子就想到我夫家那个侄女不错,家世清白,更难得是性情温柔,府上少爷万一眼睛好不了,那女孩儿也绝不会嫌弃——”
张原咧嘴无声地笑了笑,心道:“我成了残次品、可怜虫了,就因为我眼睛有病,就要把什么牛姑娘马姑娘塞给我,好像还是恩赐似的,嗯,不嫌弃我,我真应该感激涕零了。”
就听母亲说道:“我那孩儿今年才十五岁,还不急着议婚,他的眼疾也一定会好的,有劳马婆婆费心了。”
母亲口气里透着不悦,哪个做母亲的能被人这么说自己儿子啊,好像她儿子就娶不到妻子似的。
马老婆子显然也郁闷,本来准备好了一肚子委婉说辞,定能说得吕氏动心,不料被一个小丫头两句话问乱了方寸,直接就兜出底来了。
“是,是,太太说得是,张原少爷的眼睛一定能好的——”
马老婆子陪着笑,又东拉西扯说了一通里巷琐事,临到傍晚才告辞。
小丫头兔亭过来道:“少爷,马婆婆临走时为什么狠狠瞪小婢,小婢先前问错话了吗?”
张原笑道:“没问错,马婆婆是觉得你小小年纪就这般伶牙俐齿,吃惊了,才瞪大了眼睛看仔细你。”
小丫头“噢”的一声,喜孜孜地走开了。
大丫头伊亭送了马婆婆回来,对张母吕氏道:“太太,那个马婆婆出去时一路嘀嘀咕咕,说什么好姻缘错过,以后少爷想娶都娶不到那么好的了,还说太太一定会后悔的。”
张母吕氏知道马婆婆话里的意思,心下不快。
张原道:“母亲,这马老婆子口口声声烧香念佛,心里简直凶恶,巴不得我眼睛好不了,她好幸灾乐祸,这种牙婆以后不要再让她进门——母亲不用担心,孩儿眼睛一定能好的,其实现在已经能看见东西,只是要遵医嘱,才戴眼罩,再过一个月就可以不戴了,然后读书上进,有了功名,娶一房名门美眷,也与母亲争气。”
争气可不是嘴上说说的,要争气会很累,可向来贪玩懒散的儿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让张母吕氏喜得合不拢嘴了。
……
第二天辰时,王可餐领着西张的两个清客上门来了,小奚奴武陵早就等着了,大喜,这下子他和张彩两个轻松了,不用念书,如释重负啊。
这两个清客一个姓詹,名士元,一个姓范,名珍,都是三十来岁,童生身份,张原之父张瑞阳便是童生,可不要小看童生,并不是读了点书就能称童生的,童生要经过县、府两级考试,取中者才能称童生,如果再能通过提学官主持的道试,那就是附学生员,也就是秀才,所以说童生虽不是科名,但能闯过县试、府试两关,还得有点学问的,比之一般白丁书生要受尊重。
詹、范两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