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道三痴.雅骚-第1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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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诏令尚未下到南京,卢受先期急报邢隆,邢隆悬了近一个月的心终于放下了,想想当初若没有张原的建议,而是依他自己那样上疏请罪,那罪责就坐实了,即便皇帝开恩不会治他大逆不道之罪,发凤阳充净军种菜是逃不了的,所以很感张原之德,今日请张原来就是告诉张原这件事,又道:“张公子之德,杂家铭感五内,杂家想对张公子表达一下谢意,却不知张公子喜欢些什么,但凡杂家有的,公子尽管开口。”
张原道:“公公太客气了,晚生有何功劳敢受公公赏赐,公公行弛商惠民之策,南京士庶皆欢欣鼓舞,晚生亦是欣然,公公莫要再提感谢二字,能为公公效微劳,乃是晚生的荣幸。”
张原毫不居功,态度谦诚,这让邢太监很是欢喜,叹道:“今日方知钟公公夸赞你的那些话是没有半句虚言啊,年少多才又有德,太少有了。”举杯道:“杂家敬张公子一杯,就这一杯。”
一个少年监生,一个老年太监,叙谈半晌,颇为投机,张原看看时辰不早,起身道:“公公,晚生要赶回国子监去,李尚书要来监中视察。”
邢隆也没多挽留,送张原出仪门,说道:“今日仓促,改日再请张公子。.
穆真真早已在寝楼院中等着,跟着张原出到仪门,张原想起方才武陵说的事,便问邢隆:“晚生要向公公请教一件事,这南京城中难道还有皇族宗室居住吗?”
邢隆笑道:“福王都就藩了,两都如何肯容留皇族宗室!”
张原点点头,向邢太监拱手道别,邢太监要派马车相送,张原婉拒,说在通济桥还要等个人。
主婢二人出了内守备府,那几个守门军士见张原出来,赶紧叉手唱诺,张原含笑点了一下头,与穆真真快步离去。
这时大约是午时末,天色阴阴的,穆真真远远的就看到通济桥上站着的来福和武陵,赶紧对少爷说,主婢二人加快脚步,那边武陵和来福也跑着过来了,到近前武陵喘气道:“少爷,李雪衣——姑娘在桥下,船上。”
张原道:“好,我知道了,小武你赶紧去雇辆马车在桥畔候着,我等下要赶回国子监。”
张原走到桥边一看,一艘小艑船泊在桥墩边,船头站着的披发童子正是薛童,薛童叫声:“介子相公——”
话音刚落,李雪衣便从小舱中探出头来,这旧院名妓淡妆素雅,容色照人,先向张原福了一福,柔声细语道:“张公子,请上船说话可好?”这个李雪衣说话极是温柔,总是带着商量的语气,让人不忍拒绝——
张原道:“雪衣姑娘,在下马上就要赶回国子监,实在耽搁不得,不如姑娘随我乘车同行,有话在车上说,到了国子监姑娘再随车回来,如何?”这里去国子监没有水路。
李雪衣眸子在张原脸上一转,点头道:“好。”
薛童先跳上岸,伸手扶李雪衣下船,这李雪衣弓鞋窄小,行步之间如风摆柳,倒的确是很袅娜,只是这双足应是半残废了——
张原心道:“来金陵的船上,偶尔看到王修微双足似乎也不大,却是行步如飞,应是和王师妹一般,裹的是扬州小脚,拇趾未拗折,所以不影响行动。”
船上又下来一个小婢,跟在李雪衣身边,那薛童问:“雪衣姐姐,我要跟去吗?”
李雪衣睫毛一闪,瞟了张原一眼,说道:“一起跟去吧,或许张相公有话要问你。”
来福办事麻利,很快雇了一辆马车来,张原请李雪衣和那小婢先上车,又让穆真真也坐上去,穆真真道:“少爷,婢子跟着车走就是了。”
张原道:“上车陪李雪衣姑娘说说话。”
穆真真便上车去,张原随后盘腿坐在车门边,马车辘辘行驶在金陵城的街道上,来福、武陵和薛童跟着马车快步而行,张原对李雪衣道:“雪衣姑娘请讲,那皇族宗室是怎么回事?”
李雪衣眸光很亮,跪坐着,双手扶膝,先试探着问:“张公子不会生修微的气吧?”
张原笑道:“在雪衣姑娘看来,张介子是这么小气的吗。”
李雪衣笑意嫣然,款款道:“小女子正是这般对修微说的,修微却是不肯向张公子求助,真是猜不透她的心思——”生怕张原听到这话不高兴,赶紧开始说那皇族宗室之事,却原来是朱元璋第七子的后人,朱元璋封第七子朱为齐恭王,建文帝时被废,靖难之役后又恢复了王位,永乐四年又因谋反被废除,禁锢于南京,子孙全为庶人,有庶粮,无名封——
——两百年来,这废齐王的子孙繁衍着实不少,这伙人别无谋生之术,全是游手好闲的废物,成群结队,横行南京,商铺、妓馆、寺庙都深受其害,这些已成庶民的齐王后裔,取的名字还依着皇族辈份、照着五行部首的字来取名,诸如“烟锁池塘柳”之类的,以此来显示自己是皇族血裔,这些废王后人手里没钱花的时候,就在人家商铺前设一几案说是北面谢恩,三拜九叩,闹个不休,搞得人家没法做生意,可又不敢赶他们走,他们这可是谢皇恩呢,告到官府,官府也不能奈何他们,又不是什么大罪,而且这些废王庶民颇为狡猾,他们不敢惹官僚和大商贾,只欺负和尚、妓女、小商小贩,他们得知王修微尚未梳拢,而且马湘兰已死,欺王微年幼,就想霸占幽兰馆,让王微成为他们的摇钱树——
马车不断前行,张原静静听李雪衣说完,问:“王修微现在哪里?”
李雪衣看着张原的脸色,答道:“在妾身的湘真馆暂避,幽兰馆现在有姚叔和另外几个男仆闭门守着,那些人扬言修微不露面就要诬赖修微偷盗了他们祭祖的礼器,张公子你想,修微若是见官,不管怎样都要受辱,这些人极是难缠,张公子,如果可以的话,请一定帮帮修微。”说着,泪光盈盈,不知是不是联想到她自己的伤心事?
张原安慰道:“别着急,我会想办法的。”又问:“雪衣姑娘昨日派来找我却被抓到国子监去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李雪衣道:“姓徐,妾身叫他徐三叔。”
第二百七十七章 微姑你好找棋子(大章)
未时二刻,马车行驶至国子监外成贤街,停在街头两株桂花树下,今晨雨大,细碎、金黄的桂花在麻石地上铺了薄薄一层,桂花香杂着秋雨气,隐约浮动——
张原和穆真真先跳下车,李雪衣伸着一双凌波小脚挣扎着也要下车来,张原道:“雪衣姑娘不要下来,随车回去吧,那徐三没犯什么事,应该很快就能回去,放心好了,我这边若是顺利,明天或者后天就去旧院相访。”
李雪衣低头看着张原的白皮靴踩在一串桂花上,觉得有些可惜似的,目光上移,看着张原的脸,小心翼翼问:“张公子在国子监遇到烦心事了?”
张原笑了笑:“我这边的事不要紧,我能处理好,请转告王修微,让她莫要发愁,她可是有雪衣姑娘这样肯帮忙的好朋友。”
李雪衣掠发微笑:“妾身是没什么用的,能帮修微的只有张公子,张公子与修微不是也——很有交情吗。”
张原笑着摆摆手:“那我回国子监了——薛童,随雪衣姑娘回去。”
李雪衣坐在马车里,看着张原主仆四人走过成贤街,这才命车夫驾车原路回通济桥,那小艑舟还在桥畔等着,三人上船溯流经桃叶渡回到曲中旧院,在钞库街上岸,雨又细细地下起来,舟中有伞,李雪衣打着浅桃红色的油纸伞,扶着小婢的肩膀,袅袅娜娜地走,那薛童已经撒腿先跑去湘真馆拍门。
梅竹掩映的院门开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美丽女孩儿探头问:“薛童,我姐姐呢?”这女孩儿是李雪衣的胞妹李蔻儿。
“来了。”薛童往后一指,便蹿进门去,见王微立在院中几竿巨竹畔向他招手,便赶紧过去,嘀嘀咕咕说话——
李雪衣进门来,见薛童正一五一十向王微说事,便笑道:“修微,你真是误会张公子了,张公子很是关心你,对你何曾有半点不满,玄武湖之事张公子绝非故意羞辱你,这个我敢打保票,张公子也不知道你我二人要去吧。”心里道:“修微,你真是心高命薄,我们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能和人家生这闲气,受委屈是少不了的,对张公子这样有才有势的人更要曲意奉承才是,你看,那废王庶子欺上门来,还得向张公子求助,生在旧院,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又想:“修微往日洒脱爽朗,对张公子却满腹怨尤,真是奇怪了,莫非因爱生怨?”
“多谢雪衣姐为我奔走。”
王微穿着高跟木屐走了过来,葱白色的衣裙印着雨点,更觉淡雅,不施脂粉,眉目如画,接过李雪衣手里的油纸伞,挽着李雪衣的手,喁喁细语,李雪衣的妹子李蔻儿用绢帕遮雨,碎步跟在后面,听姐姐和王微说话,三女在修竹、梧桐下走过,经过曲曲折折的房室,进到一座长轩,轩中帷帐尊彝,楚楚有致——
李雪衣与王微说了一会话,有些困倦,自去内房休息,王微在轩中坐了一会,起身在西窗前小案上的鱼耳铜炉里焚一块龙涎香饼,看着香气袅袅直上,恍惚似现张原面目,王微轻哼一声,嘬唇吹气,顿时香烟凌乱、消散——
十三岁的少女李蔻儿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站在香炉边,隔着淡淡青烟望着王微笑,似乎她获知了什么隐秘似的——
王微回过神来,问:“小蔻,做什么,不去练习掌中舞了?”
李蔻儿道:“微姑,我现在才听明白那黑羽八哥整日叫的是什么了,原来不是‘找棋子’,嘻嘻——”
王微昨日搬住湘真馆,带了薛童和蕙湘过来,薛童把那只黑羽八哥也拎来了,那黑羽八哥现在不叫“饶命”了,改叫“微姑你好找棋子”,八哥学语毕竟含糊,李蔻儿起先也以为八哥叫的是“微姑你好找棋子”,想来是王微下棋时丢了围棋子,让薛童他们找,这八哥就叫“找棋子”了,蕙湘却悄悄对李蔻儿说八哥不是叫“找棋子”,李蔻儿便问不是找棋子那是什么?蕙湘却又不肯说只是笑,不过现在李蔻儿总算是明白了——
王微脸一红,道:“你小女孩儿知道些什么,赶紧学习吹|箫去。”
“好,好,我去。”
李蔻儿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走到门前,突然回头大叫一声:“王微姑好想张介子。”说罢,赶紧加快脚步逃走,一路格格的笑。
王微几步抢到门边,冲着李蔻儿背影道:“你这伶仃小脚能逃得了我的掌心,再胡说我拧你的嘴”
陡听不远处一个嘹亮的声音叫道:“微姑你好找棋子——微姑你好找棋子——”
正是那只黑羽八哥,这黑羽八哥得到李蔻儿的提示,八哥学舌,立即叫了起来,接连叫了好几声——
李蔻儿一手扶着梧桐树,一手叉腰,笑得直不起身来。
王微转身回去,这李蔻儿不搭理最好,越搭理她就越来劲。
那黑羽八哥叫了几声“微姑你好找棋子”之后也寂然了,午后的湘真馆很安静,王微看着窗外的梧桐细雨,白齿轻咬红唇,心想:“那只死鸟何时听到我念叨张介子了,我只教它说微姑你好,这死鸟擅自加上张介子三个字,现在改都改不过来了”
……
“微姑,徽州汪先生来访,就是西湖遇到的那位汪先生。”
薛童跑了进来,声音响得吓了王微一跳,道:“是汪然明先生吗,快请。”
徽州名士汪汝谦,字然明,家财万贯,任侠豪气,挥金如土,常年居西湖,号西湖渔隐,王微年初在西湖与其相识,汪汝谦曾暗示要梳拢王微,被王微巧妙婉拒,汪汝谦也不恼,也不再歪缠,自是名士风范——
汪汝谦带着两个仆人、一个童子进到湘真馆,王微迎出长轩,在前厅相见,略一寒暄,汪汝谦即问:“我闻谭友夏、茅止生在金陵,特赶来相见,他二人已离开了吗?”
王微道:“谭师、茅生在金陵盘桓十余日,得袁小修书信,已于上月十六日离开金陵往黄州游赤壁去了。”
“憾甚,憾甚,瞻彼在前,忽焉在后。”
汪汝谦年约三旬,白面长身,蓄着美髯,颇有倜傥潇洒之致,入厅坐定,小婢送上茗果,汪汝谦问:“修微姑娘为何居于此间?我方才到了幽兰馆,却道你在这边。”
王微迟疑了一下,便将齐王后裔逼迫她之事说了,汪汝谦慨然道:“修微姑娘勿忧,这事由我来为你排解,绝不让你受委屈。”
王微当然有些感动,低声道:“多谢汪先生,只是那些人很难缠,汪先生是外方人,只怕——”
汪汝谦捻须皱眉,沉吟道:“这倒也说得是,那些人仗着是皇族后裔,官府不敢严惩,我即便能花些银钱暂弭此事,焉知以后他们不会再来骚扰”
王微默然,听着窗外竹叶雨滴瑟瑟,蹙眉含忧。
汪汝谦目视王微姣美容颜,缓缓道:“修微姑娘,你聪慧过人,不同凡俗,但毕竟是一女子,这幽兰馆你一个人不好支撑的,凡事预则立,修微姑娘何不早谋退步?”
王微心思灵敏,岂会不知汪汝谦言外之意,汪汝谦这是想纳她为妾,携她归徽州,按说这汪汝谦是富商兼名士,年才三旬,为人也知趣,绝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