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牧云记-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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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牧云笙(1)
正卷
她,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魅是由天地气蕴凝结出的生灵,它们从虚无中产生,先有了灵魂,再按着自己的意愿凝聚出实体,也许是一只鸟,也许是一棵树,但更多的时候,它们希望成为一个人,一个完美的人。
她就是这样一个魅灵,她没有经历过童年与少年,当她一睁开眼睛,破茧而出,就已然是最青春美丽的带露奇葩,她在水面照着自己的无暇光洁的身体,看着光华闪闪的湖面和湿润白雾飘过的草地,以为这个世界也和自己一样美丽。
当她在世间游历时,她却深深地失望了,她没有想过绝大多数的人都长得这样平凡无奇,甚至很丑陋。那个黑黝黝的农夫,那个肚皮乱晃的店老板,那个吊眼斜眉的流浪汉……这个世界就是由这样一群人构成的,为了一点饭食或铜铢,他们臭汗四溢地奔忙着。而大地上也不总是花朵和清风,也常见黄沙、污泥和白骨。她开始有些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于是想找个没有人的幽静山谷躲藏起来。
但她在山中待了三个月,便又后悔了。虽然这里有清可见底的湖水,有白鹿与黄鹂,但是却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纠缠着她。那种感觉是她当初还是一个飘忽的灵魂时所没有的,她是那么渴望能对一个人说话,然后听那个人说话。她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单独清灵的世界中去,她已经是一个人了,是人就会孤独。
于是她重新来到了市井间,可是没想到在人群中她更加孤独,因为没有人会认真听她说什么,所有人都注视着她的美貌,像欣赏一幅画或打量一件商品。她开始害怕,她想融入人群又想远离,她在城市之外的小路上徘徊着,不知该做什么。这时候,一位金鞍骏马的男子来到了她面前。
牧云勤是位好武的皇帝,这是牧云氏族的传统,祖训要求牧云皇族的每一代皇帝都能自己领兵出征。所以牧云勤弓马娴熟,他出巡从来策马疾行,把大队抛在脑后,根本不害怕刺客。还是皇子时他就曾一马当先率军冲入叛军敌阵,于万军之中砍杀,几个刺客对他来说像是笑话一般。
本来牧云勤已经冲过了那女子的身边,却突然地勒住了马,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为什么。回头看去时,他突然觉得,原来自己之前坐拥天下,却不过是个可怜的贫夫而已。
这一次注视,决定了天下的兴亡。
之一 牧云笙
1
当那一个冬日,婴儿的啼哭响在大雪笼罩的宫廷,宫女内侍,王公大臣,皇亲国戚,乃至城中的百姓,都在奔走相告一个消息:“六皇子出世了。”
那一刻,曾经人人都以为,他注定会是未来大端朝的皇帝。
那是因为一件世间最传奇的婚典,牧云笙的母亲,曾有着天下最美的容颜,也是明帝牧云勤最眷爱的妃子。
当她一出现,六宫粉黛都失去了光芒神采。甚至连皇后也要靠她向明帝进言,才能得到一夕恩宠。
但她却并不快乐,当她知道自己怀上了婴孩时,就更加地忧愁。
“如果有一天,你终需要在我和皇朝之间做出选择,你会选什么?”她问明帝牧云勤。
“你为何这样说?现在不是一切很好么?”
她悠悠地叹息一声,望着窗外星光,不再说话。
自牧云笙降生的那一天,灾难就开始纷纷地降临到世间来了。
从牧云笙出生那一天起,狂雪就开始落下,不停不歇,整整三个月。北方的草原被雪覆盖了,游牧部落开始向南迁移,最终反叛朝廷。
一年后,南方越州暴雨成灾,无数人流离失所。流民得不到粮食,开始抢掠州县。
又三年后,海边地震,一个小岛奇怪地升了起来,海啸冲击了海边州县,海怪上岸食人。东部沿海两郡、沿海千里渔村变为荒滩。
人们都说,六皇子牧云笙,是根本就不应该出生的人。
终于皇极经天派的占星圣哲们发现了原因所在,牧云笙的母亲,并不是真正的人族,而是一个天地气蕴凝结而成的魅灵。
第2节:牧云笙(2)
明帝曾是那样地爱她,为了她不惜打破平民女子不得为妃的礼制,把上百位反对的大臣逐出京城,与国亲重臣反目,因为她而引起的风暴在几十年前震动天下。
然而,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当年一顾倾国的风光无限,都变成了传说。明帝也老了,不再有与顽固如城墙的礼制对抗的力量。世人都传说她其实是一个妖魅,将会误国误天下。当这种传言震响四方,开始要动摇明帝的威信时,明帝下旨把她囚在了高楼中,终日孤独度过。
小小的牧云笙有时远远地站在楼下,看到他的母亲斜倚在楼栏上,呆呆地望着远方的云彩,手中的扇子偶尔扑动一下,有时会轻轻地露出微笑,仿佛回忆起了往日的时光。但时光终是不在了,她的幸福和美丽一样远去。
直到她死去,那时她仅仅三十二岁。
临终前,她对小笙儿说:“不要去迷恋太美的东西,因为它们都太短暂了。”
2
小笙儿一天天长大,这位皇子的聪慧与才华令人惊讶,人们担心诸位皇子在他面前都会失去光彩,尤其——明帝曾那样地爱过小笙儿的母亲。
其他的皇子与他们的母亲背后都有庞大的家族势力,都是支持帝国的巨柱。而牧云笙,只有一个曾因为太美而被世人指责为魅灵的母亲。
或许是反对的力量太强,或许是真的相信牧云笙是天命所弃之人,明帝铁了心要让牧云笙变成平凡的人,他不给他请太傅,不带他去巡游四方,想让他变成因为不见阳光风露而枯萎的幼苗。小笙儿日渐长大,不会弓马不懂韬略,天天只会在纸上乱画,但即使是这样,他的画中,气蕴锋芒仍然渐显,小小的皇城无可遮盖。
也许是从来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小笙儿任性无羁,不读典籍,不习礼法,终日只喜欢和女孩子们厮混一处。
这位六皇子也许是宫中女孩子们最不怕的人物了,因为这少年从来不会用皇子的威势去命令谁呵斥谁,他从小和这些宫中的女孩子一起嬉闹长大,玩到兴起时,滚打成一团,从来也没有皇子婢女之分。他的秦风殿,也是这处处恪谨威严的宫中唯一毫无法度的所在。所以虽然宫中所有人都说六皇子是个荒唐少年,将来必做不得皇帝,但女孩儿们反而亲近他了,因为反正也不会是将来的皇上,更不必拘束了。
华霭宫中大半女孩儿都亲近他,不知何时,好多双水灵灵的眼睛,巴巴地盼着他长大,能真正尽情地待他好,虽然她们还都相信,小孩子是天神在深夜放进女人腹中的。
牧云笙也乐得天天和女孩子们厮混在一起,不习弓马也不读史籍,而唯一能让他离开女孩们,独自安静专注的,是他的画卷。这六皇子为君治国之道一窍不通,可却画得一手好画,竟是天纵奇赋,画中才气纵横,连宫中国画名师也自愧不如。
到少年时,牧云笙的美人卷已与其他名家大师的工笔泼墨并称于世。宫里的小侍昭,王侯入宫伴读的女儿们,都以能有一幅他为她们画的画为荣。他画的时候,总有一群女孩儿在门外张望着,羡慕着那个在他案前幸福地坐着的人。他也只有在为她们画像之时才能安静专注下来。他不画花鸟,不画松竹,只爱画美人,那笔下女子却也一个个飘然若仙,是为一绝。
无数眼睛关注着那终日无忧无虑的小笙儿,许多声音在说着 :“这孩子是极聪明的,可惜却流连于温柔天地、水墨江山,只怕终非帝王之材呢。” 他也从来不曾察觉到,那成人的世界里,笑容背后的阴影。
3
阳光在殿中的青石板上布下耀眼的格阵,一个黄纱衣女孩轻盈地跳进殿来,那是伴读兰珏儿。她的手背在后面,美丽地笑着,踮脚走向殿中案前那沉思的少年。
那少年正在案前凝视着自己的画卷。阳光照在画布上,又映在他的脸上,那眉宇间,一时却显出了几分王者深沉笃定的风度。
“珏儿,又给我偷什么好吃的来了?”牧云笙看见那俏丽的影子移上了他的画布,就丢了笔,笑着来捉她。
“嘻,你还会缺人给你送好吃的么?我带的可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兰珏儿却把双手藏在身后。
第3节:牧云笙(3)
“我最喜欢的?我最喜欢的是兰珏儿的手,来让我咬一口……”
她笑着跳开了,把手一伸:“看,画稿,一千年前的啊。”
“谁画的?”牧云笙眼睛一亮,伸手去拿,早已知道她下一个动作就是转身逃跑,腿倒比手快,先迈了出去,他天天和女孩儿们玩蒙眼捉人,步法真是练得灵敏无比,没几步兰珏儿就被他抱住了。
他挠她几下,她就笑软倒在地上。牧云笙拿过画稿,展开来看,眉头却渐皱了起来。
“又是赝品,这印章仿得倒真好,可惜这个题诗露馅了,看这一撇……真迹哪里会是这样的,还有这侍女衣上的颜色……”
“啊?”兰珏儿嘟着嘴跳起来,“又是假的啊!我还以为这次你一定高兴呢,你的眼睛要是不那么利,不是会快乐很多?”
“哈哈,可辨认赝品也是我的快乐之一,尤其是那帮宫廷画师们把它们当宝一样献来的时候,我喜欢看他们煞白的脸色……”
“你干吗老欺负那些老头啊。”兰珏儿嗔笑着拉着他的袖子,眼珠一转,“我……”
“又有什么坏主意?”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很多画,你要不要跟我去看?”
“走啊走啊。”
兰珏儿笑眯眯地拉着他出了门,故意多绕几个弯,好让园中女孩儿们看到牧云笙现在和她在一起。绕来绕去,来到后花园偏僻处,走过一道门,眼前是一座几近荒废的小型殿阁。
“有锁……”
“我有钥匙!”兰珏儿笑着蹦起来,手中清脆地响着,“那天从老韩常侍那儿偷了一大串,配好了一处一处地试,结果就发现这么个地方。”
他们推门走了进去,灰尘扑面而来。
“原来是仓库啊。”牧云笙挥手扇着风。
“是啊,好多好玩的东西啊。”
“嗯,有……老鼠!蜘蛛!”牧云笙故意四下乱指。
“哇……”兰珏儿一把抱住牧云笙,眼也不敢睁,也不知她当初是怎么一个人跑进来乱翻的。
“好了好了,都被你吓跑了。”牧云笙笑着拍着她的头。
兰珏儿还是紧紧地拉着他,两人在箱柜杂物间寻着宝。
“咦?有戏服?”
“这边有好多瓷器啊。”
“哦,一大箱子手炉啊。”
“我上楼去瞧瞧……你去过吗?”
兰珏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牧云笙走上楼梯,二楼更是一股腐味,不过还算干净,似乎新被人打扫过。
牧云笙四处乱翻着,兰珏儿忽然拉拉他的袖子。他转回头看她,她的脸有些红,眼睛忽闪着。
“那边有很多画。”
她拉着牧云笙走过几重大柜,另一侧窗边,摆着几张木案,上面堆着许多画卷。
牧云笙拿过几卷展开,果然都是临摹本,有些还是当年宫女侍昭伴读们的习作。他又从另一堆卷稿中拿过一帧展开,背后的兰珏儿却尖叫了一声。
那却是张春宫图。牧云笙仿佛饶有兴趣,一张张翻看过去。兰珏儿满头是汗,红着脸紧紧抓住牧云笙的衣角,从牧云笙的肩后望过去。
牧云笙皱起眉头,终于开口:“原来还有这样画的……可画得却不好,人形走样,笔也用得太滑,远近也无主次……”
“是……是么?原来你……你在研究画工?”兰珏儿抬头望着他。
“嗯,我要画能画得比他们好得多……咦,你怎么了?生病了么?你的脸好红,满头大汗的……”
“你千万不要对人说我带你看过这些啊,我会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