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舞鞋 严歌苓-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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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军装;打着绑腿;化着面目全非的妆;在演山前的舞台上反复练习旋转。一年中;她的舞蹈长进很猛;人电不再是抽条女孩的样子了;多少有了点看头。申敏华歪戴着军帽;拨着琴弦走过舞台;突然停住;说:“哟;、穗子;是你呀;差点没认出来;扮男装倒挺精神。”
小穗子停下旋转;呼呼直喘;笑容咧得很大。
申敏华有一点想聊天的意思;拨着弦站成个稍息。一年前对小穗子的“审判会”上;她忽然大声说:“我明明看到是邵冬骏勾引小穗子!”她这一叫大家全愣了;看着平常一身怪毛病的三流女琴手走到台前。政委小声说:“喂;小申;请回到自己座位上发言。”她像是没听见;一直走到小穗子旁边。她又长又细的手指朝排练厅的镜子挥舞;说何年何月何日邵冬骏如何偷摸一把小穗子的脸蛋;偷捏小穗子的手;借“抄跟头”的名义;偷搂小穗子的腰。大家都想;她一贯埋头拉琴给人们一个脊梁;结果什么事她都没错过。
申敏华所有的军事姿态都差劲;但稍息站得特别标准。她慢慢换着腿;从左边稍息换到右边;手指头在琴弦上拨出半句一句的旋律。她天生有点大辩若讷;一开口总吓人一跳。审判会过后的一天;小穗子走进女浴室;发现所有女兵一齐静下来。两三个人合用一个龙头;小穗子便走过去;想和谁挤一挤。而她刚把头发打湿;抬起头;见搭伙的人全躲开了;挤到了别的龙头下。这时有个人大声冒出一个句子;怪腔怪调;那是引用她给冬骏的情书。女兵们尖声喝彩;又有一个人出来;整段背诵了小穗子的一首情诗。字句竟然可以任人打扮;被女兵们打扮成了古怪而猥亵的东西。她们磊落地露着肉体;追逐打闹;小穗子这下可给了她们一项新娱乐。原来自以为情深意切的文字;给她们一念;再歪曲歪曲;她自己也觉得不堪入耳。然后就听见一声喝斥:“你们他妈的于净!”一看;是在雾气深处的申敏华。“你们谁没在暗地搞小勾当?还有偷偷勾搭首长儿子呢!”
此刻申敏华看着穿着灰色舞鞋的小穗子;脸上出现了个讥诮的、意味深长的微笑。她的意思是:才刚刚穿上舞鞋;骨头可别太轻呦;;
我们得说;申敏华的眼力是没得说。她看出小穗子那天晚上演出不是无缘无故的轻盈、优美、出色;而是在借题发挥地抛投情愫。申敏华看出小穗子是永远处在情感饥饿中的一类人。她的言行举动;都是为一份感情;抽象或具体;无所谓。对于这个刚过十六岁的小穗子;她就那样蹬在一双灰暗的舞鞋里;苦苦地舞动;为着尚且在空中飘渺的目光;为那目光小的欣悦。她尚不知那目光来自何处;属于谁;她已经一身都是表白。她语汇的表白被人们嘲弄了;唾弃了;否绝了;她就剩下脖颈、胸、腰、臂与腿的语汇。她的忘形正在于此。
小穗子站在乔副司令的遗像前;眼泪流得一塌糊涂。两年里老头儿没来文工团视察;但托人给小穗子带了一包糖果;一支钢笔;一封字条。上面写:“好好跳舞。没有我批准;不许乱谈恋爱。”
小穗子一点不知道;老头儿写这封信时;病已很重。老头儿脸上的浅麻子在遗像上消失了;面容是古板的;像农民大爷进城照的头一张相。小穗子正是为这副敦厚古板的面容而无声痛哭。
她感觉到一个人站在她旁边。一双白色的回力鞋;尺码很大。她等了一会;这个人却不走开。又等一会;泪水干了;把脸绷得硬梆梆的。
“乔副司令本来说;要介绍我们认识。”这个人说。
小穗子转过脸。这个人个子很高;一米八几。小穗子马上被他那种奇特的单纯吸引了。这单纯不在于他目光的坦率;也不在于他孩子般爱惊奇的眉毛;也不完全在于他微笑时露出的虎牙。小穗子一时想不出他的单纯是以什么体现的;只感觉那单纯极其有感染力;让她轻松和无拘束。
“我老是看你跳舞。最早是刚当兵的时候。”他露着虎牙微笑着说;“有时候你在后台外面一个人练功;我也常常去看。不是故意的;那时我在警卫营下放;站岗看守桃子。桃林不就在礼堂后面吗?”
他急急忙忙地说;这时换一口气。所有的话在于他都正正当当;十分的无邪。他站得笔直笔直;微笑也是正面的;就是微笑本身。
小穗子猜他大概有十九岁。这样无邪;有点令她不忍。
“我跟老头儿说;不用你介绍;我认识她。”又是直截了当的笑。
他突然回到他的开场白了;“你猜老头儿怎么说?”
小穗子看着他。奇怪;她居然敢这样不眨眼不躲闪地正视他。她说猜不出啊。
“老头儿说;把你美的;小越子;你给老头儿多打赢几场球;提了干;我再给你介绍。”
原来他是军区有名的篮球中锋刘越。十三岁就成少年球星;十四岁就进了军区体工队的刘越;原来是个大个头的男孩子。小穗子心动了;脸一阵微痛;笑容正把绷得硬梆梆的脸撕开。不久她发现自己一时轻咬下唇;一时又把下巴斜起;一时又用手去挠耳边的碎发。征候出来了;她那些十分女孩子气的动作和神态只说明她受了大个头男孩的吸引。竟是这样:长久以来她舞啊舞的;正是为这一副为她照耀过来的目光;原来她不是平白无故地让肢体动情;不是无端端地浑身语汇;一切都是因为这一副为她而欣悦的目光。她迎向这目光;笑了;不怕闯祸的笑。
几个星期后;小穗子钻进正赛球的篮球场。那是军区队和军工厂的友谊赛。小穗子刚坐上看台;就见刘越被换上场。他活动了几下;开始往场上走;不知被什么一绊;直挺挺摔倒了。小穗子发现他爬起来后眼睛就往看台上找;找到了她之后嘴唇猛一掀。
后来他说他一摔倒就知道有个人在使劲盯他。
小穗子脸烧起来;反驳道:“谁使劲盯你了?”
刘越哈哈地笑;“这可太准了;我最不愿意我妹妹看比赛;有次她偷偷来了;我刚跑上场就摔倒。”
小穗子问他是不是也不愿意她去看比赛。
他说没错;因为他球风特差。常常和人打架;有时还骂脏话。他不愿他妹妹看他比赛;也是因为他不想毁掉他的美好假象。
小穗子明明看到他在场上呼风唤雨;观众都是他的。一群偏心眼、偏爱的狂热观众;球一到他手里就起来喝彩。哪里用着他骂粗话?谁犯规阻止他进球;场上一片脏话。
小穗子明知故问:“你为什么不愿你妹妹和我看你比赛?”
“因为你们太纯洁了。”
小穗子一下子沉默了。所有的羞辱和唾弃;都没有伤及她?没有在她形象中留下哪怕浅浅的阴影?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假象。他接近的是这个假象。她想着;心里涌起一阵急迫:这美好平和的时刻将瞬间即逝;而美好的每一分递增;都在催成那消逝。
小穗子说:“刘越;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稍微吓了一跳;马上又笑了;也做出沉重阴暗的样子说:“你也根本不了解我。”
越是这样;越是表明他经历中一点沉重阴暗的东西也没有。地面是浅紫似的;玉兰的大片花瓣基本已落尽。地上的花瓣铺得极其雍容;埋没了他和她的脚步声。墙外是一个农贸集市。红砖墙上的玻璃被拔下不少;总有军区的人翻墙去赶集;省了好几里路的腿脚。也有翻墙出去恋爱的;刘越告诉小穗子;他说他在警卫营下放时;巡逻这段围墙;就看到过翻墙的恋人。小穗子问他为什么要去警卫营下放。刘越说被罚的呀;罚了一年呢。
“为什么?”
“打架呗。”他平铺直叙地说;“履教不改;每次打架都打到眼儿黑。把人牙齿打掉了几颗呢。要我妈说;就该剁了我这只手。”他把右手举起;握成个拳;左右转了转;像评估赏析一件好武器。“我也恨它;”他指他的拳头;“一见欠揍的人;它就突突直跳;跟你套的狼狗似的;套不住;冷不防;它就出去了。”
他做出很苦恼的样子;但小穗子看出他并不真苦恼。果然;他咧嘴乐了;虎牙全露出来。
他是为一顿肉包子打的架。吃一顿肉包子不易;得靠偷;才吃得饱。每回炊事班怕第二天来不及包上千个包子;总在头天夜里把包子包出来;蒸熟;锁进粮库。总有人能撬开粮库的锁;偷出包子宵夜。这天领导在粮库外设了埋伏;活捉了包子贼。包子贼马上乱招;说是两个
农村兵指使他们偷的。刘越问小穗子:“你说我这拳头见了这么个叛徒;能不能待着不动?打完后就给送警卫营站大岗去了。”
刘越从上衣口袋掏出两张电影票;问她下午有没有空去看电影。他这样说;脸上毫不暖昧;似乎他不知道“看电影”早就是一种仪式;让一男一女进入某种关系的仪式。他是一个缺乏概念和杂念的人。
她问是什么电影。
他刚一回答;她就忘了。她问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不马上做决定。她发现自己点了点头。
他两根眉毛一扬;进了个好球似的。他那两根浓重的充满好奇的眉毛。
在小穗子后来的印象里;那是和刘越的第一次散步。不知为什么;她更愿意把场地记成金晃晃的油菜田;似乎她需要热烈的色彩。军区墙外不远;的确有一大片油菜田;走在里面眼睛都会给金黄色耀得睁不开。刘越是在油爆爆的油菜花香气里将两张电影票拿出来的。两张蓝灰色的纸片;三十六度五的体温;还有三四年的烟味。她问他是否抽烟。他说抽了好几年了;他是许昌人啊。许昌人抽烟就理直气壮似的。
油菜花的香气浓得她昏昏沉沉。那香气渐渐变得有些荤腥了。
她看他脱下军装;露出白衬衫。衬衫下的红色背心透了出来。背心上印着他的号;还有两个大窟窿。他正着走走;退着走走;那么结实成熟;却又那么单纯。她去看过他训练;看过三次。此刻看着油菜花上的他;她顿悟到他的单纯是怎么回事。他是个走火人魔做一桩事的人;幸运就幸运在;他做这桩事极是材料。他只想把它做好;时时都为做好它活着;他投中一个理想的球;就成了一瞬间的活神仙。为能做一瞬的活神仙;他毫不在乎世上发生什么。
刘越的单纯;在于他神仙一样不省人事;神仙一样与世无争。她和他坐在电影院里;看他啃着面包喝着汽水;被电影上的一句话逗得哈哈大笑;眼睛汪起泪水。她害怕和他分开的时刻到来。这一天;十八岁的小穗子对自己有了重大发现:她生活中不能没有爱情。那是个可怕的发现;她可以一边失恋;一边蠢蠢欲动地就准备新的恋爱。新的恋爱不开始;失恋就永远不结束。
她坐在电影院里;脑子在开小差;突然手被抓住了。刘越的手又大又厚;鲁头鲁脑;抓住她;傻傻地僵着;不知下一步往哪儿走。她想他的手真是只套不住的狼狗;说扑就扑过来;笨抽而生猛。
出电影院太阳落丁;他的手还拉着她的手。她看看这两只手;一只深色一只浅色;小声提醒他:“哎;哎……”
他说:“解放军叔叔阿姨也可以拉拉手。”他又看看自己的右手;说:“这不是我干的;是它干的;我怎么会随便拉女孩子的手?要犯错误的;它不怕犯错误。”
我们都不知道篮球中锋刘越到礼堂来足为了看看小穗子。礼堂外面是球场;球队在那儿训练。他总是跑进来;找个好位子;一般在第五排或第六排。他坐下来;点一根香烟;就开始看我们排练。男兵们都仰慕他的球技;很快和他互递烟糖;还大声叫他“大表弟”。
我们记得那段时间小穗子跳舞成了舞痴了。排练时;很多人都使七分劲;她使十二分劲;动作稳、准、狠;表情有点夸张。尤其那个单腿旋转;她没事总要转它一阵;灰色的舞鞋上补丁摞补丁;从三年前的审判会开始;她一副要把舞台跳穿的样子。她不知我们在背后叫她什么。我们叫她小妖怪。在我们冷眼中;她长高了;长出了成熟的曲线。她从编墙报发展到编歌词。
我们中的谁仍是会和她作作对;把那些歌词和她曾经的情书掺和起来;用色迷迷的腔调去唱;她有时装着没听见;有时会陪我们笑;笑得特干;但比完全孤立要好些。
军纪已不再像几年前那样严明;士兵们开始把裤腿改窄;裙子改短。含蓄的碎花衬衫出现了。小穗子仍是士兵的白衬衣或黄衬衣;以宽宽的帆布武装带束在宽大的军裤里。她就这样一个形象;让一批批新兵交头接耳。
新兵们马上从老兵那儿知道;叫萧穗子的老兵不是真朴素;她三年前犯的错误比谁都花哨。
这就到了球星刘越常来看我们排练的那个暮春。刘越讨我们喜欢;也因为一身孩子气。男兵们有时看不下去他的单纯;用些猥亵的双关语和他对话;他一概不懂。我们中的谁说;让小妖怪教教他;不然他白活二十年;还得接着白活。
他便问:“谁是小妖怪?”
我们全笑了;说:“你常来;自个慢慢就知道了。”
我们那时把捍卫单纯、抵制复杂看成是所有重大崇高的使命之一。
一天;在电影院里;我们中的一个人认出了坐在她前面的一对男女军人。电影散场时;她悄悄跟踪上去;发现他们手拉手走到电影院外的夕阳里。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