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倒塌-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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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是不会有生意了,丁城城只是想把自己埋在旧沙发里面,抽了一地的烟,闻着车行里面的汽油味道,看看地上那些沾着油污的小零件们,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坐着,悲伤地等待着脑子里面再次出现一条笔直的公路,手里紧紧地揣着那本黑色笔记本。他翻到后面,后面的空白页上,突然出现细小的字迹,跟前面的截然不同。
他慢慢地翻看着,字迹新鲜,是一个女孩子写的。她被抛弃,又被抛弃,她被所有的人抛弃,她恐惧,她感到自己残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在最后的几面,丁城城看到这样的话:“但愿多次死去又再次醒来。”他感到心里面发怵,丁城城全然不知道这后面是可可的字迹,他全然不知道可可在她最悲伤的时候把那些细小的话都写在笔记本背后的空白页上面,他只是看着,一句又一句的话中,他又再次看到他所熟悉的少年的恐惧,再次袭来,几乎要把他击倒。
后来二乔他们几个人一起在小房间里面抽烟和聊天,再过了一会儿,听到外面响起来的引擎声,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这种天气居然也会有生意。”于是就好奇地望着紧闭着不动的塑料帘子,再过了一会儿,他们突然意识这并不是什么在这个台风的鬼天气里来的顾客,二乔在沙发里面轻轻地说了一句:“怎么听得这声音不太对啊。”接着猛地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来不及叫着:“靠,那是我的车!”他连忙冲了出去,掀开挡风的塑料帘子的时候,外面的风和雨砰得一下闯了进来,肆无忌惮地在房间里兜转着。
而外面,雨棚下面,留着一个干燥的似乎还是热乎乎的长长的痕迹。
二乔焦急地回到屋子里,看放在桌子上的钥匙,把桌子上面的香烟缸都打翻了,臭烘烘的烟灰弄得衣服上一滩,钥匙真的已经不见了,他立刻喊:“丁城城!”而果然,刚刚那个一直缩在沙发里面,已经快要缩成黄豆大小,几乎看不出是个活物的丁城城,现在已经不在刚才的位置上了,房间里面仅有的几个人都僵硬在那里,不敢出气,从塑料帘子的缝隙里面,外面的风挤压着发出呜咽的声音,叫嚣着。
那个台风的夜晚过得很长,很久,以往的任何一个夏天都不再能与它相提并论。
风声很大,所有的梧桐树枝叶都在疯狂地扭动着,
可可整个晚上都把窗户全部打开着,她在期待着灾难的发生,她在期待着着一场台风或许可以把她卷走,她这几天深刻地感到自己心中的一种东西被杀死了,不知被谁亲手杀死的,而且死得很慢,到现在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它的生命了,她的感情现在都扔在外面,没有地方放,那么台风是不是可以把她们都通通带走。
小俏捧着收音机度过了整个夜晚,一直在听一个遥远的不可辨的女声在唱歌,这令她想起那个绝望的夜晚,她靠着水箱坐着,看着天空从蓝色的变成橙黄色的,红色的,深红色的,透明的黑色,工房里面亮着各种颜色的灯,星星点点地慢慢熄灭,而天空里面总是有着某种永恒的光亮,透彻的变换不定的好像一根长长的蜿蜒不定的绸带子,她恍惚地不知道自己是依然在城里面,还是那个在山上要私奔而去的小妖精。
第二天的傍晚,天空变成透明的灰色,不再有雨,风也变得轻微起来,积水漫过人们的小腿,而下水道里面有巨大的水流声,凋落的梧桐树叶在水面上打着转迅速地漂移,整个城市在经过一夜的洗涤之后变得澄净起来,这一次的台风尤其地猛烈,马路上横着被刮倒的梧桐树,摔烂的花盆和广告牌到处可见,而积水好像永远都消退不尽一样。但是台风仅滞留了一个晚上之后,就迅速地离开。
可可在睡眠里,一直坐在阳光灿烂的傍晚的屋顶,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一片片灰蒙蒙的工房都在她的眼睛底下,她的身边一直坐着另一个人,这个人只是低着头,抽的烟是软壳的黄骆驼,也是一根又一根,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等她醒来的时间,洞开的窗户外面已经吹起了从海边过来带着咸味的潮湿的风。
两天之后,上海好像从冰冷的水里面被捞起来一样,所有的积水都在缓慢地褪去,人们又开始正常地上下班,停了两天的轮渡开始再次运行起来,夏天也终于显出衰败的迹象来,而台风的痕迹也被城市轻易地抹去了。
只是惨绿少年,再不会出现。
丁城城在台风的晚上死于高架的一个拐弯口。
当他的车子时速超过120码的时候,在拐角处失去控制,狠狠地撞在栏杆上,被抛了出去,飞出了车子三十米远,他戴着头盔,可是头盔都裂开来了,发现他的时候,头盔的挡风玻璃上面全部都是血,看不清楚他的脸,他差前一个出口只有一百米的距离了,他一定是想下这个出口,在转车道的时候,突然打滑,彻底失去控制。台风的深夜高架上面车子稀少,没有人在狂风暴雨中出行,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躺了几个小时,在这几个小时里面一直没有死去,只是昏迷。在医院被抢救了整个晚上,他似乎曾经醒过来一会儿,他的手指动过,眼球在拼命地痉挛中,后来微微地睁开了,又闭上,空气变得非常地焦黄,整个世界都是焦黄的,清晨,他的心跳就停了,好像还是在他自己的睡梦里面,不知道他在最后的最后,会不会想起,在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那个教室的窗户后面,可可一张悲伤的坚强的面孔,那时候,她正在黑色的笔记本上写字,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发生了很多事情,经历了很多事情,其实与之后相比,这一切,只是开了个头。
当可可和小俏她们知道的时候,又过去了两天。死亡那么地突然,那条光辉大道也是戛然而止。而可可在这一年夏天最最悲伤的时候写下来的话再无人会看到,因为所有的字迹都在雨水里面湮没掉了,丁城城死去,带走可可的悲哀,当最后一个诵读者离去的时候,悲哀就无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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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倒塌 … 第23节: 惨葬礼上的新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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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倒塌 … 第23节: 惨葬礼上的新娘(上)
丁城城的葬礼已经结束,黑暗荫凉的厨房里面还是摆着没有用完的锡箔,整幢砖木结构的楼里面都缭绕着一股焚香的味道,一碗没有吃完的泡面冷掉了,涨开来摆在桌子上面。丁城城的房间门被紧紧地关闭着,而里面的一切都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他的脏牛仔裤团成一团丢在角落里面,而在和可可的争执中倒塌下来的一叠cd也依然摊在桌子上面,但是电风扇静止了下来,太阳依然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面透进来。
遗物里面有那本黑色的笔记本,现在它上面已经沾了鲜血,摆在他妈妈的木头桌子上,正是在这张桌子上的夏天,程建国曾经坐着,喝黄酒,吃用咸菜煮的发芽豆,看看门外面来来往往的自行车,摇摆不定的太阳阴影。笔记本已经彻底地被雨水打湿漉漉,所有的字都化了开来变得不可辨别。可是丁城城的妈妈还是认得出那是自家男人的字迹,虽然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是她的那场谎言总不会被抹去。
他们俩的婚姻,根本就是一场瞒天过海的谎言。
她知道程建国插队落户的时候就已认识沈奕,落实政策后,他和沈奕先后从黑龙江回到上海,但是却由于当时情况的混乱而暂时断了联系。她的父亲那时是个干部级的人物,程建国能够回上海,也多亏是她的父亲帮忙。于是程建国的父母为了说服他娶这个儿媳妇,就编出谎话来,说沈奕在回上海的途中发生意外,已经死去。丁城城的妈妈跟他们所有的人都用这个谎言来骗他,他信了,在绝望中娶了她,希望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妻子能干而贤惠,在永安里有半幢楼的房子,后来他们亦有了儿子,儿子很可爱,从小就喜欢黏在他的身边。
但是在丁城城七岁的时候,程建国有一次在用粮票买米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异常熟悉的身影,正是沈奕,她在马路的对面一闪而过。于是谎言被揭穿,虽然他们谁都不承认当时曾经撒谎,但是程建国还是愤怒地离家,他要去找沈奕,他要把蹉跎掉的八年,都向沈奕解释清楚,当时他说等他找到沈奕,他就会回来,而丁城城和他妈妈再没有想到,从此,他杳无音讯,在上海偌大的城市里,根本就找不到他的影子。她甚至记得他离家的那天穿着的一件卡其布的四贴袋上衣,拎着一只人造革的皮包。
如果不是二十年前一场瞒天过海的谎言,她已不能再想。
虽然沈涵很不愿意见到那个女人,丁城城的母亲,但是他还是去了,他要看到的是另一个与自己的父亲有肌肤相亲,有婚姻之实的女人,他矛盾,可是面对真相的勇气叫他还是再次走进了永安里曲里拐弯的弄堂里面,自那场台风过去,下水道就常常地往外翻水,弄堂里面也是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叫人觉得夏天的残败气象。
门没有关,沈涵自己走了进去,看到女人在厨房的板凳上独自坐着,捡菜。
他不知道该如何自我介绍,但是一眼就看到了木头桌子上放着的那本黑色笔记本,被雨水打湿后又干了,翻开的纸页上有已变成咖啡色的血迹。于是他直接过:“我是程建国的另一个儿子,我的妈妈名字叫沈奕,我没有什么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
女人抬起头来,她已在几夜之间迅速衰老,耳朵边的头发里夹杂着一大片银白色:“程建国他好么?他的儿子也已经那么大了,他一直和你们在一起么?麻烦你带话给他,他的另一个儿子死了,叫他回来,给他儿子烧支香。”她低下头继续捡菜,冷冷地说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而且他和我妈妈都已经死了,我妈妈已死去三年,他是几个月前刚刚自杀的。”沈涵对面前苍老的女人并不感到厌恶,这只是时间,在不可阻止地摧残着他们。女人闭口不言,捡菜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她突然颤抖着双手把整个篮子都弄翻在地上,念叨着:“他死了,他们都死了,我怎么办,他们都死了,我怎么办。”她在厨房里转着圈,紧紧地抱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再不去看站着的沈涵一眼,就好像他已不存在。
谁说一个女人一定要独自地坚强和勇敢,丁城城的妈妈,她在程建国离去的第一个夏天,面对从马桶里倒翻出来的粪便束手无策,后来一年又一年,她能够自己修理马桶,搬引水机的水桶,油漆房间,所有男人做的事情她都一手抗下来。
可是现在儿子和丈夫都已死去,终于是发了疯。她终日怀揣一本黑色的笔记本,在弄堂里面逢人就问:“阿姨,这个字怎么念?”所有的小孩都开始躲避她,弄堂里的人都眼看着这家人家的变故,无能为力。
可可在知道丁城城死去的时候,是一个汗涔涔的下午,她已从她那个工房的梦中醒来,所有寂静的绵羊群都在一瞬间消失了,空留下一股恍惚的烧焦的软壳黄骆驼烟味。她被一个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听完,挂上电话之后,她翻转过身体,在瞬间把梦境全部忘记。丁城城的死让她沉闷得简直要窒息,她喘不过气来,感觉在无比拥挤的人群中,无法呼吸,渴望把头伸出去。新闻里面说,有一个国家的摩天轮倒塌了,死了一对正在摩天轮里面观光的情人。而锦江乐园的摩天轮,晚上是不开放的,他们终于是看不到黑暗中星星点点光亮的城市,而高空的爱情也是不完整,稍纵既逝,只是她感觉不到悲哀,她的悲哀已被带走。
可可和小俏都去参加了丁城城的葬礼,从龙华火葬场出来,她们走了很多的路,默默地走,都不出声。在葬礼上她们都再次看到了眯子,眯子已经把头发给染成了全黑,长长地卷曲着披散到腰间,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及脚踝的缝缝裙,却涂了淡金色的妆容,整个面孔熠熠生辉。她是惟一一个在葬礼上面涂着金色面孔的女孩子,身上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装饰,于是手腕上粗大的伤疤,看起来倒尤其地突兀,所有的人都侧过头来看她。她看见可可,就点点头,又看看可可身边的小俏,也是微微笑了一下。整个葬礼上,眯子都没有哭,她不动声色地站在人群的后面,不时地被边上的人挡住,的确,丁城城的葬礼上来了很多女孩子,很多人都有年轻而悲伤的面容,而眯子却是整个葬礼上最最醒目的一个,她宛若一个庄严的新娘,让其他所有的女孩子都在她的面前相形见绌。可可和小俏也是突然意识到,这个自杀被救回来,丢失了一个孩子,手腕上留下永久痕迹的女孩子,才是丁城城真正的主角,才是真正的新娘。
可可和小俏也都没有哭,所有的悲哀面对死亡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所以也就无以悲哀了。她们和眯子都没有等到葬礼最后结束就走了